加百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父亲身边的。
今日不知是第几次的恍惚,她模糊的记忆中只有对方微笑着喝下“咖啡”的场景还留有印象,再努力回忆和思考就只有自己嘴里泛滥的苦味和温热。
好吧,从那里带出来的浑浊液体还真是属于咖啡的味道,只不过是生产时产生的咖啡碎渣浸泡出来的罢了。
加百列苦笑一声,终于彻底回过神来,望着头顶漆黑一片,极少处零落着星星点点,大多地方在黑夜里也被乌云包裹着的天际,视线缓缓下摇,看到了被黑暗包裹住的木质两层式小楼。
正巧有一颗大的离谱的树贴在了它旁边,将好不容易露头,自天幕倾撒下来的月光挡了个干净,怎么看都是难以用人类的视野来分辨观察,加百列也是由借巨大黑影的高度才能猜测到它是两层式的建筑。
正有些好奇为什么利贝港的市中心会有这么大的一棵树,走在她前面的伊西德举起了手里的提灯,微弱的光线这才点燃了众人的视野。
“原来如此,这棵树是和房子连在一起的,树里已经被挖空了,有一部分和房子连在一起,说不定能进去,最下面容易潮湿的根部应该是用来当地窖的。”伊西德轻快地拍了拍女儿的头顶:“还挺有趣,希望它的里面不要像这座海镇一样那么潮湿,啊,估计也是不可能的吧,就算真的有地窖也只能用来发酵东西了,可惜海上应该没有葡萄。”
“……是啊,也希望里面不要有太多的灰尘,也希望这些木头没有发霉。”加百列将还残留在脑子里的那股香味驱散,勉强笑道:“我们赶快进去吧,肯定还需要好好打扫一下的。”
几人便提着并不明亮的汽灯往前走去,一路上,除却人的脚步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平白加重了昏暗地带诡异阴森的气氛,加百列莫名感到紧张,默不作声地靠到了父亲的身边,双手始终离腰侧不远,保持着时刻能将刀拔出的距离。
连接房子的小路是由石子铺成,并非皇城中常用来铺小路的,莹润圆滑的鹅卵石,而是仿佛从矿脉里刨出来的碎石渣子,即使穿着鹿皮胶底的长靴,加百列还是能感受到脚下的,同尖锐物体接触的特殊感觉,不由得有些膈应,而当走到了房子前的几层阶梯上时,熟悉的腐烂感重新扑面而来。
这里的木头,似乎都逃不脱腐烂的命运,随便被人踩一脚都会破碎往里塌陷,因为被潮气腐蚀的太过厉害,连“吱呀一声”,这样的痛呼都无法发出,只能沉默地被人踩至变形扭曲。
随着与大门的距离逐渐拉近,加百列也越来越紧张,她悄悄将自己手中的提灯调暗,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然后在行进时自然甩手的动作之中,拉了拉伊西德的衣角。
“……”从小只与政治理念和诗歌文章打过交道的文弱男人在沉默中明白了自己女儿的用意,将自己与加百列的距离拉得更近,同时他手上的汽灯也开始忽明忽灭。
这房子里肯定有人。
才踩上第四节楼梯,加百列便清晰的听见了房门后的呼吸声。
“这房子这么久无人居住,肯定堆积了灰尘,”加百列这时候倒是拿出了大小姐的脾气,指使着身侧一身黑衣完全融入于夜色中的两人:“即使海港上这么潮湿不会满天飞,一打开门的时候味道想来也很大,我还是不想自己和父亲被扑满脸,麻烦您二位开门了。”
“是。”
显得冷漠非常的“护卫”倒是出乎加百列意料的,没有分毫的推诿和片刻的迟疑,马上回应了她的这个请求,两人其中更高更壮的那个往前一步,一把拉开了门。
……
非常安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突然发难的热武器扫射,没有袭击而来的刺客,甚至连扑面而来的异样臭味都没有,安静的出奇死寂间,只能闻到房子散发的轻微霉味。
但是先前的猜想和判断是没错的,里面有人。
加百列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而房子内昏暗的深处,如她所料地,传来了清晰无比的脚步声。
由皮鞋踏地所产生的脚步声,只有可能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
“尊贵的伊西德侯爵,著名的加百列小姐,给两位大人请安,”声音逐渐拉近,说话的人的面容,也在他身旁护卫手持的汽灯光芒下,一明一灭的出现在四人眼前。
“久等了,我是警卫督的成员尤金.艾迪,”棕发棕眼,相貌平常的男人唯一的特点就是那嘴唇上方的八字胡,就连声音也没什么特色,很容易便会被人忘记,在加百列众人打量他的时候,他微笑地自我介绍,就是笑容的弧度不如加百利往前常见到的那些人一样自然平和,多少有点勉强的意味。
“下午有一些突发事件,临时打乱了在下的行程,以至于没能来得及迎接两位,十分抱歉。”
“无事,”伊西德没有情绪波动的回答着:“只是您现在这是再做什么呢?”
“您二位舟车劳顿一定非常辛苦吧。”像是在刻意避免现今落魄的两位贵族会感到自己被冒犯的可能,尤金保存着恰到好处的尊敬,小心翼翼,言行举止都规矩的有礼。
“如果回来还要打扫住处的话,实在是有点说不下去,又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找到两位,于是在下自作主张,带着人来清扫二位今后的住处了,现在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如有冒犯请您谅解,既然两位正主已经回来,我等便不再叨扰了,如果您暂时无事的话,那便告辞了?”
“……告辞,”一时有些摸不清尤金和警卫督的想法,伊西德冷漠回答道:“多谢,您几位辛苦了,我等的确筋疲力竭,不便再招待客人,失礼了。”
伊西德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看着对方身上明显是刚沾上的湿润灰尘,又道:“十分感谢,告辞。”
“告辞。”尤金倒是分外爽快,简单行礼后直接转身离开,没有任何纠缠,原本满肚子话的加百列现在的确是身心俱疲了,她默默将尤金这个名字记在心里,率先走进了已经被打扫干净的陈旧屋子,拿出自己口袋里的打火器和蜡烛,一根根放置在了蜡台上,只点燃了两根。
“今天的确很辛苦,我们简单洗漱便去休息吧。”伊西德主动道:“明天我们一起去把薇儿接回来。”
两人互道晚安,并默契的“忘记”了两个侍卫的存在,一起往楼上走去,一番查看后,加百列选了一间小一些的屋子,抱着自己的被子走进房间,鞋都还没脱就扑到了床上。
能做出这般“没有教养”的事情,的确是很累了,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了,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
但是又完全没有睡意。
明明什么事情都不想思考,什么东西都不想回忆,但加百列就是无法在一片空虚中安静下来。
她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衣物鞋袜都完完整整的穿在身上,妥善盘起的编发也一直稳在脑袋上没有拆,胡乱的盖了一层被子,窝在潮湿的床上试图进入睡眠,翻来覆去了大半个晚上。
……
……不行,完全睡不着。
身体已经疲累的要死,心神也乏困不堪,加百列迫切地想要自己得到安稳,能在这海港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前睡上一觉,但却根本没有办法,在她烦躁到双手指节发出清脆响声时,一股香味突兀地出现在了鼻尖。
是白天时闻到的,那股转瞬即逝的,几乎可以迷惑心神的味道。
其实完全都是幻想,这座潮湿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的只有令人不快的霉味,怎么可能有让人心生愉悦的美妙香气,然而人在痛苦不堪的时候往往都会会想到往前的,脑海深处藏匿的那些氤氲着芳香的记忆与事物,以免自己走向崩溃。
见缝插针地让人回想,可以想象这座海岛上挣扎活着的人对此有多么迷恋,能够麻痹精神的美好,充斥着“魔药”两字本职的魅力与可怕。
在这种地方有这样的存在,对人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
“可是为什么呢?”从没有过这样经历的她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处理的办法,不由得下意识倾泻情绪,自言自语道。
“我并不是在恶劣环境中生存长大的人,往前经历的绝大多数都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为什么我现在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不怀念,甚至连同自己父母的快乐记忆都没有联想起来,偏偏想到了这股可疑的味道?”
加百列很奇怪,想不通今日发生的种种一切都是为什么,尤其是这股超脱了常理的味道,这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了在这个破败海镇极有可能大量聚集的危险分子。
异能者。
不需要蒸汽技术的支持,单凭先天的天赋,就拥有着各式各样危险能力,一旦稍稍聚集起来,就可以影响一带,城镇,国家,甚至是大陆的秩序的安危,毋容置疑的危险人物。
可以轻松打破苦苦维持的秩序的鬼影。
想到这里,加百列的心情越发躁动,渴望与不安充斥着年轻的心脏,越鼓越烈。
“必须要去看一眼。”加百列自己的声音再次在死寂的空气响起。
我必须去亲自见证,那诡异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心头话音刚落,加百列几步走到木窗前,一把掀开了有些漏光的窗帘,伸手几乎是摸了一手的水渍。
穹顶依旧漆黑沉寂,像是一块凝固的墨扣在每个人的头顶,见不到什么星星点点的光,完全没有要天明的迹象。
加百列咬咬牙,迅速整理了仪容,拿起了放在床头的短剑,明白父亲今日也必然得不到安眠,她不敢开门从离父亲房间很近的走廊走出去,直接打开了自己二楼房间的窗户。
翻身而过,加百列挂在上面,踩在外面的阳台上,轻轻往下一滑,换成了单手撑在阳台上的姿势,还不忘关上窗叶。
扉页轻声合上,但即使动作再轻,这样受损严重的门窗都不可能不发出声音,那清浅但清晰的“吱呀”响起时,加百列不由得心头一紧,呼吸一滞,暂时不敢动作,在墙上挂了半天,没有听到任何新的动静的时候才松了口气,清新提神,纵身跳了下去。
那个侍卫也没有追上来,想来是父亲顾及自己是女性,多有不便,不想让他们在女儿安寝的时候待着附近,给想办法牵制走了。
想至此处,加百列心中一阵柔软。
“呼——”
一阵夜风刮过,呼啸地盖过了加百列比那窗户发出的音响还轻的落地声,没有任何停顿,加百列只是在接力转身的空暇中回头看了那树屋一眼,便没有犹豫地往夜色中的树影阑珊冲去。
很黑。
地面上基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来自头顶天际的微弱光芒前行,在跑出了容易被发觉的距离后,加百列按照先前参加夜间狩猎的经验,几步跳上了一颗高树,借由月光重新看清了海港密密麻麻,没有规律,充满了安全隐患的道路。
白天的时候,那个咖啡店的店主提过一嘴,那家什么酒馆的老板似乎是个女人,加百列如今也不免对这个身份成谜的人满心疑虑好奇。
“一定要找到,路在那边。”加百列心中暗动,重新发力,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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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章,第三,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