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是斗篷内衬的颜色吗?还是……?
她屏住呼吸,用眼角来回窥探,试图察觉出这人在人群中的立场,但是除却她自己,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男人,也更不会有人关心这个男人斗篷底下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安德鲁小姐,】加百列学着她先前那样,覆盖着黑丝编织的手套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在对方爆露在空气外的手臂上缓慢地写着字句:【为什么有的客人没有和我们一样穿正式礼服,现在出现的人,都是从金车上下来的吧?】
【对啊,】安德鲁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穿礼服又不是什么规定,就算不顺着人群也不至于被人关在大门口不让进,利贝港这种地方,养出什么性格的人都不奇怪,偏执和孤僻都不算得什么,尤其海域之内生存的海盗,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即使是在海盗这个行业里,被迫到这里修生养息的,那也不是一般的‘凶名在外’了,他们的资产从各方掠夺而来,未必就不如塔河底子丰厚,有真正的实力傍身,不直接来抢就不错了,这样的人更不屑故作优雅的这套,为了拍卖交易而来也不会‘入乡随俗’的。你还在怀疑制作金车的黄金的来历吧?有不少都是他们运来的。】
更何况,这里是利贝港,不是黄金城的宫殿大院,什么礼服礼数这套都是从多少年前与大陆的交往中生搬硬套来的,本来就不是这片吃人海域的生存规则,执着于这些,反倒矫情。
果然,从地道进来的金车越来越多,只是样子大小都各有不同,来的人越多,便能轻易察觉,这些人的穿着与气质都各有不同参差不齐。
那那个男人是从哪来的?
加百列心中难免升起了一个猜测,随即又被她的感情压制否认,但尤金的那几句话和安德鲁的那些讥讽不断在她心头回荡,那被压回心底的猜测就又被人间的恶意扯了出来,暴露在理智之下,她不得不将其正视,在那个男人身上留了个心眼。
那个在马车上给她们泡茶的人形金属仆从也跟下来了,手上还端着新茶和新拿出来的小点心,仍然以那副恭顺的姿态站在两人身侧靠后的位置,不止她们,在场的每一位“贵客”,身后都跟着这样一个“人”。
【这里有‘塔河’的成员吧?】加百列再次试探:【拍卖会每一次的秩序都是他们来维持的?】
【是,而且塔河人多势众,也难免复杂,有的人看中什么能先拍卖前一步收入囊中,有的人只能以客人的身份来和其他人抢,更多的人连今天到底会拍卖什么贵重物品都不知道,虽都是守门,但‘门’的金贵程度不可相提并论。】
她俩在这里不说一个字的交流半天,自己倒是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别人看来,这么黏糊,眼睛粘在对方身上都不舍得摘下来,个子稍小一点的那个一直抓着另一个像是主人的人手臂不放,“主人”看上去也乐在其中享受得很,可不就是眉目传情吗。
加百列临走之前大费周章打扮了一通模样大变,加上她来到利贝港时间不长,接触的人也少得很,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没了头发眼睛的特征,外人不可能认出她来,但是安德鲁就不一样了。
即使安德鲁的部分身份是掩埋在黑色之下的,但她放在明面上的,mystical的老板这个光环,就足以让她原地化身一盏顶级工艺的汽灯,在地下的大厅里肆意发光,那张脸往那里一摆,谁都知道她是谁。
那当然就有不少人想要过来拜访,连带着放在她身边的“花瓶”加百列都“沾了光”,受到了接连不断的,来自不同人的暧昧注视。
加百列:“……”
这下今晚上她这个爱宠的身份可真是坐实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有许多人蠢蠢欲动,但并没有人直接上来付以行动,最多和安德鲁打个眼神接触的招呼,后者也微笑着体面回应,总之优雅从容,完全不像逮住机会就要坑她逗她的大混球。
不止这样,从金车上开始下人到现在,确实是没有人开口说话,连一句窃窃私语都不曾有过,耳边只能听到管乐吹奏的乐章,刚进来有无数思绪想法扰乱注意,现在平定下来一些就难免觉得有些奇怪与诡异,正在此刻,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不稳,加百列下意识抓紧了身旁的安德鲁,右手本能地拐到腰侧去摸刀,却摸了个空,头一次深入虎穴没有利器在手,加百列难免心里一凉,安德鲁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看了她一眼,破天荒地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给予抚慰。
安德鲁告诉她没事,加百列倒是将紧张收敛了,但是心没有放下来分毫,地板晃动半天,加百列都快怀疑这破地方是不是地震了,这拍卖场的尊贵土地才表明了自己折腾那么大动静到底要干什么,只见人群面前的那一块空地骤然“轰隆”一声,从中间裂开,一道藏得好好的隐形门就于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人们眼前。
真正的殿堂还隐藏在地道之下的那层,这竟然还是个地中楼,加百列阁楼见惯了,倒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不往上走反倒接着往下窜。转念一想,利贝港常年遭海啸侵袭,在地下建房,如果技术过关的话,确实会实用不少,发了天灾只要能隔住上面那层水,人也能再坚持一段时间,直到从地道里逃生,但是利贝港不是连条像样的路都修不出来吗?
都有金车了,这倒也不算什么,拍卖场的主人一心要垄断财富技术,乃至利贝港的生机,加百列也都没什么意见,她也没法有意见。
那些端茶送水的机械侍从终于开始了他们真正的工作,开始按编号往里领人,数字铭刻在它们的手腕处,编号越往前的,机械仆从就越精致,行动就越流畅,也就代表,它暂时跟随的主人在利贝港上的地位越高,当加百列发现这点时,她们前面已经走了四个人,而自己旁边的那名机械仆从,手腕处的数字正是“5”。
当她们自己往那幽深仿佛能吞人的地道中走的时候,后面还有不少人影,也包括那名引起了她注意的男人,那人仿佛没有什么警惕心,也并不敏感,没有发现过加百列的窥视和探查,仿佛加百列的怀疑是没来由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她的满腹疑问只好暂时落了空。
地道长度不短,通风竟然做的不错,既不阴冷也不闷热,只是没有安置汽灯,眼前只有身前的机械仆从后颈处的“通气孔”散发着火焰燃烧的热度与光亮,加百列莫名觉得,如果她现在掉头往回跑,离开了这机械仆从的指引,未必就能顺利离开看似一条直线的来路。
于是她再次抚上安德鲁的手臂,无声问道:【这里有机关吗?】
安德鲁似乎在思索什么,惜字如金地回答道:【有。】
地道中原本没有什么声音,只能听见两个活人一个死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后者没有呼吸,代替它呼吸的是身体内部燃料的燃烧,目不能视,人会本能性的害怕摔倒,自然走的比较慢,她们不快,机械仆从也不可能快,脚步声便被拉长,越发明显,然而这样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到底,越往下走,加百列就能越明显的感觉到有隐隐约约的嘈杂,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烈,就像是一群末路狂徒的嘶吼,是一场最后的狂欢,连这片悲怆的大地石层都阻挡不住。
可能是要到地方了,加百列眼神一凛,那清亮的光隐藏在眼前的黑纱与周身的黑暗之下,不见锋芒,而在最后的几步之中,安德鲁可能是想通了她在地道里思索一路的问题,忽然有了反应,搭在加百列手臂上的手指开始迅速滑动,飞快写字。
【我和拍卖场的大主管是熟识,这几年明争暗斗没少过,于人面前面和心不和,虽然我不是她最大的威胁,但这么多年以来没有被她抓住过任何把柄,她寻不到能牵制我的东西,心里一直没底,对我戒备不必对二管事低,近些日子越来越敏感,我再不卖给她个过失,恐怕她要忍不住动作。】
“?”加百列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你今晚上非要演这出戏的原因?我就是你准备的那个过失?】
【嗯,我一直都刻意在她面前收敛,表现的太干净了,反倒不正常,她找不到压制和讨好的办法自然心有疑虑,今天晚上的戏想必是少不了了,有心让她相信我养了人,一会儿可能多有冒犯,还请圣女大人宽恕,大发慈悲忍一忍,留在下一条小命与您合作。】
加百列:“……”
混球还是混球,忍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明明黑的连自己指尖也看不清楚,加百列却仿佛能感受到对方此刻蕴含着调笑的微妙目光,不禁咂舌,得亏路终究是走完了,没有让圣女大人难受太久。
一路走来,那仿佛一直是一条直线的路终于有了一个能被人所发觉的转角,加百列跟着人顺着拐过去,当即被铺面而来的乱声洪流扑了一脸一耳朵,差点给直接撞成聋子。
偏头一看,原来是那层拐角把大多数的声响都拦下来了,怪不得在地道的时候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安德鲁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加百列即刻回神看向了面前的景色。
一道巨大的金属大门在眼前展开,明明是一座地下城,大门却建的像是皇城城关的大门似的,一眼望去几乎顶破了地下石层,高的让人咋舌,还没往里走,乌泱泱的人群便扎进了她的眼里,她们来的这还是地下城的二层,下面还有一片更宽阔的地方,中心是空旷的拍卖场地,周边是坐不上金车的普通来客。
加百列几乎要觉得利贝港的土地这是被拍卖场的主人挖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