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原来不叫锦书,他是个孤单且没有归处的残魂。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去哪。
他跌跌撞撞地在隙间流浪了大概两百年,一次被逼到了绝路时他被撕碎瓦解,残破的碎片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
他以为自己死了,却发现自己还活着。
有人捡到了他,把他带回了隙间客栈。
那人问他的名字,他黑色的眸子转了转,透过往前两百年的时光,隐约记得有人叫他:“jin shu。”
他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捡到他的人喜欢看书,有个比某些世界还大的图书馆,于是拍板定案:“就叫锦书吧!”
于是锦书有了名字,也有了累了可以回的家。
锦书的房间门上没有门牌号,风格很干净,就像是他做事的风格,从来不拖泥带水。
他拉开自己在隙间客栈的房门,入眼的一片不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嵌入型的衣柜,里面是清一色的素色衣裳,有的是古式长衫长袍,有的是现代卫衣长裤,最突出也是最不合群的是一件流苏衣服。他将秦云雁那深蓝色的风衣抖开挂在里面,倒也没那件突兀。
走廊另一侧一直通向房间的尽头,上面零散地钉了几个展示架,摆着书籍和弓剑刀枪。不止有冷兵器,还有一些光看外貌就知道很危险的热兵器和魔法类武器。
还有一面墙的酒架,实木风格,酒壶的风格各异,琳琅满目,暗褐色的琉璃将它们与灯光隔离。
这个空间是一个小客厅,有窗的一边靠着一张茶几、一把包着软边的藤椅。另一边有几扇门,一扇是被改造成储物室的厨房,一扇是卫生间,一扇是他的卧室。
有个隐藏的纯白的闭关室,没有边界,上面挂了个问号图案的牌子,翻一下就进去,再翻一下回来。
锦书换了身宽松休闲的衣服,扎了个马尾。他将牌子翻过来,进入闭关室。
他将风铃向上一扔,也不知道它挂哪里了,反正没掉下来。
身上的伤因为没有紧身衣服的束缚开始放纵,他的身体像是崩溃了的屏幕,分成很多块像是要向外发散。
倒是真像被撕了似的。
锦书坐下,随手将一块飞出去的灵体按了回去,打开莫琅给他的那个方盒子,里面是一片叶子。它就像一片普通的叶,翠绿的外表,丝滑的曲线,平平无奇。
锦书却知道这是无价之宝,一次性用品,无条件治愈所有伤害。它是一个人的异能,据说那人意识已经消散了,所以不再能制造这种叶子了。
每个灵体都有异能,一种是先天异能,具有独立性和特殊性,别人几乎不可学习。一种是后天异能,可以通过学习、参悟等获得。
锦书分割自己本源让其与别人一同自毁的【化虚】还有之前战斗的武器与神兽都是后天异能,他的先天异能跟战斗没什么关系,甚至对于弱肉强食的隙间来说,很垃圾。
客栈其他人给他的异能起了个名字,叫【档案馆】。
他可以根据灵体的本源看到他们的记忆,但比起第一人称视角的局限性,他所看到的更客观,更立体。就像有个摄像头将世界上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事都记录下来了,锦书可以调动这些记录,将它们展现出来,给自己看、给别人看。
给别人看花费的灵力更多。
局限性就是他得接触到对方的本源才能发挥异能,并且他看不到自己的“档案”。
后来有一次锦书为了找自己的记忆差点把自己榨干了,误打误撞领悟到了一个衍生的异能。
是【档案预知】,根据现有的事情推测预知之后发生的事,事情可能的结果。
反正时灵时不灵。
锦书将叶片贴在自己额头上,感受温和的灵力传入四肢百骸,像是顺着经脉进行了一场按摩。所有的伤口都在迅速被治愈。
他舒服地叹了声,吐出一口浊气。握紧的拳头松开,摊在膝上,整个人都松弛下去。
能从莫琅那里撬出来这等宝物,他还是很开心的。
稍微修整过后,锦书深呼吸一次,拿出了那块在断剑里找到的记忆碎片。
他凝重地盯了那块似乎还在呼吸的记忆几分钟,然后把它按在了刚才便摊开在他面前的扇子上。扇骨散开,化作一根根拖着长长尾焰的星辰绕着他旋转,周围的一切如水波般荡漾开,新的场景代替了原本纯白的空间。
是一座宫殿里的场景,金碧辉煌,宾朋满座。穿着活泼颜色正服的官员与其夫人落座两旁,说笑谈话,觥筹交错;摇曳生姿的舞者与创造丝竹之声的乐师尽情展示自己的技艺,引得喝彩与觊觎。
锦书的身影便是出现在大殿正中央,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暂停了似的。飞舞的裙带荡着波纹定住,酒樽里洒出的美酒液滴也未落在案上。
他顺着灯火朝上一路看去,最终停在高位之上的那个人身上。
华服锦衣,气宇轩昂。坐在那不动时像一尊精雕细琢的仙人像,只是眉头一直紧紧蜷着,看上去有些不耐。
锦书走上前去,站在龙椅旁仔细端详一阵,琥珀眼中有了疑惑。
“这就是我喜欢的人吗?”他喃喃发问,手上多了一根指挥棒似的细棍子,上面凸显着细腻沉重的花纹。轻轻点了下空气。
一切动了起来,热闹的声音顿将空间占满。
锦书看见那皇帝偏头问旁边的大太监:“他怎么还没到?”
大太监抬手扶了扶额,哈着腰回:“荣相国一大早到陌芳轩那口枯井旁坐着去了,到了巳时又出城施粥去了。”
陌芳轩是北恒恒文帝之前存在的官方青楼,被抄家的官眷大多都去了那里,恒文帝时期给废了。
皇帝抿着嘴,眉头又紧了些。
“荣家的祠堂不是竣工了吗?”
“恕老奴直言,”大太监为他斟酒,道:“含冤的魂怨气最重,怕是离不开身死之地。当年的荣家……以荣相国那念旧的性格,怕是……”
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门外的小黄门扯着嗓子通报了声,大厅里本来热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大门拉开,一阵寒气比来人先一步与众人见面。一男子身披白色狐裘袄,内里一件素色圆领袍,上绣云纹飞鹤,头戴白玉冠,气质出尘,像是要踏云而飞的仙人。
他大步不停歇地直穿过人群,似不可阻挡的利箭。最终停在了台阶之下。男人爽利一拜,厚重的狐裘被一甩飘扬而起。
“臣荣沧,参见陛下。”他叩首,一双锐利的眸子掩住所有疲惫,似是刚凯旋的将军。
锦书在玉阶上俯视来人,将他的一切尽收眼底。最终了然地闭了闭眼。
原来这就是我。
来人长着一张与他一般无二的俊脸,只是眼睛如他没觉醒先天异能前一样,是黑色的。
荣沧,名锦字沧,在家中排行第三,儿时自称锦叔,后来家人都走了,也没什么人这么叫了。
锦书走上前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这个年轻的自己比他瘦很多,脸上的颧骨突出一些也难以破坏他整体卓越的容貌。说实话,脸色相对于身体倒是不错,有点红润。锦书嗅了嗅,闻到一股散不尽的冷雪与中药混合的味道,和一股霸道药味之下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是你的生辰宴。”皇帝沉着眸子,与荣沧对视。
其他大臣都安静得跟不存在似的,丝竹管弦之乐散得干干净净。
荣沧又一拜:“臣惶恐,承蒙陛下厚爱,记得臣这小小生辰。”
恒文帝顾雩风的拳头握了握,最终还是松开了,他摆摆手,道:“罢了,继续奏乐,你上来坐朕旁边。”
大太监传达旨意让乐者继续,荣沧却在原地不动,他似乎在找阶下属于自己的位置。
“臣不敢……”他寻找无果,无奈开口。
顾雩风横眉,加重了语气:“这是你的生日宴,上来。”
荣沧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顺着台阶而上。旁边服侍的宫女将他的狐裘接过,在龙椅旁加了两个暖炉。
锦书跟着以前的自己上去,注意到他递衣服的时候手腕在发抖,仔细一看那里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又拿衣袖遮住。
荣沧一路走来,拳头也握了一路,坐在顾雩风身边后反而松了些。
他在顾雩风身边耳语:“我今年不过二十有六,非零非整,办这宫宴干什么?”
顾雩风像抓他的手,被躲开,撇过脸赌气地回:“朕想办就办。”然后他像是又后悔了,屁股往荣沧那边挪了挪,端起案上一碗鲜热的鱼汤,道:“我听他们说你早上中午都没怎么吃,这鱼汤不错,你喝点暖暖身子。”
荣沧不着痕迹地推来,锦书捕捉到了那一刻自己的感受。反胃,根本不想碰任何吃的。他只是拿了两块摆饰用的糕点用袖子挡住吃了两口,便道:“去年粮食的收成不好,今年又闹了雪灾,你要是真疼我就先把这事解决了。”
顾雩风嘟囔了句:“新式犁已经推广下去了,还是天灾的问题……”
“自从顾闻末把天师赶出去后,天灾就没停过。”荣沧也叹了句,又掰着手指头细数现在各地爆发的灾情,还有赈灾的银两,数到最后他叹了口气。
“你是对的,国库太空了,五州之地那边懒惯了光发钱没用,以工代赈是个好方法。”
“效仿古之先贤。还有岭西一带,虽这次洪灾没有波及,但山路崎岖若出事赈灾的粮草都运不过去,不如趁没到耕种之时先开山口,余生已经算好火药用量了……。”顾雩风“哼”了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时政,锦书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些,忽然觉得秦云雁是对的。
他们或许不会走向兔死狗烹的地步。
但以我的性格,还有这身体状况,死亡是必然的。
他琢磨着,就听顾雩风让人把众人送的礼抬进来。
本来这个环节应该在开宴之前的,但因为主角不在故而延迟了。
底下的官员大多都是原来跟荣府关系深的,或是现在与荣沧关系近的,送的礼也是各种奇珍异宝皆有,一时间琳琅满目,礼单听得耳朵犯晕。
荣沧堆着假笑一个个感谢过去,直到看到了顾雩风的礼物。
是一把名家打造的利剑,吹毛可断,线条流畅,剑身上有火焰似的花纹。剑鞘是黑檀木的,鞘口与护环皆是金子打造。
“朕见荣相的佩剑过于简朴,特命人打造了这云息剑。”
史书上记载过,荣沧从一路把顾雩风送上皇位就被特许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那剑锦书看着很喜欢,却感受到了过去自己心底弥漫起来的哀伤与自嘲。
他重新看向那个自己手腕,厚重的纱布忽然如此刺眼。荣沧光洁苍白的手攥紧了拳,抖得厉害。
若是舞刀弄枪之人,不该如此的。
顾雩风没注意到这些,贴在他耳边笑着轻声道:“宝剑到了,不知那个诺言可还算数?”
底下也有人起哄:“想当年荣三郎一剑万兽拜的佳话满京城都知道,我当年在外地,没见到真是一生的憾事啊!”
“还有那年春猎,三十七箭三十六兽的战绩至今无人打破,那时候荣相国才十三岁吧,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你们可不知道,太皇太后还在时最喜欢看的就是他舞剑,说如有凤鸣龙吟。若是在空旷处舞还能看见百鸟朝拜呢!”
“你们是不知道,这荣相国是天生的神力,不过十余岁便敢上马剿匪。我家逆子在他立战功的年纪还不肯好好读书呢!”
荣沧的脸色越听越白,眼底压抑的哀伤越积越浓,最终他沉默着撇过头,没有碰那剑,沉言道:“陛下言过了,我今日体乏,怕是没有那个兴致。”
不等顾雩风继续说什么,他又对着念礼单的小太监问:“威远侯呢?他送了本相什么礼。”
小太监瞥见顾雩风骤然黑了的脸色,吓得声音都抖了,直接跪了下去:“回……回大人,威远侯今日离京回西北去了,怕是忘了……”
荣沧听见人今日离京,忽然站了起来,对着顾雩风行了个礼,严肃起来:“臣家中有事,先行告辞了,望陛下见谅。”
说完他也不等对方同不同意,潇洒转身就走,出了宫门远远听见他吩咐:“备马!”
顾雩风将手里的酒樽摔了,清酒溅开一片无色的血痕,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咬着牙说了两句“好,好,好一个威远侯,好一个荣相国!”气得甩袖走了。
这记忆定格在两人相背而行的那一刻,看得锦书有些头疼。
摔什么酒杯啊!美酒都浪费了。
不对。
我和顾雩风还有这个威远侯到底什么关系啊!
荣沧:我想死……
顾雩风:喝点汤
锦书:别浪费酒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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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锦叔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