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林山镇,桃园村,正月十八。
一大早天不亮陈桃花就起来忙活,今天是她二儿子李守义取新媳妇的日子。
他们李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忙活活的行动起来了,连相邻的比较要好的人家都得过来搭把手。
家里一共摆了六桌的宴席,就是为了给亲近的人家过来吃个喜酒凑凑热闹,添个人气。
要是按以前那个光景好的时候,谁家娶个媳妇儿不得把整个村儿里的都请过来凑个热闹,不说开个二十来桌,也得开个十桌八桌才像样。
可是现在这年景不成喽。
现在日子都不好过,像是他们这个桃园村的大部分村民,都是从各地迁徙、逃荒过来的。原本就是各地的贫苦老百姓,有穷的,还有更穷的,至于多富裕的倒是没有。
归根结底还是由于国家分裂成了南北两个朝廷,战乱频发。
南朝廷和北朝廷时战时和,也没个长久的太平日子。
原来的皇帝带着一干勋贵撤到了江南,很多有点儿能耐的富贵人家攀着亲,带着故的,都一堆儿跟着去了,想和他们的旧主子一块儿继续享受富贵荣华。
至于像李家这样的,那就别想了。本就是底层的农民,家里顶多有几亩地,一年四季的辛勤劳作也攒不下几两余钱。
当时有一伙人来村里游说,说往北迁徙好。北边朝廷给农民发地,还是按人口分配土地。
土地,对于农民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
陈桃花和李富贵两口子合计了再合计,也拿不定主意。
当时还是村长决定带头往北迁徙,各家自愿,不强迫。当然他也强迫不起来,皇帝都跑了,他一村长算个球。
最终结果是,李村有一部分人往北去,另一部分部分决定往南,还有一部分人决定死守着李村不走。
决定留下的人,你也不能说他思想顽固。
他们想的也挺好,该走的都走了,南也好,北也罢,你们走了留下的地不就没有人种了吗?
反正当时兵荒马乱地也没人管,白捡的土地谁不要。
他们想的倒挺美,但前提是在大迁徙之前,他们李村所在的地区已经干旱一年有余。不说是颗粒无收也差不多。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如果饿了肚子还管他什么故土难离。不造反就不错了。
也就是他们这帮老农民,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并没有那个起兵造反的心,也更没那个改朝换代的本事。
于是在皇帝都城南迁,北边儿又宣布出了个大将军称王,南北分而治之的情况下,他们这些守了一年颗粒无收,又吃完了余粮的人就得考虑自己的下一步了。
李家庄的人南迁的南迁,北移的北移,留守的留守。
祖祖辈辈耕种过得土地上的人们被迫骨肉分离。
从一村一镇可窥天下。
当时别说是区区一个李村,整个天下的局势也大过如此。
这一点和陈桃花上辈子倒是一模一样。
对,陈桃花是重生的,重生在了她小儿子娶媳妇之前。
区别是,上辈子因为条件限制,手里余钱不丰裕,总想着翻盖一下房子。所以老两口并没有体面地操办小儿子的婚宴,就是自家人吃了一桌认亲饭就糊弄过去了。
相比之下,大儿子娶亲那天摆的十二桌喜宴就要体面的多。这也成了之后的日子里,大儿媳王招娣总拿出来明里暗里怼二儿媳陈贵女的话茬。
对于爹娘的的做法,老二李守义虽当时没说什么,但时间长了,又有当大嫂的三五不时的显摆挑唆,难免心里不舒坦。也导致二儿媳陈贵女曾经一度以为,陈桃花这个当婆婆的是对她不满意。
重活一次,陈桃花不想再给二儿子夫妇心里留下疙瘩。纵使年景不好,她还是和老头子商量着,给儿子像模像样的操办一下。
也许是这回李家的态度显得比较重视,小儿媳妇的娘家陪嫁了六台的嫁妆,这个在上辈子可是没有的。
陈桃花想着陈年旧事,但手下不停,和大儿媳妇儿王招娣还有前来帮衬的邻里邻居一块儿忙活着,为今天的喜宴做的准备。
要是别人家办宴席都得请一个能长大勺的师傅,但是老李家不用,他家老头儿李富贵就是厨子 。
李富贵年轻时就在镇上酒楼当过学徒,后来成了亲,手艺也慢慢锻炼出来了,就在镇上的酒楼当了大厨。
别的不敢说,操持一个六桌的喜宴不在话下。
王招娣一边儿跟着婆婆忙活,心里一边儿盘算着小九九。
心里合计着她当年结婚的时候,可比现在强多了。那时候这李家可是整整开了十二桌!
哼,现在倒好,仅仅六桌。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这长子长媳就是待遇不一样,就是受重视!
而且王招娣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提前回娘家跟自己的娘老子知会了。知道婆家今天的宴席有鱼有肉,而且分量都准备的足足地。
反正作为亲戚,她的娘家都是要来随礼的,既然随了礼干嘛不吃个痛快吃个回本儿?
没办法,怎让她是老王家的闺女呢,不向着自己娘家还能向着谁。
眼瞅着快到晌午,李家这边儿都准备妥妥当当了。
新郎那边儿敲敲打打把新媳妇儿迎进门儿了。
大伙儿一看,哦豁!
这李家也是舍得,竟雇了一辆马车去接新媳妇儿。
有人嘟囔:“这算个啥,这个要是咱以前俺们那儿,咋的不得八抬大轿啊!”
说话的是住在李家隔壁的马寡妇。
旁边儿另一个大婶子翻着白眼儿:“你可别扯了,动不动就八抬大轿,你们家是什么门第能用上八人抬的喜轿?撑死有个四人抬的就不错了!”
人群里传来一声轻叹。
可不咋地,以前的光景好啊!娶一个媳妇儿是大事儿,谁家也马虎不得。
“现在可不得喽,人都吃不饱还讲那个排场。”
“像老李家这样的,能给新媳妇儿雇个马车的人家,也是相当讲究的了。”
“就是,就是,这要搁一般人家,能雇个驴车就不错了。”有那不讲究点儿的,雇个骡车也能对付过去。
新媳妇儿还是上辈子那个,名叫陈贵女,是个明眸皓齿,落落大方的姑娘。上辈子媒人牵线陈家时,陈桃花就特意去瞧过,十分中意。
而且二儿媳娘家条件也不错 ,家里虽然还有一个哥哥,但是陈家夫妻对这个女儿也足够重视,是娇养着的。
不像有些人家,生了个女娃就可劲儿的磋磨,恨不得让她为奴为婢报答自己。他们也不想想,人家女娃儿生在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就够委屈的了,做父母不仅不善待,还想着怎么压榨,真是人和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按现在的条件来说,李家是略略高攀了陈家的,可谁叫俩年轻人看对眼儿了呢。
一场喜事,看得观礼的人心思各异。
李富贵和陈桃花坐在上首,接受了二儿子和新媳妇的一拜,老两口儿乐呵呵的心情十分愉快。
这也是向观礼的人传递出了一种信息,人家老两口对这新媳妇儿是十分满意的。
有些人在那小声嘀咕:“可不满意着呢,听说这新媳妇儿她爹是走镖的,有着一身功夫不说,每次回来还总能捣鼓一些罕见物。”
“别人走趟镖光能挣点儿辛苦钱,她爹陈镖师不同,每次都能不空手。”就这样慢慢的还额外给自己攒下了点儿家底儿。
“听说是个很会捞钱的主儿!”
大伙儿在院儿里嘀嘀咕咕,可不,这年景家家户户都穷吧?娶个媳妇儿给点儿彩礼就不错了,想指望媳妇儿家陪嫁点儿什么都是意外之喜。
谁家新媳妇儿娘家,要是能陪嫁个一两床被褥都是讲究人家了。
“但你瞅着陈家,还陪过来六台嫁妆呢。”
啧啧啧!
“这可了不得,这在咱们桃园村可是头一份儿!”
刚才说话挑刺儿的马寡妇又吱声了:“这个算个啥,这个要是搁咱以前,谁家嫁闺女不得陪送个三十六台......”
还不等她说完,就有人切了一声,反驳道:“马婶子,你也说那是以前,以前还有陪嫁六十四台的。要是那皇家娶媳妇儿,还有一百二十八台呢,你咋不跟皇家比?你家娶媳妇儿打算让娘家陪嫁了多少啊?就在这叽叽喳喳的显得你能耐!”开口怼马婶子的,正是平日里和她不对付的村长媳妇赵桂芬。
她们在底下说话声音自以为不大,但是坐在上首的陈桃花和李富贵还是听见了。
没办法,今天这日子喜庆着呢,李富贵好不容易在镇上找来了一个吹打班子,刚才一阵喜庆吉祥的唢呐声刚过去,正是宾客静悄悄观礼的时候。
所以这俩大婶的说话声实显突兀。
这俩个老娘们儿说小话儿虽然自觉声音不大,但都是在田间地头做惯了农活,传递信息基本靠吼,嗓门自然也大了些。
俩人自以为的小话儿自然也就被其他人听个全和。
陈桃花脸色僵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大喜的日子,小儿媳的六抬陪嫁就放在院子里,大伙儿都能看见,还不能让人议论两句?
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相反这还挺长脸。
听话听音儿,旁边站着的大儿媳王招娣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说什么有些人家陪嫁就陪嫁一两床被子的,拿话茬点谁呢?说的不就是她娘家吗。
王招娣结婚的时候,她娘家“精挑细做”了两条薄被,外加两条红布枕巾做陪嫁。当年晒嫁妆的时候婆婆脸色很是不好看。
王招娣当时虽然心里也有些不得劲儿,但是她娘说了“你是女娃,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你看你这上有哥哥下有弟弟的,家里本来条件就不好,要是给你多了,你嫂子铁定不乐意。况且你弟弟还要娶媳妇儿呢,你也体谅体谅娘。娘知道你是个孝顺懂事儿的,反正你去了李家,他家还能少了你的新被子盖?”
王招娣一合计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她娘说的对呀,自己要是把娘家的东西都倒腾去了婆家,那以后弟弟拿啥娶媳妇儿?反倒是自己这个当女儿的更应该贴补娘家才是。
结果今天被这两个大妈一说,王招娣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心想“这个弟媳娘家就是嘚瑟!都什么样的年景了,就显得你家有是吧!再说你陪嫁就陪嫁,陪嫁六抬那么多干嘛?陪个两抬意思意思就得了。你一下整个六抬,这不就是打我这个当大嫂的脸。”
“而且你陪嫁来了就陪嫁来了吧,你不抬你屋去,在这院儿里放着是怎么个意思?就是想大家伙儿都看见,然后再议论纷纷顺便对比一下呗?啊呸!不够你们嘚瑟的!瞅着吧,大大咧咧在那摆着,别一会儿人多眼杂再让人摸了去。”这话王招娣不敢说出来,就自己扣着手指在那瞎胡想。
新人拜完天地父母,接下来就是入洞房了。时下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并没有什么闹不闹洞房一说。新媳妇儿被带进了屋里,由小姑子李芳芳陪着。新郎李守义倒是出来给大伙儿敬酒,算是正式开席了。
大家伙儿挨着熟悉的人呼呼啦啦的一下子就坐满了,各找各地儿各就各位,正式开席。
后厨的菜一个一个被端上来了,都是之前李富贵基本操持好了的,就剩最后一遍工序,加个热就成了。
正月里冰天雪地,做完的菜都在笼屉上热着,要不然一会儿的功夫全都得拔拔凉。
这年头儿,大家伙儿都是缺吃少穿的,菜一上桌儿就都不客气了,谁也不带谦让地库库炫了起来。
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快舞出了残影。
这边儿菜刚上齐了,新郎就开始挨桌敬酒了。
刚敬完三桌,就听那边角上的一桌传来吵闹声,声音还越来越大。
大家伙儿都好奇的抻脖子往那看过去,就见那边儿两个老太太站在那里互相对骂,骂的面红耳赤。还不时的伸手往对方脸上比比划划。
时不时传来一句“贱.人”“不要脸”“老不死的”偷菜”这样地字眼。
哦豁,这吃个喜宴还有大戏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