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毅是外地的,家里条件一般。
落后的小县城资源、信息闭塞,甚至还停留在多生一个小孩就多一个人干活的思想上。他的父母算是镇里少数读完高中的,都是公司职员。他们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对他的教育十分上心。
陈思毅其实没那么爱学习,他的好成绩都是靠父母的棍棒打出来的。
初二的时候,有一次他发高烧,妈妈怕他缺课赶不上进度,只让他吃了药,却坚决不同意向老师请假一天。
他没有再要求,晚餐后拖着虚弱的身体坚持写完了作业。当时是晚上九点,按平时的安排,写完作业后还要练习一个小时的毛笔字,可他真的太累了,于是早早关了灯睡觉去了。
睡到一半他妈妈进来了,见他没完成她布置的任务,硬是掀开他的被子叫他起来。陈思毅不愿意,生平第一次忤逆了母亲,结果就是,他不仅爬起来练字练到晚上十一点才睡,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妈妈掐的。
后来他考上了外省的大学,妈妈边做家务边感慨,说要不是他们这里没有好的学校,她是不会愿意让他到外省去的。
听到这里,陈思毅面上不动声色地整理行李,内心却在欢呼,为自己终于能逃离掌控而庆幸。
上了大学后,他头一次过上了集体生活,三个室友都非常热情开朗,他努力和他们打成一片,也算有了可以交往的朋友。陈思毅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友谊,可惜它非常短暂,短到像一次眨眼,短到像鸟儿扑扇一次翅膀。
一个下雨的周六,没人愿意起床去食堂吃东西,硬是饿着肚子忍了一上午,就指望从图书馆学习回来的陈思毅给他们带饭。
雷阵雨来得急,他没带伞,可寝室群里三个人像饿死鬼投胎一样不断给他发搞怪语音,催他赶紧回来。
这对于难得交到朋友的陈思毅来说意义非凡,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于是他将外套脱下盖在饭盒上,一路冲刺跑回寝室。
他被淋成了落汤鸡,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干净纯粹。在他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屋内传来阵阵爆笑声,他迫不及待地开门进屋,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好奇地走近:“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他打赌他们又在讨论游戏,进去后才发现自己的行李箱被他们打开了,室友拿着他的一件红色毛衣在打趣。
原本满心欢喜的他,笑容瞬间凝固。
他很讨厌那件衣服,是母亲硬塞进来的,他不愿意穿又不敢扔,只能把它藏进行李箱里,没想到会被他们翻出来。
就像被人发现了最难以启齿的污点,这一刻,他们的笑声于他而言带着对他满满的鄙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像鸟笼一般的老房子,父母的控制欲像墙壁上的霉斑和厨房里的油垢,牢牢地扒着他,令他窒息。
其实是因为阳台门忘了关,其中一个人下来上厕所的时候发现陈思毅的行李箱被淋湿了,就想着打开来帮他晾晾,并不是故意动他的东西。
至于那件毛衣,他们之间互相嘲讽捉弄惯了,甚至有时候还故意在对方的名字里加一个“狗”字,看似是在骂人,其实恰恰体现了他们关系要好。
可陈思毅不这样认为。
他的自尊心一贯受到家长的打压和无视,以为能在这里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没想到他们还是看不起他,甚至合起伙来使唤他,嘲讽他。
其中一人发现他脸色不对,赶紧把毛衣放回去,拍着他的肩膀道:“兄弟,开个玩笑,你不会要生气吧?”
开玩笑?原来对他们来说就只是开玩笑而已。紧绷着的那一根弦彻底断裂,他也没有兴趣再去修复。
陈思毅彻底暴怒,他将打包的饭菜扔到他们脸上,然后举起椅子砸了过去。
对于同学之间闹矛盾,学校只会让班主任出面调解,可其中一位同学被砸伤了,进了医院,老师只好联系陈思毅的父母协商赔款的事情。
陈思毅一听要联系家里,立马变了态度。甚至不惜下跪道歉,承诺会慢慢偿还医药费,只求他们别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母。对方见他做到如此,便心软同意了。
他只好将自己每个月一千五的生活费缩减到八百,就这样慢慢还,还了整整四个学期。
其他三人提出要换寝室,可学校里没有多余的床铺,加上这件事在系里闹得很大,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换。
被砸伤的那位同学让家里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其余两人虽然还是住在寝室,但从那之后就把他彻底当成透明人,不跟他说话,也不会多给一个眼神。
陈思毅又变回了过去的自己,压抑、孤独、隐忍。
无处宣泄的他选择把心底深处的不满都发泄在流浪猫上,看着它们因他而痛苦、哀嚎,这给他带来了不少慰藉。
大三的时候,母亲来了电话询问他毕业后的安排,陈思毅说自己想留在大城市里,可母亲不同意,说已经跟老家这边打点好关系,让他一毕业就回来工作。
这一通电话让他的情绪再一次奔溃,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他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小县城,不愿意再活在阴影底下。
一次偶然,他刷到了一篇留学的帖子,发帖的是一个女生,她家里重男轻女,要求她回老家工作帮弟弟买房子,她不愿意,自己偷偷申请了留学,没想到通过了。她兴奋地表示自己即将要开启新的生活,并且打算毕业后就留在国外,这样一来,家里鞭长莫及,根本就管不了她。
这给了陈思毅启发,于是他也试着申请了美国的学校,然后以镇上第一个留学生的噱头,成功说服望子成龙的父母同意。
他灰暗的人生终于迎来了曙光,可缪苡沫的出现彻底将他的希望斩断。
他的前途因她毁于一旦,从小镇里唯一的大学生变成了阶下囚。偏偏她还觉得这样不够,非要将那一群畜生送到他身边,折磨他,嘲笑他。
他也曾想过要将那群东西弄死,可监狱里的人在发现他的小心思后,趁狱警不注意将他拖到操场上一顿猛揍,还害得他失去了一颗牙。
他满脸是血地趴在地上,心中的怒火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胸膛。他应该在不久后飞往美国开启新生活,如今却因为这些杂碎活得还不如一只蝼蚁,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缪苡沫。
所以他精心策划了一场越狱。
出来后,他没有回家也没有逃走,而是在菜市场打起了黑工。他需要钱维持生活,谎称自己是从偏远山区来的,来找份工作混口饭吃,老板觉得他可怜就留下了他。
在放寒假的前一天,他打扮成送快递的人混进了学校,偷听到了缪苡沫和同学之间的对话。他本想在那天就解决掉她,在听到他们要去长白山后又改变了想法,也许在外地除掉她会是一个更好的主意。
刚好菜市场的老板就是东北人,他就这样搭上他的顺风车,将自己藏在一堆行李中,顺利抵达长白山。
放在她房间门口的那一袋东西当然是他的杰作,那一天他就在楼道的拐角处等着缪苡沫送上门,看着她被吓得魂飞魄散,扭曲变形的脸上全是满足的喜悦。
缪苡沫的尖叫声就像一场完美音乐剧的点睛之笔,是剧情发展的最高点,陈思毅兴奋地拔出刀追了上去,渴望来一场最完美的谢幕。
要不是纪柏宇半路折返,这一切早就该在那个夜晚结束。
第一次行动失败了,他没气馁,又伪装成外卖员混进了学校,在那个雨夜再一次对她发起进攻。
让她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被无助与害怕的心情折磨到天亮,也许比一刀刺死她更加有趣。反正只要纪柏宇不在了,除掉缪苡沫就是分分钟的事。
可惜他又失算了。
即便陈思毅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大错,他的双亲仍旧不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有任何问题。
电视台直播了陈思毅从司乔监狱被押送至鳄鱼岛的过程,画面里,他穿着囚服被两位强壮的警官押送进警车。让缪苡沫感到陌生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仇恨与不甘,反而是一份难得的平静。
而画面外,除了记者的闪光灯,还有他双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是放心不下他,不是为他求饶,而是唾弃和谩骂。骂他辜负了他们多年的栽培,骂他让他们在老家再也抬不起头来。
陈思毅像是没听见一样,没有看他们,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再也不用努力扮演让他们骄傲的儿子,再也不用费尽心思祈求关注与认可。他终于卸下了肩膀上的担子,抬起头最后一次看了眼太阳,然后毫不犹豫地钻进车子。
缪苡沫看着那画面久久没有回神,即便已经开始放下一则新闻,陈思毅上警车的最后一幕仍旧给她留下了很大的震撼。
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除却超雄基因,其实每个走上犯罪道路的人大多都是家庭因素导致的。
陈思毅父母双全,看似比单亲或多子家庭的小孩享受了父母更全面的爱和关心,可他的双亲真的爱他吗?还只是把他当成一件炫耀的工具?
炫耀自己教导有方,所以儿子才能从小县城考上美国的大学?炫耀自己管教有序,所以他从不浪费时间交朋友,而是一心扑在学习上?
一旦他不再能为他们提供炫耀的资本,他就像个垃圾一样失去了所有价值。
在缪苡沫看来那根本就不是爱,如果爱他就不应该剪断他的翅膀,又质问他为什么不能飞?甚至连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想对他说的还是只有责怪。
身边总能看到不合格的父母为自己辩解,说他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应该多体谅他们。
可爱不是练习出来的,不是你多生几个孩子就能知道怎么做父母。他们应该在生小孩之前就想清楚,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知道如何教育孩子,而不是为了可笑的传宗接代。
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压迫他们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做,让纯净的灵魂长出了恶魔的角。
其实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缪苡沫结合这个事件写了一篇报道发送到喜姐的邮箱,她希望有更多的人因为这件事情意识到为人父母的重要性,也希望那些正在承受压迫的灵魂能够觉醒,意识到这些束缚着自己的牢笼需要他们想办法去挣脱,而不是一味地妥协,等待被救赎。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报道被驳回了。
喜姐认为缪苡沫作为一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根本不懂得为人父母的难处。她认为母爱是最无私的存在,每一位母亲都是,而缪苡沫的这篇报道是对这份爱的亵渎。
更让缪苡沫不能接受的是,喜姐竟说她是为了拿奖金故意制造噱头挑起家庭矛盾,不安好心。
缪苡沫没有回复她的邮件,而是默默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敲下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