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劈里啪啦地响起了豆大的雨珠敲击玻璃的清脆声响,枕边的手机持续播放着单曲循环的英文歌。
姚昕语直挺挺地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头顶上方由于渗水而洇出一圈水痕的天花板。
明明在床垫上铺上了两层垫子,她还是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床垫内部已经崩坏的弹簧勉为其难地支撑着自己不算太重的份量。
从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老祖宗们确实诚不欺我。没了公主的命,空留着一颗公主的心,这可不是矫情嘛。
姚昕语无声地在心里自嘲了一番,随即缓缓转身,换成侧卧的姿势,望向窗外依稀亮起的天光,全然无睡意。
前两天跟着中介小哥去看房,却迟迟没有收到房东的回复。
姚昕语不断在理性上告诫自己,本来就不该抱持什么希望,但毕竟硬着头皮在房东面前假装积极地争取了一番,对方也没有当场明确表态,难免会留下些许遐想和期盼。
当然,回到现实里,在接到对方的准信之前,她仍然应该继续蹲守合适的房子。只是,在目前的预算范围内,恐怕难于上青天。
曾几何时,但凡她提得起兴趣的东西,无论房子、车子还是狗子,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轻易入手。至于人心,还没来得及用金钱的力量进行检验,她就先失去了尝试的机会。
时节从温暖和煦的春日过渡到闷热难耐的夏天,她第一次发现,几个月的跨度竟然如此漫长。
从巅峰一跃而下,最直观的感受莫过于垂直坠落时游走在身体各个角落包括大脑在内的那种令人无法思考的失重感。
但最为可怕的是,这种失重感并不会转瞬而逝,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十几年里始终如影随形。
姚昕语掐指一算,爸爸去泰国已经有一个月了。此时,正是泰国漫长而溽热的雨季。
不知道爸爸在那边能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和生活,也不知道在那里新建的工厂推进得如何了。
理论上,公司债务并不波及个人财产。破产清算之后,公司对外承担的债务通过公司名下的财产进行偿还,和股东个人的财产无关,这就是现代公司制度所设立的有限责任制度。
若是依法走完一系列流程之后,公司财产资不抵债,仍有空缺,对债主来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这就是生意场上难以百分百规避的商业风险。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经历了几场债主上门闹事的风波之后,妈妈搬回了外公外婆家,爸爸却决定远赴东南亚重新开始。
这一切,都是在姚昕语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进行的,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人士。只是临了,眼见着纸再也包不住火,她才被简单地通知了结果。
半年前的彼时,她还没有从学校毕业。自打完成毕业论文的初稿后,她就整日里忙着没心没肺地吃吃喝喝,拼命弥补此前头悬梁锥刺股、为了熬夜赶论文而大伤的元气,安然坐等毕业之后进入爸爸的公司打下手。
恍若隔世,终成黄粱一梦。
后来,到了开春的时候,爸妈在电话里提到,海州放出了最后一批人才引进的名额,他们帮她报了名,提交了资料,初审已经过了。
只要能过简历筛选,就可以免笔试,直通面试进事业编。
在内心深处,姚昕语并不十分想进爸爸的公司当预备接班人。一来她一个文科生,自觉没有什么可用之才。二来家里并不差她一个劳动力,如果可以自由地选择,她还是觉得每天喝喝茶看看报纸就好,不用去为公司经营而烦忧。
姚昕语打小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绩中等偏上,但也算不上拔尖。但她自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状态,轻松又自由,既不至于被人怀疑智商,也无需为了维持在顶部而付出持续的努力。
学习从来都不知她的全部,未来的工作同样如此。
只不过,在学校里待久了,她还是最喜欢大学的氛围。可惜,她没有学术才华和科研头脑,读不了博士,也留不成校、当不成教师。没想到,爸妈竟然歪打正着地帮她捞到了大学里有编制的行政岗。
虽然不知道爸妈哪根弦搭错了,也不知道爸妈是如何搞到了自己的全套简历,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心血来潮,并且先斩后奏地给自己做决定。因此,姚昕语没有继续深究,怀着证明一下自己能力的心态,煞有介事地准备起了面试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又不用背书做题。若是真的能过,还能多一条朝九晚五的体制内轻松路。
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有迹可循。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的幸运,只有步步为营的必然。
爸妈一定费了不少力气,才在家道彻底败落之前,为她谋了这条新的出路。
别的不敢保证,但至少是一个铁饭碗。
经此一役,姚昕语明白,但凡有机会,都要争取一下。谁知道头顶上的天什么时候就会塌,未雨绸缪不是坏事。
迷迷糊糊再次睁眼时,收到了中介小哥发来的信息,说是房东那边有回信了,让她有空的时候去签合同。
姚昕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将信息又读了一遍,指尖传来的触感提醒她并不是在睡梦中。
她将手掌覆在心脏的位置。
除了顺利办完海州大学的入职手续以外,这大概是这个夏天里第二件令姚昕语言感到安心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应该有八分的开心,可是心脏却完全没有因此而加速跃动。
窗外的骤雨渐渐止息,她摸索着暂停了手机的声响,默默闭上眼睛,感受光线落在皮肤上带来的温度。
几秒钟后,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拨通了中介小哥的电话,询问最快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
现在还不是放松喘气的时候。
她无暇顾及也不想深究房东周先生怎么就忽然松口了,甚至欣然地同意她开学前就搬过去的理由。
最好的回应就是赶紧签约,赶紧交钱,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她再也禁不起煮熟的鸭子飞走这档子事,多一刻也不想耽误。
中介小哥协调之后,最终确定了和上次看房相同的时间,约在了傍晚时分。
时隔一周,姚昕语再一次踏进了即将成为自己新的容身之处的房间。
这回,豆豆没有第一时间扑过来,而是被房东喝令等在一旁。不过,它的尾巴一如既往地传递着难掩的热情。
“我看好了。”姚昕语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合同,毫不犹豫地在落款处签好了大名。
“这么快?你不用再仔细看看吗?”房东好心提醒道,“签完就生效了。”
“嗯,看好了,我没什么疑问。”
原来的房子已经正式被贴封条了,外公外婆家离学校太远,临时过渡的人才公寓只能住到开学前,不会有比这里更加合适且舒适的地方了。
距离正式开学还有一个月,学院里的工作马上就要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早点安顿下来才是上策。
至于狗保姆,别说一只狗,就是来一打,她也不在乎。
“我还没看完。”房东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合同上标记了一下。
“不着急,你慢慢看。”姚昕语微微一笑。
过了十分钟,房东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我也好了。”
“一共一式三份,两位签好字之后,我带回去盖公章,之后再还给你们各一份。”中介小哥低头看了一眼,“你们再最后检查一下吧。”
姚昕语这才留意到房东的名字,周拓宸。
手写体苍劲有力,一看就是练过书法的。
“你的字真好看。”姚昕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学校里的老师若是没有一手好字,很容易在学生面前丢印象分,姚昕语曾经就是会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学生。
周拓宸笑了,“你的也不丑。”
不是好看,只是不丑。
姚昕语弯起眉眼,扯起嘴角。以后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她根本没什么实际的好处。
虽然钱没了,但脸在江山在,这是她所剩不多的自信。
姚昕语低头,多看了一眼身份证号码。周拓宸比自己大三岁,和猜想的一样,说明她的眼力价儿还不赖。
中介小哥等在一旁,收起了合同,“那我就先走了,可以吗?周先生如果有什么要交代的,可以直接和姚小姐说。”
“没问题,剩下的我们自己搞定。”周拓宸将中介小哥送到了大门口,“辛苦了。”
“其他应该没什么了吧,要不我也一起走吧。”姚昕语转头看了看四周,应该没什么需要她特别留意的事情。
“你稍微等一下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讲。”周拓宸回过头来看着她,语气温和,面上挂着疏懒的笑容,却散发着不容抗拒的确定。
“好吧,我知道了。”姚昕语用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即使皱眉也不会被人看出来。
目送中介小哥走进电梯后,周拓宸在门口转身,冲姚昕语招了招手,“我家大门是密码锁加指纹,你也来录一下指纹吧。”
“好。”姚昕语乖乖走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