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的上海是冷清的,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城市不再喧嚣热闹,到处都是闭门歇业的商铺,街道上虽张灯结彩却依然显得寂静空旷。
纪宁屿在繁华的市中心找了家咖啡馆,点了杯咖啡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周围的游客人来人往,让来自五湖四海的口音帮忙驱赶着他的寂寞。
复活赛之后,李昕熠以完美的表演满足了观众的期待,一夜之间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公司为了趁热打铁,实现利益最大化,迅速为他安排了一系列工作,他的日程表几乎精确到秒,哪怕是春节期间也要加班加点,得不到一天休息。
原定两个人一起回纪宁屿的老家峰海过年的计划也随之取消,纪宁屿只能独自回到家中和父母过年。当父母问他要带回去的同伴为什么没和他一起时,纪宁屿如实告知了情况。这样做的后果可想而知,他的父母保守到连他辞掉研究所的工作去做公司的技术总监都无法认同,对于他找的对象是艺人这一点就更加接受不了。
纪宁屿可以撒谎可以隐瞒,可他偏偏就是选择实话实说。因为不论是他自己的职业还是李昕熠的职业,他都不以此为耻。反正父母不认可他的选择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不在乎再多这一点。
别扭的气氛从他进门那一刻开始就弥漫在整个家里,连春节的喜庆都冲不散这片阴霾。初三中午和亲戚聚完餐回到家后,酝酿多天的争吵终于爆发了。科技公司是昙花一现,只有研究所才最稳妥,这些老生常谈的话纪宁屿这两年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如今又加上了艺人的工作有多不靠谱、那个圈子有多复杂这些预料之中的担忧。
纪宁屿非常理解父母的心,但面对他们阴沉的表情,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爆发。小时候只要他没能做到父母的要求,回家面对的就是这样两张面孔,随着岁月的蹉跎,那两张脸不断增添上新的皱纹,可那上面写满的失望却始终如一。
他是外人眼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是令人艳羡的“别人家的小孩”,他工作上能让领导和下属满意,生活上能让朋友和伴侣满意,可他就是无法让自己的父母满意。父母希望他能像他们自己那样,有一份铁饭碗的工作和一个最踏实的伴侣,每天做一样的事情吃一样的饭菜,几十年如一日平安又平淡地过完一生。在他们的要求和影响之下,纪宁屿曾经过了整整十年一成不变的日子,那原本应该是他人生中精彩的年华,却因为这样的选择而乏味到连点像样的回忆都没能留下。如今的他好不容易冲破了自我意识上的桎梏,既体会过奋斗带来的成就感,也品味过爱情的酸甜苦辣,那样日复一日毫无波澜的生活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他这辈子注定只会让父母失望。
争吵之后,纪宁屿再次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去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他在双方不欢而散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情绪失控中用剪刀划伤了自己的手臂。如今皮肉上的伤口早已愈合,而他心上的伤却因为回到这个窒息的家而再度被撕裂。
他当时拿出手机,对着李昕熠的头像发了很久的呆,最后一个字都没给他发。李昕熠忙到连睡眠都已经完全碎片化,纪宁屿实在不想再拿自己的烦恼去打扰他。
退出微信,他打开订票软件,直接订了当天晚上回上海的航班。没有人能安慰他,那他就必须要自救,他绝不会再像去年那样伤害自己。
就这样,他在大年初三和初四交界的时间,回到了他和李昕熠的家,一个人过剩下的春节。
咖啡早已不知喝完了多久,纪宁屿站起身往外走。今天天气格外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点都没有湿冷的感觉。
路过一栋地标性建筑的时候,一家外地来的游客请他帮忙拍照。纪宁屿热情地回应着,一口气帮他们拍了许多角度。
把手机还给游客后,他转身刚要离开,就听见远处有个声音在喊:“宁屿!”
纪宁屿回过头:“马克?怎么是你?”
马克来到他跟前,喜气洋洋地说:“新年好啊!”
纪宁屿说:“新年好!你不是圣诞节之前就已经回法国了吗?你这是又回来过春节了?”
马克点点头:“对啊,我妈每隔一年就会带着我和我爸回来过春节。”
“这样啊,那你这是出来买东西?”纪宁屿指了指马克手上拎的购物袋。
“是也不是。我爸娶了中国媳妇这么多年,中文还是说得稀碎,每次回来都要让我给他当翻译。家里亲戚多,话也多,我爸又什么事儿都好奇,我这一天从早到晚的都在给他翻译那些家长里短,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打着要买土特产带回去给朋友的名义出来清净一会儿。”马克说着打量了一下纪宁屿:“话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家不是这里的,你没回去过年吗?”
纪宁屿苦笑了下:“回去了,昨天晚上又回来了。”
马克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说道:“怎么?跟父母吵架了?”
纪宁屿问:“你怎么知道的?”
马克笑着说道:“因为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儿。我高中的时候还加入过‘离家出走俱乐部’呢!我一看你这张脸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纪宁屿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都这岁数了,还这么明显吗?”
马克说:“你到什么岁数在你爸妈面前也是小孩儿,你在他们那受的委屈都会写在你的脸上。得了,你别一个人难受了,正好快到饭点儿了,我请你去吃好吃的,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说说,如果不想说就化愤怒为食量,多吃两口饭。”
纪宁屿以为马克会带他去吃什么洋餐,结果马克带他吃的是小馄饨。小小的店面坐落在僻静的街道里,如果不是马克,纪宁屿永远不会知道在世界的这个角落有着这样一家好吃的馄饨店。薄如蝉翼的外皮裹着圆滚滚的肉馅,在冬日暖阳里蒸腾着热气,搭配鲜美的汤汁一口一个,美味到让所有的烦恼都被忘却。
马克边嚼着馄饨边说:“好吃吧?这是我从小到大最爱的一间馄饨店。小时候我外婆家就住这附近,我经常来这里吃。”
纪宁屿点点头:“真的很好吃,我是北方人,上海的一些本地美食我不是特别吃得习惯,但是小馄饨绝对在我的喜爱名单上。”
马克对他暧昧地眨眨眼:“那我能不能借小馄饨的光,也被你列到喜爱名单上?”
纪宁屿无奈地笑笑,他对法国人随时随地都能撩这一点真是心服口服。
马克说道:“我方便问一下,你和你男朋友还在一起吗?”
纪宁屿点点头:“当然。”
马克问:“那你离家出走为什么没去找他,而是一个人在这儿压马路?”
纪宁屿说:“他工作太忙,我不想打扰他。”
“他们乐队过年有这么多演出吗?”马克不解道。很显然他这半个外国人是不怎么关注国内娱乐动态的。
纪宁屿想了想,觉得跟这老外说说也无妨,于是就把李昕熠一跃成为明星的事讲了一遍。
“他现在特别忙,要趁热打铁推出第一张唱片,还要拍照、访问、直播做各种维持热度的工作。现在的娱乐行业人满为患,导致观众的注意力非常短,一个明星从爆红到被遗忘可以是朝夕之间的事,所以现在的经济公司才要搞饱和式营销,疯狂地让这个人在公众面前刷存在感。”
“那他这个工作状态还要持续多久?”马克问。
纪宁屿说:“不知道,他的工作都是公司根据市场反馈来安排的,市场的走向是很难预测的。”
马克说:“那你告诉他你和家里人吵架提前回了上海吗?”
纪宁屿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想让他分心。”
马克看了他一阵:“宁屿,这样的生活,你觉得你可以一直过下去吗?从我刚才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很不快乐。你眼神里的光彩,和我去年遇见你的时候差了很多。”
纪宁屿目光暗淡地笑了笑。他过得不好,他生活里唯一的解药离开了他身边,他又开始经常性地失眠和发呆。虽然还没有像去年这个时候那么严重,但他的状态确实远不如李昕熠每天在他身旁的时候。
“这是我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让他做出牺牲的理由。”纪宁屿说。
马克说:“我没说要让他牺牲什么,我是说你应该离开他。爱情应该是让人快乐的,让人忘乎所以的,一段已经无法再给你快乐的恋情就应该被及时割舍,不要再继续浪费你的人生。”
纪宁屿果断地摇头:“和他在一起不是浪费人生。”
马克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他:“可是你和他在一起了吗?你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已经多久没和他好好地分享自己的感受了?你连和父母吵架都不敢告诉他,你现在的生活有他和没他还有区别吗?你从这样的爱情里得到了什么?一个个独守空房的夜晚?还是一条条无人回应的短信?”
纪宁屿低着头不说话,他没去想过这些问题,他只知道他不能离开李昕熠。
马克看着他固执的表情,叹了口气:“宁屿,你那么聪明,肯定明白一个道理,爱情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既然是奢侈品,它就更不应该给你带来痛苦。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花掉全部积蓄买来了一双让自己双脚流血的鞋,你小心翼翼地珍惜着它,可是你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你一定要等到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了,才肯放过自己吗?”
纪宁屿继续顽固地摇着头:“我不可能离开他,我爱他。哪怕就像你说的要变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我也不会放开他。”
“那他呢?他现在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你觉得如今你在那个世界里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马克戳中了纪宁屿的痛点。李昕熠现在的世界是过去的百倍千倍大,见到的人比过去的百倍千倍还多,其中不乏许多行业内的佼佼者。纪宁屿感觉自己在他的世界版图里正急剧缩小,也许用不了太久就会退成一个不起眼的小点。
马克无奈地叹着气:“宁屿,我对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要拆散你们,我只是看你的状态不好才想劝你两句,感情不该成为你痛苦的源头,如果一段关系不能让你开心,你就该果断舍弃它,对于你自己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比你开心更重要。”
纪宁屿平静地说道:“马克,有些事你不了解,我痛苦的源头并不是感情,而是我自己。是昕熠治好了我,他才是我的药,如果没有他,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怎么样。”
马克说:“可是他现在做不了你的药了,你打算怎么办?”
纪宁屿沉默了一阵:“其实现在这样也好,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他当成我的镇痛剂,这次就当是我学着独立的机会,如果我一个人也能生活的很好,而我依然很爱他,这样才是健康的爱情,不是吗?”
马克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对。你把爱情想得过于伟大了,爱情没有文艺作品里吹嘘的那么玄乎,它的基础就是双方能够互相提供想要的东西,不论是崇拜、理解、体贴还是□□,两个人相爱必然是因为你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你所需要的。而现在你们两个因为处境的改变已经无法再提供给对方想要的东西了,维持这段关系的只是对过去的缅怀。”
马克的最后一句话差点让纪宁屿掉下泪来。确实这段时间他在一个人度过那些寂寥的夜晚时,心里想的全是李昕熠过去的好,而现在这个变成明星的李昕熠他甚至没有多少机会去接触,连发出的信息经常都要隔很久才能得到回复,也就谈不上什么好坏。
马克对着沉默的纪宁屿说道:“也许我对爱情的理解和你们不同,在我看来,当关系无法再正常继续下去时选择分手并不是背叛,而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尊重。如果等到两个人都千疮百孔,分开时如释重负,那才是对你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最大的亵渎。宁屿,听我一句劝,明智的放弃好过盲目的坚持,执着往往才是痛苦的源头。”
……
和马克分开后,纪宁屿独自在街上走了很久,一直从阳光灿烂走到斜阳西下。
他转过熟悉的街角,走到熟悉的街道,来到最熟悉的琴行门口。
门上挂着“春节歇业”的牌子,在它旁边贴着一张乐器修理师的招聘广告。
纪宁屿在台阶上坐下来,静静看黄昏的街道上人来人往。
和李昕熠的过往就像一部充满戏剧色彩的电影,成为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精彩篇章。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纪宁屿站在琴架下,而李昕熠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们素不相识,却转过脸就能见到。经过两年多的悲欢离合,如今他们有着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可他们却连对方此刻正身处何方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