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生被迫跳上房顶,眼睁睁看着刘家两兄弟跳上木方,随波而去。老娘颓倒在烟囱旁,木生过去拥住她:“娘,没事,不走就不走,咱们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刘樵心中愧疚,躲过脸去不肯看他们母子,刘妻面色惨白,嘴里念叨着:“老天保佑啊,老天保佑洪水快退下去吧!”
老天听不见她这微小的声音,水势越来越大,众人在房顶只能站着,被一点儿点儿吞没的滋味实在不大好受,幸好刘家房屋结实,尚有立足之力,而水流甚缓,否则早被冲到不知哪里去了。
就这样站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水退了一些,屋顶露了出来,刘樵走来走去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道:“我不行了,肚饿得很,你这只猫我要烤来吃!”
刘妻劝道:“那是人家养的,你莫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刘樵道:“人都活不下去了,害怕什么伤天害理!”
木生冷冷的看着他:“你若是敢动我的猫,我就和你拼命,你讨不到什么便宜去!”
刘樵眼珠转了转,仿佛在内心掂量了一下,知道木生所言非虚,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下不再出声。
阿狄捡回一条性命,虽然脸上没有表情,还是冷冰冰的模样,但晚上睡觉时却窝在木生旁边,似乎十分感谢他。
到了第三天,水又降下去一些,屋檐露了出来,诸人几日粒米未进,加上担惊受怕,都十分憔悴,刘樵不停地在手中摆弄着他的柴刀,木生一边安慰老娘,一边又要警惕他随时扑过来。
“我说木生啊……“刘樵开了口:”你是不是还未娶亲?我妻妹模样生的好,也会照顾人,等水一褪,我就带你去见见怎么样?”
刘妻小声道:“可是阿敏已经……”
“你闭嘴!“刘樵吼道:”到时候你就是我的连襟,我们住的近,也少不了互相照应。”
“猫你若是不舍得也罢了,这条蛇总可以拿来炖吧,这种野兽不知要吞掉多少小兔子小鸡,最是残忍不过!”
木生没有理他。
刘樵继续说道:“看这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褪下去,你年轻,不吃不喝,饿着肚子不打紧,你娘能扛得住吗?你忍心看着她挨饿?”
这话似乎触动了木生,他抬头看向老娘,老娘紧闭双眼,呼吸都有气无力。
我其实不太在乎被烤着吃掉或是怎样,就像四谷消失不见,我的亲人都变成一堆黑灰一样,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问题,命运就是这样,我只能引颈待戮。
木生却道:“你倒不用我老娘来逼迫我,我娘怎肯吃她亲手救回来的生灵,我也不想与你这种人做连襟!”
刘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丑八怪的鬼脸小子!我倒要看看没有吃食你能坚持几日!”
这天下午,退去的洪水带回了漂走的木筏,也带回了刘樵的两个儿子,大一些的躺倒在木筏上,另一个跪坐在旁边,刘樵把筏子拉过来,木生也好心地去帮忙,却见那筏子上秽物一片,腥臭难耐。
小一点儿的尚还清醒,只是吓得不行,断断续续地说漂了很远出去,看到了树和死尸,哥哥饿的不行,从水里捞了苹果吃,自己吃了几口,那苹果烂得吃不下去。说着说着,也吐了起来。
老娘见状嗨地叹口气,洪水之后便是瘟疫,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刘樵夫妇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抱着两个孩子叫了半天,眼见是越来越没精神,刘樵扑通一声跪在木生面前:“兄弟,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杀怎么都行!现在帮帮我,救救这俩孩子吧!”
刘氏也哭着跪倒在旁边,木生见状忙扶起他们:“刘大哥,你放心我不会见死不救,我们去山里采草药去,刘大嫂,求你照看我娘!”
木生因为在山中长大,又经常救些像我与小瓜这样的残兵败将,所以与草药一事多少有些经验,他叮嘱刘氏煮沸了水给孩子们喝,便竿子一撑,和刘樵一起像山那边驶去
我有些犹豫,心想若是陪着他会不会好一些,但又想生死有命,我何必与阎王爷抢生意,当年四谷遭遇横祸,可没有哪路好心神仙来救,便盘成一团径直睡去。
到了傍晚,木生与刘樵方才回来,他二人混身泥泞,疲惫不堪,刘樵精疲力尽:“附近山上塌的塌,滑的滑,别说草药,就是棵都找不见”
木生劝道:“一会儿村里再转转,说不定能捞到谁家冲出来的药匣子,我看明天水就下去了,到时候再想办法!”
两个孩子不停地上吐下泻,脸色发青,像要把自己的肠子都拉尽了一样。
没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刘樵的大儿子吐出几滩黑臭的脓血,身下也流出了许多秽物,又是一阵抽搐,然后眼睛一翻没气了,刘氏抱着他哭了一阵,自己昏了过去,刘樵老泪纵横,将自己的衫子脱下来盖着儿子,一刻不停地抽着旱烟。
天还没亮,突然听到撕心裂肺地哭叫:“二儿,我的二儿,你醒醒!”我睁眼一看,刘家的二儿子已经硬了,刘氏哭道:“报应啊,报应啊!不干好事的人!”竟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那洪水已经不深,浑浊的很,待她被拉上来时脑袋上已经破了个口子,里面糊满了烂泥草梗,刘樵也没有照顾她的心思,看她叫一阵大儿叫一阵二儿,又糊涂一阵,老娘终是不忍,将刘氏放平帮她包扎伤口。
刘樵的旱烟已经抽尽了,可是还是咬在嘴边不肯松开:“老天爷要绝我们啊!”他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
木生说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他还年轻,还不知道人生是什么东西便遭遇如此天灾,在大自然面前,人只是小小的微尘,蝼蚁一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更没法左右命运。
洪水退去后是一个晴天,淤泥下是横七竖八的残枝废瓦,牲畜的尸体,一些百姓的家当,也许是哪个姑娘新婚时亲手缝的棉被,也许是哪个父亲送给儿子的一副爬犁,可是现在只能当做一堆废物,等着人来清理,或者慢慢烂掉。
刘樵的屋子里虽然也全是淤泥浊水,但是总比露天屋顶上好很多,搬了几张木板垫在床上,让刘氏有个养伤之所。木生决定先回家看看,虽然眼见两间土房被冲毁,可是他总还抱着一线侥幸,老娘心善,留下来照看刘氏,刘樵找了把锄头,远远地找块平地将儿子掩埋了。
没多久,木生回来,整个村子都被冲毁,刘樵居然是唯一幸存的一户,听了这话,刘樵不知是哭还是笑,或许痛苦太多,人就麻木了,所以他并没有便显出太难受的样子。
接下来,吃饭成了大问题。
且不说时值盛夏,离稻谷成熟还有数月,就这一场洪水肆虐过后,田里还能留几颗作物都是问题,刘樵苦笑:“我大儿二儿死得好,要么还要被我换别人家孩子来吃!”
木生道:“刘大哥莫要气馁,我刚刚在家里寻到了些白菜种子,趁天明种下,这几天我们四处寻寻,只要熬过十几天,就能活下去。”
刘樵道:“我若不抢你的筏子,大儿二儿也不会死,你的冬瓜红薯不会滚进水中,咱们大家都能活下去……”
木生不吭声,或许他也是这么想的,在大灾大难面前,比起跳出来争夺自己的利益,不如集合所有力量和物质,互相扶持生存下去,可惜刘樵懂得这个道理已经太晚了。
两个男人相对沉默,却听见老娘喊道:“刘樵,你家嫂子看着不大好!”
刘氏双眼凸出,吐了又吐,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便溺都在木板上,木生眉头紧锁着,对老娘道:“娘,这里我来照看吧,你不要再进来了。”
老娘道:“我一把年纪了,还怕什么?“即使虫蛇鼠蚁,老娘尚不忍见其受苦,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木生与刘樵轮番出去找吃的,先是几颗拳头大的西瓜,上面滚满了泥土,好在没有腐烂,水煮了之后味道极差,挨过两日,又捉到一只秃头的老公鸡,虽然大灾之后同为生命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但是刘樵果断地手起刀落,大家便有了一顿热乎乎的鸡汤喝,接下来有过几日却是什么也寻不到,阿狄动也不动,大概是没力气,小瓜捡了几颗石子,啄到嘴里又吐出来,仿佛能缓解解饿。
木生与刘樵也消瘦的不行,那日刘樵又寻吃食回来,满身是血痕泥沙:“村东有一群从河西逃过来的人,我路上挖到两个萝卜也被他们抢去了,你要出去寻吃的绕着路走吧!”
木生没力气回答,只点点头。
刘樵又道:“你的猫和鸟,还有这条大蛇,都躲在我家菜窖吧,被人看到肯定要抓去吃的!”
刘氏死了,刘樵和木生挖了一下午,才在大儿的旁边挖出一个浅浅的小坑,刘氏被埋在那里,连墓碑也没有一个,刘樵已经没有眼泪了,他像个干透的人,只是偶尔眼珠动一下,表明他还活着。
这几日,老娘也站不起来了,木生仍每天走来走去,捡些草皮树根来吃,他的眼睑是青色的,眉头总是紧紧锁着,他坐在门槛上,对刘樵说:“我今天走到村东去了,那里人死了很多,得病的,饿死的,臭气冲天。”
刘樵点点头:“往东去的县城封了,怕瘟疫穿过去,官府不会来救我们的,我们就在这里自生自灭!”
木生在夜里拖着瘦弱的身体打井水,洪水退去后,井干涸了,只有井底还有一点儿浑水,他把那一点水浇在地上,土里种着几天前他寻到的种子,我偷偷看着这一切,土下面是他仅存的希望,希望快一点长出来,大家就有吃的,熬过去了,就会像从前一样,热乎乎的围着一口破锅,阿狄一脸冷漠,小瓜飞上飞下,讨一些剩屑就满足了。
老娘死的没有声息,甚至可以说安详,人老了,经不起太大的风浪,木生把她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娘没有看到他娶妻生子,她走了,就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阿狄走了,老娘死了,他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几天后木生挣扎着去看了刘樵,刘樵也死了,他躺在妻子和儿子的旁边,像睡着了一样,可是没有人替他收尸,木生挖不动泥土,只能找些石块木头把他掩埋起来,人死灯灭,□□其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可以的话,我希望木生的白菜快一点长出来。
可是木生没等到白菜长大,他去山里寻吃的,体力不支,滑下了急流之中,小瓜跟着他,也被冲走了。就像阿狄以为老娘是他的亲娘一样,小瓜一直认为木生是他的主人,竟拼了全力去救他,我猜他大概城为了有史以来第一只被淹死的鸟吧。
可我觉得他们与我都没什么关系,我看到木生在水里挣扎了一会儿,沉了下去,我看见小瓜叼着他的袖子然后也被激流带走,我什么都没做,我钻进土里,闭上眼睛,好像这些人都不曾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