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脖子上挂着柳笛,草帽歪挂在脖子上,微黑的肤色,像是初春新犁开的泥土一样,焕发着生机。
春雨一滴滴落下,溅在我旁边的泥土之上,一片焦黑之中,有绿色的叶子正在萌发。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之后,身边有郁郁葱葱的大树,有弯弯曲曲的小径,还有一个少年。
少年腰间别着弯弯的柴刀,只需一个挥手,我便能一断两截儿。
我不是蚯蚓,断了就断了,没法变成两个,我也没见过双鱼玉佩,复制不了另一个自己。
而且,我压根儿没想过要逃。
他把我盛在草帽里,上面敷了他的汗巾,我闻到属于人类的味道,从缝隙里望得到一方蓝色的天,还有风拂过的舒爽。
老牛慢慢悠悠,将他与我带出山林。
家徒四壁,两间破败的泥土房,一架灶台,一个瘸腿老娘。
牧牛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草帽里捧出:“娘,今天又发山火,捡到一条烧焦的小蛇,不知道医不医得活!”
瘸腿的婆婆凑近些叹道:“哎呦,可要疼死它了!怎么新新旧旧这许多的伤痕!”
我想说,我不很疼,我有个蛇爹蛇娘,有个鸟哥哥和他老婆,还有个大老鼠朋友和十几口家人,我担心他们,就在一片桃树深处,沿着小溪走,人间有篇文记载着呢,现在结界已破,应当来去自如,麻烦你,帮我去看一看。
我吐吐信子,摇摇尾巴,小牧童叹道:“娘,医得活的,你看它在动,它想要活下去的!”
我十分无奈,人与□□流起来只能靠猜,这意思相去也太远了。
昏昏沉沉,梦梦醒醒,待到飘雪之时,我已经伤疤结痂,精神也好了许多。
小牧童家中除了我,还有两个住客,一只高傲山猫阿狄,一只还没长大的老鸹,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即使年纪还小,却要被叫老鸹,不过他有个不错的名字,叫小瓜。故人都说鸠占鹊巢,小瓜却是被自己的兄弟从窝里推下来的,只因那年收成不大好,他娘找不到那么多虫来,争食之下,亲哥哥痛下杀手。
阿狄喜欢晒太阳,伸懒腰,斜眼看着老鸹,一边伸出舌头舔舔尖尖的指甲:“嘴里要淡出鸟来!”
小瓜被它吓得瑟瑟发抖,后来便喜欢躲在我身后,大概是觉得一条缠满绷带的蛇总能抵挡一阵,即使抵挡不住,也够阿狄吃上一顿。
老娘年纪大了,多年的风湿腿疼,不仅干不了重活,不论冬夏都要睡在热火炕上,小牧童在外屋搭了个窄窄的小木床,山猫喜暖,又心心念念着瞎眼老娘救他一命,还保住了他最最漂亮蓬松的大尾巴,所以整日跟在瞎眼老娘身后贴身保护。我总见他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跑到山里,捉些野味来解馋,白天依旧用那种“我很饿,你看上去很好吃”的眼光盯着小瓜。小瓜害怕之下,便睡在破柜的针线笸箩里,好像抱着几根针会有一些安全感。我伤愈之后边睡在门边,自从半夜被起夜的老娘踩了几次后,便学乖了,每天盘在木哥的头顶,这里十分安全,老娘总舍不得踩亲生儿子。
老娘做饭,木哥帮她烧火,人老了总是把重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上了秋,就把牛都卖了,托王大牙给你说个媳妇,我都和她说好了,找个本分老实,会过日子的,王大牙说了,去年河西发大水,好多家都遭了灾,大姑娘只要有饭吃就肯嫁。”
“那不是乘人之危嘛……”
“那叫什么乘人之危?咱是托人说媳妇,又不是强买强卖,过了门我也不用她伺候我,她只要安安心心和你过日子,给我生个大孙子,我给她洗衣做饭都成啊!”
“我一个人也挺好,有娘有猫有鸟,干嘛非得娶个不认识的?”
“那你自己娶个认识的给我瞧瞧?村里一起长大的姑娘,结果人家一个个都嫁人了,村西的寡妇,我听说话声音也好听,看样子是个温温柔柔的人,你也不肯,难道还等着天上掉仙女儿呢?”
木哥知道她又要开始数落,也只笑笑不吭声。
于是老娘又开始摸眼泪:“要不是你爹死得早,我起早贪黑干活累坏了身子,咱家也不至于穷到这个境地……都是娘的错,娘没有照顾好你!”
木哥拉她坐下,柔声劝导:“不是说不哭了嘛,娘你一个人把我养大,多不容易,我有手有脚,健康得很。”
“要不是脸变成了这样子,也不至于找不到婆娘!”
阿狄伸出舌头舔掉自己的眼泪:“娘说哥哥还小的时候,她早上一个人去锄麦苗,早春天寒,便想要哥哥在暖炉旁边多睡一会儿,没想到小被子引了火,哥哥被烧破了相!”又叹口气:“明明看着听男人味的,伤痕就是男人的勋章。”
小瓜道:“前院的麻姑说不定喜欢哥哥,我前几天看到他们在篱笆那边说话,麻姑脸都红了。”
阿狄道:“那也要哥哥看上她才行!”
小瓜道:“麻姑很不错的,麻姑还给她家檐下的小燕捉过虫吃。”便说边吸了一下口水。
阿狄道:“和姑娘好不好没关系,我倒觉得,哥哥是受过情伤!”
我与小瓜瞪大眼睛,这八卦可是挺有爆炸性的。
小瓜道:“也没见他和哪个姑娘勾勾搭搭呀!”
你们不懂,山猫的眼神远而深邃:“我听得懂他的叹气,那里面太多情绪了,听得让人肠子都要断了,黯然**。”
山猫斜了我一眼道:“我们吃着娘的,住着娘的,当然也要知恩图报,替娘分忧。”
我打个哈欠:“又不是我求着他们养我,再说,救我的人是木生。”
阿狄瞪了我一眼,转头对小瓜道:“我们可不能向她这样忘恩负义!”
小瓜点点头:“我中午就不睡午觉了,帮老娘看麦子!”
阿狄沉默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是监守自盗吗?”
小瓜耷拉着脑袋小声道:“人家还在生长身体嘛……不过白蛇姐姐是女子,木生哥哥救了你,你以身相许便是报恩了!”
阿狄叹口气道:“她看上去也不甚贤良淑德,只恐要虐待我这老娘与哥哥!”
我点点头:“正是如此了,不如你们两个就谁委屈一下”
“我又何尝不想,只可惜我俩都是男子,没法让我娘抱孙子。”
“凭我哥的品行,十里八村的女子都应该拜倒在我哥的烂裤脚下。”
我点点头:“其实伤也没有那么骇人,”
小瓜道:“我和山猫都是男子,所以不懂,世上定是有女子,不看相貌的,若是你,会喜欢脸上有伤的哥哥吗?”
我愣了一愣,也只道:“我也不知道。”
那日小牧童去城中卖了劈柴,换了铜板给他老娘买了核桃酥与黄豆卷,又买了些蹄髈碎肉与我与山猫分着吃了,山猫一边舔着自己脖颈上的毛一边道:“我这兄弟也忒得老实些!”
老鸹在老娘身边飞上飞下,讨了不少核桃仁吃得香甜。
却听到小牧童一边往灶台里加柴一边道:“听说河西已经决口了,冲了四个村子,好多人都没逃出来。”
“要我说,我们这里穷虽然是穷,可是是块风水宝地,山火也烧不过来,也没有野猪来吃麦子。”
“是啊,我看洪水也发不到这里。”
木哥虽然虽然嘴上如此说,却是眉头紧缩,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我看到他爬到门前的槐树上,向着西方望了又望,又从山里拖了许多木头回来,把那许多木头捆在一起,扎成了一个大筏子。小瓜喜欢热闹,在木哥忙碌之际便在他肩头跳上跳下,飞来飞去,
园子里还不太大的冬瓜,半口袋红薯,木哥把他老娘洗衣服用的那个破木盆也抱到了院子里
他走进房间,伸出手搔了搔阿狄的下巴,阿狄眯起眼睛来,看似十分享受。木哥对阿狄说:“若是洪水来了,你就跳进木盆里!”
阿狄对他停下手的行为十分不满,冷冷的看着他。
木哥唯恐阿狄不懂,重复了几遍后,见阿狄依旧不理,于是喵喵叫了几声,开始举起手来做舔手状,然后又惊慌失措地在地上转了几圈,扑通一声跳进了木盆里。
小瓜拍着翅膀,看得十分开心,阿狄喵了两声表示自己懂了,倘若阿狄不反应,他不知还会想出什么方法来示范。
第二天下午,地面渐渐湿透,接着一片一片的水不知从哪里涌来,流进屋子里来。小瓜很害怕,一只小声问我:“你会游泳吗?你会游泳吗?你背着一只很小的鸟的话会游得很快吗?”
我被他问得不耐烦,:“你们鸟都会飞的吧!”
他愣了一愣,接下来满脸欣喜,左右看了看自己的翅膀:“我是会飞的,哈哈,我是会飞的!我不怕大水!”突然又愁容满面:“可是老娘和哥哥都不会飞……”
我想对他说,死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活着也未必好,可是话在心中滚了有滚却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不去看他。
木哥将我放进木盆,阿狄就在我身边,我想对他说我会游泳的,我曾经在我家后院的井里练过无数次了。
又过了不久,水势突然凶猛起来,木生将老娘托上木筏,自己坐在木筏边上,用一只长竹竿撑起来,老娘看着自己的的两间泥土屋在波涛中塌掉,忍不住用手抹起眼泪来。
水势越来越大,木生索性不撑竿了,木筏拖着木盆,顺着水流沉沉浮浮,旁边不时漂过淹死的猪,连根而起的树木,成垛的茅草,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
又漂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夫妻二人领着两个半大孩子在屋顶上岌岌可危,眼看房屋就要被冲毁。
老娘看到了,喊木生道:“你看,那是村东的刘樵一家!”
阿狄叫:“不要过去!”
可在周围听来只不过是喵喵了两声。
木生奋力撑了几下竿子,木筏横过水流,靠近那处房舍,满面皱纹的男人跪在屋顶:“大嫂,救救我们吧!”
老娘与木生都心善,岂能见死不救,木生对那男子道:“大叔,我们俩在水里飘着就好,让孩子和大嫂先上筏子!”
那男子却置若罔闻,一只脚踏上筏子,伸出手对老娘道:“大嫂,你拉我一把。”
慌乱之下,没有人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老娘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刘樵上木筏,却被他一把拉了下去。
木筏一阵摇晃,簸箕翻倒,冬瓜骨碌碌滚出来,掉进洪水里飘走了
一把柴刀抵在老娘脖子上,刘樵压着喉咙喊:“木小子,你给我上来!要不然我就劈了你老娘!”
木生无奈,放下长竿爬上屋顶,阿狄蹭地从木盆里窜出去,挤在老娘身边,小瓜也落在木生肩上,我无奈,只好从木盆里爬出去,也上了房顶。
刘樵催促自己的两个孩子上了木筏,又从木生手里夺过竿子递个大一些的男孩子,眼里含着泪道:“看好弟弟,就在这筏子上躲着,等水退了再回家!”
“大嫂,你莫怪我,你莫怪我,总是要让孩子活下去……”
老娘颤着声音哭道:“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