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哒哒的马蹄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尤为突出,前方医馆的招旗在风中摇曳,徐林潇猛地一拉缰绳,他抱着怀里的人下马,一脚踹向医馆的门,“哐当”医馆的大门应声倒地。
里面休息的大夫被这一动静吓醒了,大声问道:“谁呀?有事吗?”
徐林潇语气有几分焦急,“大夫,快点出来看病。”
三更半夜,破门求医,大夫惶急人命关天,穿着里衣,提着鞋子就跑出,“来了来了,怎么了?”
徐林潇将裴怀枝放在医馆的小榻上,裴怀枝的眉心皱起,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揪住徐林潇的一角衣服。
“小娘子怎么了?”大夫迅速赶到,还在原地穿了个鞋,“我看看。”
徐林潇试着将衣角往外抽了一下,没抽出来,反而惹的裴怀枝攥得更紧,他索性坐在旁边不动了。
“这样不行,把她手腕露出来。”大夫上前道。
徐林潇听了,默默地伸出手握住裴怀枝的指尖,轻声哄道:“阿枝,我在这里,手放开先。”
来的路上他终于明白,那心里挥之不去的笑脸,一次次的心软,还有那不合时宜的吸引,通通都是因为裴怀枝,他心里的男女大防早就因她不复存在,他所有学过的礼仪规矩都无法阻止他生出的非分之想。
从今以后,他再也无法将裴怀枝仅仅当作父亲友人之女,唤她一句生分的“裴小姐”。
梦里的裴怀枝似乎能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一瞬就松开了手,连眉心也舒展开来。
大夫一脸慎重地上前,手搭在裴怀枝的脉搏上,表情一时间变得十分古怪,迟疑了一下,说道:“呃……这位娘子好像没什么大碍,只是思忧过重,睡一觉就没事了。”
徐林潇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淡淡道:“嗯,麻烦把她的伤口处理一下。”
大夫顿时一阵无语,知道无大碍还整出一副生死攸关的大阵仗,抬眼扫了一圈裴怀枝,呃……手上,脖子,脸上确实都血迹斑斑,可一没见肉,二没露骨,在家都能处理的伤为什么这么着急?还平白无故坏了一块门,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些,然而这口气很快他就吐出来了。
徐林潇突然扔给他一袋银子,“用最好的药,还有,门的损失。”
大夫喜滋滋颠了颠,麻利忙活起来,尽心尽力地给裴怀枝换药。
“其他还好,手上的伤痕稍微重点,切记近几日不可沾水。”大夫给裴怀枝处理好,尽职尽责交代道。
徐林潇颔首:“多谢!”
许是察觉徐林潇态度良好,临走前,大夫在幽幽夜风中发表了他的深夜感慨:“年轻真好,小小的油皮都如此奋不顾身,相公在身边就能睡的更安稳,不过啊!下次记得敲门,你们倒是舒坦了,我可要守着破门吹一夜冷风。”
徐林潇忽然一愣,大夫显然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孤男寡女更深露重,确实能引人无尽遐想。
他没有解释,出门路过地上的门板,转过头道,“待会儿我会请人帮您修缮,不用吹一夜。”
大夫哈哈笑了两声,显然没把徐林潇的话放心上,这么晚了,找谁修去?
可就在徐林潇他们走后没多久,就来了几个军爷,忙前忙后帮他修好了大门,他如梦如幻,敢情他治了一个大人物。
睡前见到的是朝思暮想的二公子,鼻尖萦绕着独属于二公子的味道,梦里还有二公子轻喃的呼唤,裴怀枝这一觉可谓是毫无牵挂,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睡到了第二天晚上。
每个城里都有一处专门接纳流离失所百姓的避难所,流民营里的流民都被徐林潇安顿在了那里。
徐林潇修书习将军借调更多的士兵到扬州,中原大军彻底接管了扬州巡防事务,徐林潇也接过了扬州政务,好好抚慰了流民,又着人负责登记失散亲友,尽力找寻。
他一边彻查扬州事宜,一面将扬州情况如实上奏,忙的可谓焦头烂额,晚间他仍抽空回了一趟客栈。
徐林潇问绿茵:“她还没醒吗?”
绿茵不敢将裴怀枝失踪的消息让苏家知道,颇懂她家小姐心意的将裴怀枝安顿在了徐林潇塌下的客栈。
绿茵:“没有,大夫之前来换了药,说估摸就在这一时半刻。”
“备些吃食。”徐林潇补充道:“清淡一点的。”
绿茵心里一喜,裴怀枝夜里抱着徐林潇不撒手的情景她历历在目,可二公子竟然没有丝毫不耐烦,甚至在小姐困陷噩梦,露出不安时,轻声安抚,现在听见二公子在小事上也如此关心小姐,仿佛都能预见她唤徐林潇姑爷的日子不远了。
绿茵笑答:“知道了,姑……”嘴巴比脑子还快的动了,绿茵及时止损,身后仿佛洪水猛兽似的匆匆逃离,想归想,她这嘴怎么就说出来了,小姐刚有点成就,万一让她给搞砸了,小姐不得扔了自己?
徐林潇微微一怔,仅一个音节,供人遐想的空间很多,可他心里却准确无误的捕捉到绿茵的未尽之言,知道了她对自己的称呼,心里奇异的对这个身份接受良好,甚至还十分期待。
董末要审,流民要找,还有海上的未知隐患,实在有太多的事等着徐林潇去做,确认完裴怀枝情况后,他就匆匆离开了。
晚醒了一时片刻的裴怀枝便错过了与徐林潇见面,这一错过就整整晚了三天,二公子太忙,那晚后就没回过客栈,而裴怀枝,醒来才看到自己脸上刺眼的划痕,虽然二公子已经看到了,可那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清醒的时候她绝不会允许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二公子面前,直到痂脱落,剩下一点红痕用脂粉可以盖住,她才出了客栈。
裴怀枝朝外走的时候正碰上打听到她落脚之处后赶来的春华,忙停住了脚步。
她惊讶一挑眉:“春华姐?”
此时身份有着云泥之别,春华客客气气行一礼,“裴小姐。”
裴怀枝冲她一笑,“春华姐不必如此拘谨,咱们也算共患难过,我还吃过春华姐做的饭菜,像之前那样唤我阿枝就好。”
春华察觉她和蔼的态度,心定了定,直言道:“春华有一事求裴小姐帮忙。”
裴怀枝没再纠正她的称呼,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春华在流民营里的地位比那些流民高,她不需要下地干活,负责流民的吃食,同时那些守卫的食物也都是春华准备的,入口的东西都全心全意的交给她,他们显然是信任春华的,春华多半是他们的人,可自己提出烧营逃走,她除了有后顾之忧,却并不反对,裴怀枝对她身上的秘密还挺好奇的。
裴怀枝凝视了她片刻,微笑道:“春华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可以帮忙出出主意,能不能帮上就不一定了。”
春华:“……”
流民营里挺身而出,刀架在脖子上气势不减,她实在看不出哪里弱了,春华以为自己摸清对方“勇敢无畏,正义直言”,此番她一定会一口答应,但她还是万万没想到,转头裴怀枝就装起了柔弱,把“一码事归一码事,我要听听是什么事再做决定”这种拒绝之话说的如此委婉。
春华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常年累月留下的厚茧,试探道:“裴小姐金枝玉贵,咱们底层人的苦自然无法体会,若非是走投无路,谁会想留在那吃人的地方。”
裴怀枝神色淡淡,不为所动,“之前是董末瞒天过海,如今朝廷已经知道,不日就会拨物质下来,大家已经脱离了苦海,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春华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不实话实说,她都不会矢口答应什么,只好坦白道:“失手将裴小姐打晕的人是我的朋友,他不是甘愿听命于董末的,他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失手错伤了裴小姐他都心怀愧疚,让我直接将您放出来,他是好人,春华求裴小姐网开一面,在徐大人面前说说情,饶他一命。”
裴怀枝脸色沉了沉,那一掌至今都还耿耿于怀,如今还扯到徐林潇身上,即使她不追究,可二公子的事她万万不会插手的,通过她把主意打到二公子身上,她裴怀枝第一个不乐意,语气也冷了下来,连称呼都变了,“春华姑娘怕是有所不知,连当今皇后都不得干政,我一个没有实名分的小女子,如何左右得了大人的事?”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斩钉截铁的拒绝了春华,而春华也不恼,正色道:“我有董末贪赃枉法,他与背后之人往来的证据,只要裴小姐帮忙,我就将它交给裴小姐。”
裴怀枝此刻不太信任春华,便问道:“姑娘可以直接去找徐大人做这个交易,退而求其次找我是为何?”
二公子集力搜寻的就是董末的罪证,人证流民有了,可其他物证却一筹莫展,还有董末背后的人一点影儿都没,她虽日日待客栈,二公子每日做了什么她都派绿茵去打听的一清二楚,一个被董末强征的兵而已,裴怀枝可不认为二公子不会不答应。
春华自嘲一笑:“实不相瞒,我是董末的小妾,他看我还算听话,想找个信得过的人管流民生活,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她顿了顿,继续道:“虎子,就是我想求裴小姐救的那人,是我最重要的人。”
春华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可不管她如何风轻云淡,眼里依旧留着终年不散的哀愁。
她对裴怀枝说了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提起,出口却发现分外简单的事。
春华的原身家庭虽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父母甚至送她上了学堂,可后来出现了一个男人,说是她的亲生父亲,往昔疼她的父亲说她是贱种,生她的母亲说她是扫把星,连那个称是她亲生父亲的人也说她是赔钱货,一时之间一个小女孩将所有的过错一力承担了,殊不知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她被卖到了大户人家做丫鬟,小时候还好,待她出落的亭亭玉立,总有一些人生出些龌龊心思,她逃了,可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她能逃哪?就在她被那些人抓住时,正好遇见初到扬州上任的董末,是董末救了她,她留在了董末身边,后来董末还将她收做了小妾。
董末对她不好不坏,可自从她无意中撞破董末残忍的滥杀无辜后,她就对董末感到深深的害怕,直到后来董末私自征兵,她遇到了一个叫虎子的人,她才有种落地的真实感。
虎子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年轻力壮,无依无靠,简直是董末心中理想的兵,可虎子吃百家饭,存报恩心,他被董末强征后,无时无刻不计划着逃跑,手下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可他就是这次认错下次还敢,虎子又是个难得的人才,无奈之下就将他绑去见了刺史,请刺史帮忙定夺。
那一日春光外泄,暖阳流过屋顶,照到树下的人身上,虎子望见那个丽影灼灼的身姿,惊鸿一瞥,乱了芳华,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想过要逃跑,他要变强,要有权力,要留下保护一人,直到那人愿意同他一起走。
虎子凭借能力,做了董末身边的亲卫,他可以自由出入董府,一有机会便会悄悄看望春华,董末不关风月,心里尽是王权霸业,算是变相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往来。
今年之前董末再怎么征兵都是有所忌惮的,数量不多,人也精挑细选,可洪涝过后他就开始丧心病狂起来,看上的就抓了,敢有反抗的就杀,死几个就都安分了。
他们有商量过一起远离扬州这个魔窟,可就在他们开始计划时,董末将春华安排到流民营做事,他们的计划落空了,就在春华做好逃不出的准备时,裴怀枝出现了,她一把火,带大家重获自由。
春华自由了,虎子如今却被当成董末叛党关起来了,她不敢找徐林潇去求情,她怕那些与她日日相处的大姐大娘知道她和害她们的人是一伙的,承受不住她们的怨恨,只能偷偷找裴怀枝做这个交易,瞒住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