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个选秀访谈,温乐然也不算撒谎。
“我八个月大父母就去世了。城郊批发市场那场大火,听说过吗?”
濒临拆迁的老批发市场,消防设施早成摆设,一场大火死伤无数,却要不到多少赔偿,温乐然只能跟着清贫的奶奶过日子。
“我小时候不住西三胡同,在西溪那一带。”温乐然笑了笑,露出个小酒窝。
施渐宁看过他的资料,这些其实都知道。可听他说起,又好像跟看到的完全不同。
温乐然说的地方早被开发成高新园区,但十几年前却是这大都市里最破落的贫民窟。
“当年那里的房子又老又旧,很多都是危楼,因为靠近外河,地势又低,下雨天经常被淹,到处都透着股霉味。
“其实我奶奶挺疼我的,家里虽然老破小,但收拾得很干净,一把年纪了,为了我天天出去捡破烂。”
因为年纪小,记忆其实很模糊,可也许是日子太苦,温乐然记事也早。
“我四五岁就已经会自己做饭。拿个小木凳,刚好能够上灶台。”他比划了一下,笑道,“虽然也就是把饭菜煮熟的程度。”
宋京山就住隔壁。
“他年轻时是他们家的骄傲,后来因为意外摔断了右腿,右手也不灵便,人变得一蹶不振,就靠着救济补贴混日子。
“我那时经常独自在家,一有不懂就去敲他的门,把他烦得不行。”
男人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对小孩更没耐心,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敷衍地教一教,偶尔心情好,还会带小孩在家里看电视。
温乐然说着,沉默了下来。
这些回忆如今说来就像是卖惨环节里的固定情节,可那时不管是他还是宋京山,其实都还乐在其中。
“可能是过得太辛苦,到我五六岁时奶奶身体就不行了,有时不得不住院,三五天,能动弹了就回来。”
可这对他们家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再后来,突然就很长时间都没再回来。”
温乐然记得,那年夏末下了很久的雨。
“西溪那一片都被水漫了,没人来解决,很多人就开始往外躲。”
可他跟宋京山,一个没人管的小孩,一个半瘸的颓废男人,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后来想想,那时宋京山大概也是摆烂惯,仗着住在四楼,觉得再等几天,雨停了水自然会退。
没想到雨越下越大,一夜之间外河决堤,西溪老区就这么被彻底淹了。
“那天一早醒来,水都漫进屋里了,差不多到我小腿,我怕得要命,就去敲老宋家的门。”温乐然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还背了个小书包,把家里的剩饭和一保温杯的水带上。”
施渐宁也不禁弯了弯唇角,看向他。
青年本就长得乖,小时候那更是真的乖,这么可怜兮兮的找上门,大概谁都会心软。
没想到温乐然说:“结果老宋嫌我哭哭啼啼,就打开里门看了我一眼,连防盗门都没开。”
“你回去了?”
“才不。我就坐他家门边的楼梯上哭。”温乐然又笑了,“当时房子没什么隔音,没一会他受不了,就把我放进去了。”
可也算不上得救。
水都到四楼了,宋京山总算意识到危险。可水电断了,信号也差,一个旧手机找了半天信号,电话没拨出去就自动关机了。
往楼上一户户敲门,才发现人早走光了。
没办法,就只能靠喊。
温乐然记不清他们被困了多久。
“四楼也没法住了,只能往上走,老房子就六层,为了能让搜救的人更容易发现我们,我们就搬到天台上。”
可雨一直没停,天台上能栖身的地方不过方寸,艰难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食物和水也没多少了。
宋京山变得越来越沉默。
温乐然隐约记得,那时雨势稍歇时周围总会变得特别安静,就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忍不住想弄出点声音来,就唱歌。
刚开始男人会嫌烦,可后来也不说话了,只木然听着。
“再后来,一直没等到人来,水还在涨,老宋踹了六楼的门找到个救生圈,就想走。”
施渐宁手上一紧,珠串被捏得发出一声轻响。
温乐然却没在意。
“老宋后来跟我说,我们住的地方离环城路不远,那边有高架桥,他当时估算了下,直线距离也就几百米。当时水流不算急,只要能游过去,肯定能得救。”
但这当然不可能带上一个拖油瓶。
温乐然那时太小,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却记得自己是知道宋京山要走的。
大概,也不会再回来。
所以他把藏了很多天的一颗柠檬糖给了宋京山。
然后就默不吭声地缀在宋京山身后下了楼,又看着男人从楼道窗户爬出去,拽着救生圈往外游。
他垫着脚扒在窗台上,努力对男人挥了挥手。
——叔叔再见。
这些都是资料上不会记录的东西。
施渐宁隔了好一会才问:“他成功了?”
温乐然摇头:“他又游回来了。”
他至今还记得宋京山回来时,浑身湿透打着哆嗦朝他吼的样子。
——这会儿怎么就不哭了?
——不害怕吗……既然害怕,就喊我把你带上啊。
——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要随便放弃啊小鬼。
要努力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可能是天无绝人之路吧,当时老宋已经做好最坏打算,搜救的人来了。”
之后再无波折。
虽然获救,但那一片是彻底不能住人了。所幸决堤的事闹得大,政府救助加上社会捐献,受灾楼房的业主都得到了安置补贴。
温乐然那时才知道,他奶奶在一周前就去世了。
“我还有个堂叔在祖籍地那边,奶奶不在,我的监护权就辗转到了他那。他……其实也不是坏人,至少赶来帮忙办了后事,奶奶的那份补贴他也没贪。”
温乐然说得很平静。
“他就是……有点嫌我。”
施渐宁心中微动。
可青年没有继续解释,只道:“我也不想跟他走,一直缠着老宋,后来就留下了。”
所以那几年男人总是骂骂咧咧的,隔三岔五就嫌弃他,嘴毒得不行。
行动却是另一回事。
宋京山当时的条件,办领养都没资格,最后双方签了份协议,算是委托,也是免责。
可就为了这么个孩子,宋京山放弃了安置房,选了一次性经济补贴,一年后贷款买下了如今西三胡同的那个小院子。
房产证写的是温乐然的名。
“别看那里又小又破,当年可比西溪好多了,而且老城区生活便利,周边还有市重点小学和不错的初中……”
——是比安置小区更适合小孩成长的地方。
男人重新振作起来,找了工作,到处兼职,背上贷款,就为了把这么个毫无关系的小孩拉扯大。
“其实初中毕业我就不想读书了,可老宋不肯。”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你只要好好长大,好好生活去就行了。
温乐然十七岁那年,家里贷款还清了,日子似乎也越来越好,结果一场工地事故,去看现场的宋京山因为腿脚不便躲避不及,被砸成了植物人。
“所有人都觉得我命硬克亲。”说到最后,温乐然自嘲地笑了笑。“可能还真是。”
施渐宁终于回味过来,温乐然之前说的堂叔“嫌他”是指什么。
“那是迷信。”
“谁说得清呢。阿姨……就是老宋他姐,就特别信这个。所以她从小就不喜欢我,老宋出事之后,她来探病都要躲着我。”
施渐宁看了他一会,突然问:“刚才那电话,也是她吧。”
温乐然猛地觉察到什么,迅速找补:“阿姨不是坏人。”
施渐宁目光淡淡。
温乐然沉默了片刻:“阿姨她只是没读过什么书,家里也穷。可老宋出事时,她也拿了一大笔钱来救急。后来……还是她先劝我放弃的。”
谁都知道植物人救治就是个无底洞,而小企业的赔偿,算上保险也是有限的。
所以哪怕再嫌弃温乐然,那个又穷又没文化的女人在知道机会渺茫后,还是口硬心软地劝他放弃。
在他拒绝后,甚至又找到了医院。
一边是要放弃治疗的近亲属,一边是坚持要治疗却没有法律上领养关系的养子,医院没办法,只好建议他们先协商好,签个协议。
协议敲定那天,女人放了狠话,说不会再管宋京山的事,温乐然却还是一口应下,甚至给她打了份欠条。
之后似乎就真不管了。
直到前两年春节,听隔壁护工说起,才知道有对夫妇曾到病房来坐了一会,医院账上也多了几千块。
温乐然本以为女人已经回心转意,可到今天,他跟她说要给宋京山转院,女人依旧劝让他放弃。
“可我怎么能放弃?”
——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要随便放弃啊小鬼。
“他还活着,我想让他活下去。”
本不打算说的话,莫名就到了嘴边。
“所以你看,我不能放弃。”温乐然停住,又重新说了一遍,“我不想放弃。”
时隔多日,当初酒店里的那场争论似乎至此才终于圆上。
施渐宁也很快意识到温乐然在说什么。
他这次没再反驳,只是沉默了很久,问:“你会觉得是你害的吗?”
温乐然眸光微晃。
“肯定会啊。”他几乎没有犹豫,“可内疚又不能当饭吃。我得好好长大,好好生活,努力赚钱……”
施渐宁又一次沉默。
温乐然也没再说下去。
这些事他从未跟旁人说过,之前那点积郁和冲动逐渐消散,便有种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的羞窘和不自在。
他偷看了施渐宁一眼,又欲盖弥彰地狗腿了一句:“现在跟了好老板,肯定会越来越好。”
施渐宁笑了。
这一笑似乎跟之前都不一样。男人眉眼都舒展了开来,眼底蕴着浅淡温和的笑意,仿佛一路笑到人心里去。
温乐然色迷心窍地接了句:“如果老板愿意改一改……”
施渐宁:“嗯?”
“没什么!”温乐然迅速改口,却难得没觉得害怕。“请当没听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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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渐宁也懒得追究,却还是道:“协议不可能再改,别想了。”
“……哦。”
施渐宁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我很好奇,你当初答应了,现在为什么又想改?”
因为怕死。
温乐然找了半天借口:“那天,你发的照片直接就空降热搜……我有点怕。”
施渐宁显然不信。
“怕?”他轻哼一声,“有什么好怕的。”
像是吐槽,却又带着安抚意味,温乐然愣了下便垂眼一笑:“也是。”
一切都还没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施渐宁,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一直下去,说不定……命运真能改变。
就在这时,施渐宁的手机响了。
看他直接接了,温乐然便要回避,却听施渐宁已经开口:“确定是下周三回国?”
温乐然心中微动,停住了脚步。
那边似是应了,施渐宁声音微沉:“这么巧。”
温乐然瞬间觉得领悟到了什么。
这显然是有人下周三回国,但施渐宁那天应该是有别的安排,所以大BOSS不太高兴。
能让大BOSS如此关注,又刚好是从国外回来的……大概率就是施渐宁那位作妖的二叔一家。
果然,很快施渐宁又道:“难得两位长辈回国,只让司机去接,多不合适。”
温乐然品了品这句话,只觉背脊一凉。
可看到施渐宁低眉不语的模样,他又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通话很快就结束了,施渐宁没多说什么,只是挂掉电话后,又缓慢地把手串盘了一圈。
温乐然觉得能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是最强劲敌要回来了,肯定是要谨慎应对。
稳了稳心神,温乐然试探着开口:“您二叔要回国了?”
“嗯。”
“其实……我也可以帮忙接机。”
施渐宁手里动作微顿,撩起眼皮,语气充满不信任:“你?”
“我是你的新婚伴侣,你没空,我替你去接机不是很合理吗?”温乐然想了想,又迅速补上,“就当是转院的感谢。”
施渐宁盯着他看了半晌,手串盘了两圈,才轻笑一声:“也行。”
温乐然偷偷在心里比了个耶,又狗腿地保证:“施先生放心,我一定帮你‘照顾’好两位长辈!”
等着,他这就去探探,那位带着儿子把大BOSS逼成杀人狂魔,以至于让他这条池鱼都被殃及的二叔,究竟要作什么妖。
施总:……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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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