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去,去便有去无回,统共一个汉子,日夜被她牵绊。
就是此刻,明儿即将启程,她也不放他回夫人处。
红罗帐里,嘤嘤细语。
“爷,求爷带咱们去吧,路上有个好歹,总归有人服侍。”
他的心肝儿姨娘腻在胸前嘤嘤啜泣,雪肌粉白,眼眸湿漉。大红肚兜挂颈,雪白鲜红,煞是刺目。
“胡闹,我是去边关和谈,岂有带妇人的道理?”
周彦邦顿时呵斥:“休要胡言!千里之遥,路上艰辛,北地苦寒你妇人家不知,哪吃的下这些苦。留在家中,带好孝贤,等我回来。”
“嘤嘤嘤,盼儿只是怕再也见不到您。”
“嘤嘤嘤,只怕您一走,盼儿不知死在何处,葬在哪里,有没有全尸。”
直哭的鬓角湿潮,哭的他胸口渍渍一片。
呐呐呐,人家魏氏怎就……
平日里此招甚灵,可现时策略不对。
他这满腹的心事,哪有闲情与她疏通这些内宅琐事。
知道知道,知道她想说什么。可魏氏那样大度的胸怀,这妇人怎就揪住不放呢?
这般哭闹不休,徒惹人生厌!
高下立判,顿生厌恶。
他不理,她只当他在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剧情中,全没意识到他已不悦,继续告状。
“可不敢留在这家中,有人恨我们入骨,有人容不下我们娘们。只怕您这一走,咱们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带我们走吧,盼儿死生追随!”
说毕哇哇大哭,洇湿小衣。
她以为的誓言铮铮,情话绵绵,感天动地。
而他看到的则是,惺惺作态,无病呻吟,恨不得起身就走。
聒噪、厌倦,不胜其烦!
周彦邦的脸陡然暗了下来,沉声说道。
“她是夫人,犯不着同你这奴才计较,那是她尊重。你倒在这儿蹬鼻子上脸,缠磨的人没法。既这样怕人害,孝贤交予她,你自去寄庄上住。”
复而又说:“嗯,长远的住着,就别回来了。”
坏了坏了,过了过了,定是魏氏那贱人先给他上了眼药!
高盼儿多识趣,立马收敛,强装镇定的说:“爷此去多保证,盼儿在家等您。”
泪珠儿还挂在香腮,赤红的眼珠儿,红肿肿的脸蛋儿,烛光下分外惹人怜爱。
毕竟她服侍的最久,毕竟姨娘怕夫人犹如鼠避猫,也是情有可原。
可怜相一扮上,这一懂事,他又不那么恼了,气焰顿时熄了大半。
心忽的又软下来,一把揽入怀中:“她不会,我同她说过了。好生呆着,等我回来。”
拿捏拿捏,一收一放,一痴一嗔,真真假假,就在这一寸间把控的死死。
贤惠至极的背后,是运筹千里的谋划。柔弱不堪的相貌,藏着最恶毒的算计。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妇人的心,海底的针。他就这样被两个妇人来回撕扯,浑然不觉。
就是儿子要远行,做老子的仍旧在外头住着,周彦邦特特去静斋与父亲做辞。
周维儒越来越老了,须发苍白,瘦骨嶙峋的样子恍然间像极了老太爷。
“天家洪恩提携你至此,既为人臣,不可有负。北狄危我社稷,此次合谈,小心周旋,亦不可过分自卑,损我国威。做不好,你可是千古罪人。周家百年基业,乃至你兄弟……”咳声大作,宽袖一摆:“去吧,务必万全,稍宽圣心。”
“绸儿。”
“哎,老爷,绸儿在。”
粉雕玉琢的小姨娘一双玉手连忙扶住他,灌茶抚背无不妥帖。
簇新大红缂丝裙袄,粉嫩嫩圆溜溜葱指,肌肤嫩的似能掐出水。
在父亲朽迈萧杀的衬托下,犹如一朵带雨海棠,插在百年枯木上。
父亲就这样任她扶着,颤巍巍的踱步而出。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家族荣耀,世代煊赫,荣辱系一身。重点是你兄弟,还是要记得你兄弟。
安危?
父亲从没谈起安危,也许死在那儿,才是莫大的荣誉。为国捐躯,死后追授,光彩,荣誉。到那时,提起周家,门楣只会更盛!
父亲的心中可曾有过我?
大门首众人相送。
余氏身子不好,打发刁婆子来带个话,不过是保重身子,衣食住行的妇人言语,全了做母亲的礼数。
孙氏依然絮叨,不过是抱怨。惹的孔袁二位频频侧目,厌恶不堪。
这亲娘依旧是上不得高台盘。
“姨娘放心,天家增派御林,到了那边还有当地驻扎。给他胆量也不敢奈何来使。”
“放屁,都是唬人的鬼话。”孙氏呜呜哭起来:“天家眼前又不是你一个,恁多拿俸禄的,为什么单指派你?”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膝下也就一个儿子,这万一有个闪失。我的儿呀……”哇哇大哭:“要是孝廉还在,天么,我的心头肉呀……”
“得,那就不去。哪能听天家的,得听你的,你的话比圣旨还大。”
袁氏烦透顶,没好气的数落一通,拉过魏氏。
“道儿不着三的,同她啰嗦什么。你好心跟她分析,她张口闭口放屁。八百年前的旧账拉出来扯,谁有那功夫。我说,姨娘奶奶,人还没走,就不能盼他点好?”
“老大,你走吧。家中还有咱们,再不走你这娘还不知能说出甚逆天的话。”
袁氏挥手:“老婆孩子都在这儿,看也看过了。又不是甚生离死别,耽误时辰天家怪罪,快些走吧。”
说谁呢?自然有所指。
人群里,高盼儿站在后头,推着孝贤上前。眼泡哭的红肿,帕子湿的精透,抽抽的说不出话来。
这番模样,他又想上前安慰,还想再说点什么。
魏氏推了推他:“我在你放心,国事为重,去吧。”
唯有躬身作揖,又望了眼众人。
“有劳各位婶子,夫人她年轻不知事,多帮衬多见谅。”
嗐,走了。
这一上轿,一众家人兵卫簇拥着,红袍玉带浩浩汤汤的消失在街角。一众妇人伸长了脖颈望,见望不着了,各自散去。
正欲走,高盼儿“哐当”跪下来。倒栽葱似的不住磕头,边磕边说。
“前番奴才多有冒犯,猫狗儿一样的惹夫人不悦。看在哥儿的份上,还请夫人见谅。我即刻搬进夫人院子,听候夫人差遣,侍奉左右。再有犯上,认打认罚!”
啊?
这妇人也知道怕吗?还是守着众人做戏,把魏氏架起来烤?
好似烫手山芋劈面砸到魏氏脸上,稀烂的像一坨屎。吃又吃不得,看着吧又恶心。
毕竟她们恩怨不是一日,毕竟金钟罩才走,究竟魏氏是笑纳还是恼怒,是海涵还是发威。
是接还是不接?怎么接呢?
如何发作,还真是令人期待呢。
孔氏暗啐,老大屋里头,真真比戏本子还精彩。
一众人站住脚,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魏氏。
哦?这意思该我出牌了?
呵,小娼妇,我出牌你可接稳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改刚才的愁容,突然放声大笑。直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笑的众人不解,笑的高氏心中发毛。
袁氏看不过眼,不解的问:“老大媳妇,有事说事,你笑什么?”
“我笑呀,哈哈哈……”依旧是乐:“婶子们听听,姨娘听听。难不成我素日都是个罗刹,叫人唬的小鬼似的都怕我?既这样,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我改呀。”
“我是那拈酸吃醋,度量小,心胸窄,爱吃醋的人吗?”
“二婶婶,你说呢?”
“三婶婶,我是吗?”
乐呵呵的问你问她,颇有些装疯卖傻。
凤眸一转,对准高氏:“这话?”
她竟然上前扶起她:“我当什么呢,不过是为娘的心,算的上甚冒犯?我早忘了。”
“你呀,只管安稳的在你院中住着,照顾好哥儿和姐儿,不必到我眼前。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提!”
好,大气!
仿佛一个戏台子,一个在演,一个更会搭。
魏妍芝笑语盈盈望向众人:“常言‘谁人背后无人说?’无心之言,我若计较,同先夫人比岂不歹毒?快快起来吧。”
转头对孔袁二位说道:“两位婶子说可是这话?”
“高姨娘总惦念先夫人如何贤慈,我每每听到这话,心中总有几分遗憾。先夫人遗德不能瞻仰一二,不过学个皮毛,不被人骂刻薄罢了。”
说罢又哈哈笑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儿,贤惠的不像话。
“她?”袁氏惊讶拧眉:“她还有脸提先夫人,贼奴才几番挑唆他夫妻二人失和,她还有脸提先夫人?”
“哼!我不怕人说,更不怕你背后骂。老大喜欢你,我却厌你入骨。”
这茬不提倒罢,提起来袁氏气极,指着高盼儿骂道。
“不是你生事,那狗能死?不是你挑唆,他能失脚踢她?不是那一脚,她能失了孩子?不失了孩子,她能躲到那庙里去。”
“那孩子若在,如今也该破蒙读书了。可怜我大侄媳,一走就没回得来,可怜的丫头呀……”
提起往事,热泪滚滚,几年的相处,对苏锦她是有几分真心疼爱的。
魏妍芝见她哭,连忙拿帕子帮她拭泪。
袁氏怒极,接连啐骂。
“罢了,你也自知猪狗一般的,我同你废什么话。”
“打量谁看不出,你果然乖觉,就不该在咱们面前演。老大就是着了你的道儿啊。”
说到此处,切齿恨极:“大媳妇,好生整治你院子,妖气太盛,太盛!”
“啰嗦什么。”
玉簪夫妻不睦的事始终萦绕心头,孔氏再没了当年插科打诨,圆滑世故的心思。
寒着脸说道:“他门里自有婆母娘子,又要你支招儿。自家门里的事且闹不明白呢,不过各扫门前雪吧。这些小妇得了意,没有不败家祸主的!”
说罢,二位提裙便走。
“姨娘,姨娘。”
夫人们走了,高盼儿还得跪着,真儿拉她,悄声道。
“一不要眼前伺候,二不要腾挪院子,设或夫人是真大度?咱们就放宽心,信她一回。”
信她?
高盼儿恨恨的瞪着远处,咬牙说道:“且等着,爷走了,这贱人才开始磨锉咱们。妖气?哪来的妖气。打量我看不出,千年的狐狸成了精,她才是一等一的妖货。”
“真儿。”
“在。”
“打起十二分的心思迎战。凡哥儿和我入口的上身的,一概自己人来。她若送东西给孝贤,一律喂狗,扔塘子里。”
高盼儿眼眸暗沉,极为冷静,同刚才送周彦邦走时简直判若两人。
“我在这门子里熬了这些年灯油,她什么心思再瞒不过我的眼!好个夫人,明的暗的放胆来,我若胆怯,白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