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心暖,茅屋陋室,一家三口就上了炕。
小满死活不肯走,罢了罢了,大过年的,就宠宠吧。
孩子夹在中间,没心没肺没烦恼。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响起,他们知道她睡了。
扯絮的雪片纷纷扬扬,扑簌簌落在屋檐上,落在窗棂子上。一阵风吼,门扇哐当,“汪”大黄警觉,后又摇尾,匍匐趴下。
黑夜中,她躺在榻上,眼睛明亮,听炭火噼啪。
浆洗干净的被褥,虽旧却暄软。大红对联贴在漏风的门扇,虽破却心安。
满腹的心事,却无从开口,唯有感慨一句。
好大的雪……
这个年真的好忙,扫尘扫尘,祭灶王爷,贴春联,绞窗花,裁制新衣,洗沐,给小满染指甲,梳头发。孩子欢欢喜喜过大年,大人可是累惨了。
年关难过,年年过,一时闲了下来,才觉得这阵子的忙碌还蛮欣慰的。
身体闲下来,脑袋就开始胡乱思索,任思绪飞扬。
长至今日,她过了许多年。童年时和至亲,出阁后到夫家。从和父母姨娘丫头的无拘束,再到周家的奢靡豪富。
自家、他家、本家。苏锦、苏氏、陈桃花。偷天换日,改头换面。
自京师来,在千万里之遥的北地,落了地生了根发了芽。
从前尊贵的小姐夫人,摇身一变,村姑农妇,真真换了人间。
是啊,好似一场梦,怎么就到了这儿?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人活百岁,半生是梦。
苦吗?很难讲。更多的是亦苦亦甜,身乏心却自由,她偏把这份悲苦经营的有滋有味。
从前吟诗做赋,悲春伤秋。不事生产却能丰衣足,饱食终日后算尽机关,明争暗斗。好累,何其惭愧。
今时想的都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年有余。一丝一缕,一粥一饭,一粒谷子皆亲力打造,又何其自豪。
是的,她经历过许多年,可唯有这个年,令她格外高兴。
因为北镇越来越好,因为百姓安居乐业,因为贼人不来侵扰。
商市互通,贸易来往,多好,越来越好。
可最最重要的,英将军沉冤昭雪,大仇得报。若男,你受的那些辱,经历的那些熬煎,泉下该闭目了。
想到此处,眼眶一热,颇觉心酸。
厚重的被子压的憋闷,翻身头枕着胳膊,望着窗外出神。他亦转头看她,在她未察觉时,目光深邃。
“妹妹……”
“你看外头雪好大。”她好像没听到,自顾自的念:“从前在京师时,若男就在这样大的雪里舞剑。到第二日,趁雪未融,愿生寺银白一片,恍若仙境。”
瞬息恍然,陡然发现:“哎呀,一晃好多年。她不在了,父母,姨娘他们都不在了……”
他知道,她想家了。
“妹妹,我想……”
“对了,这怎么能忘。”说着忙从自己枕头下抽出一个红纸包住的封子,内里不过几个铜板而已,口中念念有词:“丫头又长一岁,压住邪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瞧我,大过年的说些什么。”一瞬间的悲伤化作欣喜,她又开始碎碎念:“这大雪是丰年佳兆,来年定是个丰收年。谷满仓,钱烂绳,皆是大人营造之功。”
“‘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哥哥,你能上金銮殿,亦能下茅草屋,贫贱不移其秉性,真正的为百姓着想,我遇到的是块金石。以我之粗鄙,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不是我之功,而是你之劳。不是你之幸,而是我之运。”
终于轮到他接话。
“我不要这些虚空的帽子,只盼你平平安安,顺遂康健,童心永驻。”隔着孩子,紧紧握住她的手:“何德何能,何其有幸的一直都是我。我在,我一直都在。妹妹,我带你回家。”
“大人说的不对,是咱们都要平安。”
他的深情和沉重被她灵巧化解,俏皮的回嘴。
“身为大人,怎能只顾自家,要心怀天下呀。应该说,祈盼来年风调雨顺,万民安康,我朝基业永固。”
基业永固,对对,你说什么都对。你在就是心安,是温暖,是神佛,是全世界。
陋室里两只手牢牢攥在一起,彼此传递信念和鼓励。
吃酒的,耍钱的,听戏的,讨赏的。
惠泉酒,金华酒,果酒素酒南烧酒。
灶糖、酥糖、桂花糖。
米糕,豆糕,如意糕。
果脯、蜜饯、干果香饼子。
烧鸡熏鹅蒸鸭炖蹄髈,周府自上到下喜气洋洋。
过年嘛,有吃有喝有赏赐,谁不高兴,便是各个面似红云。
那吃酒的从进了正月就没清醒过,从初一连吃到十五。用盅的用盏的用瓯的,马棚里直接使粗瓷碗子。
倒倒倒,斟满斟满。拢着炭,拎着酒坛子,热热热,敞开怀痛饮。
“这是咱家大爷吃剩下的,说不定天家御赐,宫里娘娘吃的也未可知。”
哈哈哈,粗鲁的汉子哄然大笑,酒酣耳热处,哪个不是沉醉今宵。
骰盆里三根骨头,引的众人蚂蟥一般,目光紧紧跟随。
一拨人涨红了脸大喊,大大大。另一拨梗的脖子青筋暴露大叫,小小小。转动的不是骰子,是每个人高悬的心,所有人都在等,等它停下来。
待它慢慢静止下来,“哎呀”“天爷”。人头攒动,一拨人欢呼,另一拨人丧气。
输的人垂头抱怨,连说倒霉,灰白的脸,比死了娘还伤心。赢的人忙着搂钱,金的银的铜的,方的圆的扁的。那赌桌上有的,通通收我囊中。
一时间面似朝霞,竟比中了举,升了官,养下胖大儿还兴奋。
这便是周家的年,烈火烹油,锦绣之乡,富贵无极,人间乐境。谁都以为,周家会世世代代,永永远远的尊荣下去。
没人有烦恼,无人思以后。
以后?
咱们大爷如今入阁,御前行走,位居显职。靠着周家这棵参天树,吃喝自不必说,享不尽用不竭,谁去想明天什么世道?
用不着咱们操心,天塌下来,自然有大爷顶着,哈哈哈。
酒斟满,骰子摇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皇帝不及我快活!
想什么以后,来来来,继续继续,吃酒耍钱,及时行乐。
呵,这煊赫鼎盛的世家,这奢靡豪华的年啊。
“东西我又细查一遍,大毛衣裳是全的。羊皮靴子再带一双,寒从脚起,仔细受冻。耳套手捂,多多的带,那里极寒不比京中。只是担心这一路饮食上恐不便宜。哎,过了十五就要走,我这心里……”
说到此处,魏妍芝哽咽,拧身拭泪:“丈夫入仕,上为天家,下为黎民,食君禄终君事。此番北去,吉凶未卜。莫牵挂,多保重吧。”
说毕洒泪,眼中藏不住的不舍。
既是结发夫妻,虽有龃龉,终究皮毛相覆,休戚与共。简单分析,周彦邦认为她此番伤心不是假的。
老婆这般牵肠,他又不是庙里泥胎,岂有不动容的道理?
心下陡然泛起一点愧疚,有一丝丝懊悔那日的偏袒,有一点点觉知对她的不公。
再瞧她素钗常裙,没点口脂没匀面,蜡黄的脸甚是憔悴。恻隐之心顿起,拉她坐下。
“我有我的章程,自不必挂念。此一去,家中还仰仗你照拂。”
“母亲缠绵病榻,孩子还小,有不懂的问二位婶子。切记关门闭户,日夜查探,内院里妇孺多,莫生闲话。无事去娘家多走动,同岳母嫂子说说话。”
拉过手来,按了按:“她畜生一般的奴才,同她计较什么。你恼她就如同恼那狗一样,万事等我回来。”
呦呵,还知道给颗枣儿尝尝,这是用到老婆了,安抚我呢?
走都要走了,还闹什么。你顺水我推舟,这儿片汤话,管你几分真假,我承情。
“噗嗤”魏妍芝又笑了,貌似此一番宽慰凑效。实则是,伏低做小扮柔弱,她只是不屑又不是不会。
可关心却是真的,帮他掸了掸袍子,絮絮交代。
“不过去年的旧账,今年还提什么。谁家没扯过老婆舌头,一个锅里拌勺子,牙还咬舌头呢。我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吗?她不过是焦心孩子,我若记恨,才是器小。”
这……
这样懂事,倒叫他不好开口。
心中豁然,到底是大家子夫人气度,此番调停倒显得多余,不由得放下心来。
“好好,既如此知礼懂事,乐见你们妻妾和睦。夫人是定海针,是定盘星,后院交由你我甚是放心。”说着竟有了要留下的意思。
嗳嗳嗳,不不不,好像我这份贤良为绊住你腿似的。
贤就要贤的彻底,让就要让的痛快。一点子小恩小惠,半吊子事倒惹他生疑,疑我有私。
魏氏忙忙说道:“快别说这些,你在与不在都是我该做的。”
然后紧催着他走。
“我这儿孤寡一个,有甚担心的。倒是那头,哥儿姐儿,大的小的,做父亲的也该去瞧瞧,嘱咐嘱咐。尤其是孝贤,叮嘱高姨娘,课业上不能懈怠却也别盯的太紧。瞧那孩子,瘦的麻杆子一样,我瞧着心疼。”
哎呀,真真是贤惠至极,有理有据,哪里还有理由留下来。临走临走,魏妍芝还塞了一包黄芪给他。
“去,带去给孝贤。这东西补气最好,快去吧。”
“姑娘。”
知他不喜自己,青霜一直避着。可他们的言论,她听的真真儿,极为不解:“他要留下,却又撵……”
魏妍芝忽然抬手,青霜登时闭嘴。是了,无需多言,姑娘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