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我又赢了!”
宋小满愉快的拍起巴掌,红润润的脸蛋似搽了胭脂,一团喜色。
许是局势太过紧张,额上竟冒出密密的汗。此刻犹如大胜而归的将军,瘫在交椅上,长长的舒一口气,开始点评。
“我会三十二式,而你只会三十一式,我能赢凭的就是最后一式。”眼珠子转转,红绳绑扎的总角一跳一跳,叹了口气:“你翻的也好,只是没我好。”
老成的样子,颇有些睥睨天下的意思。
你当她们在做什么?对弈?兵法?通通不是。翻花绳呀,只是翻花绳,听这口气,指点江山了还。
点大的人故作老成的样子好不惹人笑,也是逗她也是应和她:“是,是呀,一招致胜,龙王爷搬家,厉害了呀!”
谁不喜欢拍马屁呢?自然喜不自胜。
“噗通”爬起来坐到身上,攀脖子咬耳朵。
“那你和我一起,我教你,和父亲咱们三个藏起来,我会的全教给你。”
童言无忌,稚子的话最真。宋清平隔窗听的真切,准确的说,从刚开始他就一直在听,墙下偷听。
她笑了,恁多天来只有和女儿小满在一起,才略微展颜。此刻她正抱着她,额头相抵,亲昵的好似母子。
妹妹从来赤子之心,孩童心性,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女儿会喜欢她。
果然,自打她来了,从第一面的疑惑,到后头的热络。短短几日,亲热的不像话。
第二日就要睡在一起,头挨着头,肩并着肩,你问她为什么,她就掩鼻捂口。
“臭,祁奶奶身上臭。”
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成日粘着她。让给梳头、给穿衣,带来的婆子完全抛之脑后。
惹祁妈妈失落的念叨:“老了,不中用了,该回老娘家了。”
她们是如此的契厚,每每看到这些,宋清平都无比欣慰。恰如此刻,温馨的画面,他舍不得挪开眼……
“爹,手里拿的什么?快过来,给我瞧瞧。”
女儿热情的招呼,打破这美好的一幕。他的到来,倒把她唬的一个激灵。
抱住孩子的手,猛的松开。登时面似红云,羞怯的不敢抬头,拘谨的不像话。
她这一没抓稳,哎呦,小丫头应声落地。两个人抢着去抱,指尖的触碰让彼此又立即都收回了手。
她侧身,他怔忡,两人皆尴尬。
这也是宋清平不打扰的原因,多年的教化,始终过不去礼制那一关,私相奔走的勾当,他们皆以为耻。
可夹在中间的小丫头哪懂这些心思,望望你又瞧瞧。都愣着干嘛,来抱我呀,我还在地上呢。
爹脸红,桃花脸也红,你们一个两个,脸红的像猴屁股,怎么呀这是?
算了,没人搭理,我还是自己起来吧。
一咕噜爬起,一把捞过捆扎的纸包,迫不及待的打开。
“呀!酥油鲍螺,这个好这个我喜欢。这是什么?棠棣花糕,咦?这个又是什么?”
肉手打开另一个纸包,只见枯藤烂草,难闻的要死,顿时嫌弃的要命。
“什么呀,这什么呀。爹,你买这些做什么?”
宋清平温柔的抱起女儿。
“药呀,吃了睡的香。”转头冲着扭身别脸她说道:“夜交藤解郁安神,妹妹……”
不说了,不说了,去煎药。大步流星的迈出门去,他走远了,她才敢抬头。
“桃花桃花。”宋小满垫起脚,扯住袖子让她把耳朵凑过来:“爹不爱吃这糕呀,我也嫌酸,他为什么总买?”
为什么呢?是因为那年乞巧,他陪着她,高兴起来她说。
“家中的凉糕,富顺斋的棠棣花糕,一辈子吃不够。”
他便记得的,一直记到现在……
桃花桃花,她叫陈桃花。
犹记得那年,南云庵墙里墙外,大片大片的粉色,桃之烁烁。年幼的她踮起脚去摘花,左右够不着,急的哭鼻子。
母亲笑着同陈姑子说:“师傅给她起个名吧,寄在你名下,沾些佛气,到底好养活些。”
姑子先念了声佛,方说道:“我看如今桃花开的正盛,况小姐长的灿若桃李,就叫桃花吧。”
她圆盘似的脸,笑的眼没了缝儿:“我只会念经,旁的一概不识,想不出好名字,夫人将就些吧。”
说罢慈眉善目的冲她招手。
母亲乐呵呵的抱起她,摘了一朵花予她:“我儿,做个桃花娘子好不好?”
她听不甚懂,可见母亲笑,自己也跟着笑。
心下想起,嘴角莞尔,那年的桃花,那年的母亲。
夜深更漏,明月高悬,照古照今。望月兴叹,多少沉浮过往,都淹没谈笑中。
今日之她已非昨日之她,她还是她,她却不是她,荒唐到不敢信。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自己呢?
大胆?离经?弃义?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刚开始的几日,总也惴惴不安,灯花爆一下,都唬的一个惊。
有一日下雨,夜间雷声滚滚,她竟睁着眼守了一宿。
若是有人敲门,那便要攥住衣角,眼珠子都不敢动一下。总以为衙门里公人查探,总以为周家带人来拿。
一时觉察动静,蜘蛛结丝,网断了她都唬的捂眼。此番情形,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的就是她。
心虚,终究是贼人胆虚,况她没做过违心之事的人,心更虚。
故而,怀里始终藏着个纸包,里头是砒、霜,十分不幸,唯有一死。
心虚带着愧疚,没有人能打消她心中的恐惧和悔意,对父辈的背叛和柳絮之死忏悔。午夜梦回,各种不安深深的折磨她,她甚至想过去自首。
事到如今,她依然不敢想,自己如何能迈出这一步?
他呢?他就坦然?
他也一样。
此刻无人去想儿女私情,无人话昔日旧情,负罪感和羞耻感死死的压住他们。
她来时,家中只有一个极老的妈妈,操着一口宜陵口音,听不甚懂。只这一个下人也恐走漏风声,雇了船,赏了银子,打发人一路照看,送回宜陵养老。
如此,这院落只有他们三人。她见他来就转身回屋,他见她来就寻事离开,有话让小满传送,嗳嗳的都好。他们都知太不堪,太羞耻!
虽无言,盆帕镜奁,梳篦头簪无不齐备。吃饭时把小菜往她面前推推,就寝时把大床让给她们,自己去了偏房。
他是如此体贴,关心在日常一行一动,一粥一饭里。就像他们同窗的岁月,那份细心一点儿都没变。
小满在时,借孩子的口问:“小满夜里睡的香吗?告诉爹,那梦话是你说的还是桃花说的?”
所以,他怎能不知她睡的好不好?他怎能不知她心中安不安?
这一夜夜的辗转反侧,这一次次的胆战心惊,她的愁绪,她的羞耻,他都能察觉。
“喂,你叫什么?”
这丫头,不全是沉重,也有令人愉悦的。
初见时,宋小满就这样歪着头问她。这一问,哥哥和她俱是木然。
是啊,我叫什么?我是谁?先尚书府嫡女?周御使夫人?不不不,她死了,苏锦死了,世上从此再没这个人。
微微一笑,脱口而出。
“陈桃花,我叫陈桃花。”
黑黢黢的深夜,青黑幕帘的马车,悄悄的游走在路上。掀帘偷望,人声鼎沸的洒金街,如今寂寥无人。绕小路抄近道,避过巡夜的公人,拐弯抹角的来到西门内泗水巷一处民宅旁。
有二人下车,神色慌张,“咚咚咚”忐忑的叩门声响起,“吱嘎”漆黑的门扇打开……
“奶公,奶公……”
再见到时泪雨滂沱,她的奶公亦无语凝噎,瞪着昏黄的眼,半晌不曾言语。那堂前白蜡点灯,供奉的牌位,分明写着她的名字!
摆手,不语,举灯,引领。
“哗啦哗啦”仓房里宋清平同年迈的奶公一起,费力的挪开柴草,漆的乌黑的三个樟木箱子,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现光泽。
那是救命的锦囊,那是玄机深藏遗言,那是父亲留给她深沉的爱呀!
“我、我……”再看一眼奶公,浑浊的双眼,仿佛瞽目老人。
她想说她不孝,她辱没门楣,可奶公转身关门。什么都不用说,却胜似千言万语。
有父亲的托付,奶公就是瞎子是聋子,一个字都不会问,一个字也都不会说。
走吧,走吧,天高任鸟飞。奶公老了,苏家没了……
仿佛卸下心头大事,老者恭恭敬敬的给牌位上香。
老主子,您的嘱咐我做到了,东西交给小姐,您泉下宁,我亦心头安。
静谧的小巷,马蹄声哒哒。不知行至何处,不住踢踏着打着喷鼻,在黢黑的深夜格外响亮。
宋清平掀帘,轻轻的接过她的手。苏锦满心疑惑的望着这阔朗的星河,和这高墙……
这是她的家呀!
“噗通”双膝落下,拍墙大哭:“父生母养,爱护有加,多年教诲,终做下这玷辱九祖之事。女儿……”
“我狗彘之行,愧赧无地,不敢辱没父亲名讳。可、可女儿总想起您临终的话。‘十分想做就去做,万事自有安排’。他、他非良人……”
“父亲。”苏锦嚎啕:“父亲预备的傍身女儿收到,死后亦惦念,叫女儿羞愧难当,女儿不孝,女儿无颜。”
“既在世,为国为民,谨记父亲训诫。女儿跟着他去任上,在这世间造福于人,待用尽绵薄之力,咱们幽冥相见。到那时,再给二老请罪!”
拿头撞墙“嘭嘭嘭”作响,墙壁冰冷,天地无言,没有人能回答她。
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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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