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施针后,玄萧状态明显好了许多:“我给他渡了些许内力,不过要压制寒水之毒,还需要找毒医。”
“什么寒水之毒?我怎么没有听大人说过?”孤月瞧着眼前的人,心中不禁对山千仞的身份起了疑,这人竟然对自己的主子如此了解。
“九年前,宣帝皇帝自认羽翼已丰,便在玄萧与岐国谈判回程途中给他暗中下了五石散,让他生了幻觉,玄萧因此在修炼时走火入魔。他在西陵被天道盟围追堵截,不得已只能躲进永安的商队,去了云州。他在那遇到了曾经的徒弟,也就是山千仞。”
“是山千仞给他下的毒?”孤月全然不知眼前这人就是山千仞。
山千仞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玄萧打心底里瞧不起山千仞,就连当初收徒都是山千仞死皮赖脸求的,可那时攻守之势已变,玄萧虎落平阳,他若肯低头,便再无后面的事了。”
“他一向体面,可到最后,就连一丝尊严也没留下……”
“你到底是谁,为何这么了解大人的过往?”孤月跟在玄萧身边虽然不久,但玄萧常与他说从前遇到的趣事听,山千仞所言,他从未听大人提起过。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实话告诉你吧小孩,本座就是南樊国师,山千仞。”
“什么?山千仞?”孤月“蹬”地起身,想也没想就抽出刀来。
山千仞坐在原位上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劝你动手还是要想清楚的好。”
孤月忽然想起来山千仞已入了化境,根本就不是自己一个贯境中期的杀手能伤的。
他将刀收好,却依旧警惕:“你在这做什么?”孤月知道去年玄萧在颍都散功的事是山千仞做的,却没想到山千仞如今还敢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面前。
“救人,他妄动内功,就这样子,怕是活不了几天,你去找一个叫‘逆行云’的人,我去不方便。”
———
“师父……”
“别让我说第二遍,自己去领三十军棍。”玄萧一边卸下甲胄,背对着山千仞冷声道。
“为什么……师父,我不明白,他们只是战俘……”
“啪!”玄萧抄起刚刚卸下的肩甲,直接甩到了山千仞脸上。
“师父……”山千仞抹去鼻血,不可置信的看向玄萧。
“我当年留你在身边,是觉着你是未经雕琢的璞玉,自当打磨成器,正道修炼虽慢,但起码是正途,这血蛊之术你还敢练!当真是冥顽不灵!若不是我亲眼瞧见你杀人取血,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
“把剑还回来。”
山千仞极不情愿地将一柄刻着“圭璋”二字,通体雪白的剑递给玄萧。
“什么时候领了罚,知了错再找为师取。”
“杀战俘,也不是你这样杀的!”玄萧单手收了剑,捡起肩甲便出了帐篷。
“我是听到他们辱……”骂师父您才……
话没说完,玄萧已经走远。
山千仞跪在地上,哽咽着声来:“师父您为何就不肯听我说完……”
许久后,山千仞才撑着身子想要离开,或许是跪太久,双腿一麻,他忙扶住桌角,又不小心碰落师父放在桌角的舆图。
他正要去捡,却忽然瞧见舆图下藏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红纸。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山千仞展开了纸张,瞧见上面绘制的图案,他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下窜上天灵。
师父这怎么会有这么阴邪的阵法?他究竟要做什么?这世上换作其他人,就算是化境大阵师也不可能见过这个阵,因为见过这阵法开阵之人,都死绝了。
这阵法是他活着的秘密,最大的秘密。
上一次他见这个阵法,是在千年前武朝亡国之君的千人祭的法坛之上。
山千仞抱着这个疑惑,又过了一年。
北玄建朝前的第三年,也是中原内战的第一年,靖军虽早已腐朽,却依旧是中原正统,幽王作为“乱臣贼子”不再有朝廷供给的钱粮,那是幽州军最难的日子。
夜晚,山千仞饿得睡不着,他无力地趴在城头,瞧着漫天星斗。
“松无。”
“师父……”山千仞歪头就看见师父朝自己走来。
“我找了些面和油,给你摊了个饼,饿了吧?”
山千仞连连点头,两眼放光。
“师父也没吃,咱一人一半。”说着,他便将饼从中间分开,一半藏在手心里撕开。
“师父。”
“嗯?”
“你不仗义。”
“哪有?”
“你那半比我大……”
“就多了一点点,反正也不可能完全分匀,饼是我烙的,你让让我怎么了?”玄萧玩笑道。
“哼……”山千仞故作生气的哼了一声,心里却是暖暖的。
玄萧就瞧着山千仞狼吞虎咽,直到看着他将那大半张饼都吃完,自己才将藏隐藏在掌心里那小半张饼吃掉。
那饼的形状,不是圆的。
两人都心知肚明,可谁也没有多说。
第二日,靖军攻城,城中士兵吃不饱饭,没有力气抵抗,眼看女墙将破,危急之中,玄萧划破手掌,用血绘阵盘,霎时间,红雾四起,将敌军前锋裹住。
这一幕对山千仞来说,再熟悉不过……
山千仞瞪大双眼,一阵寒凉从足底升起。
千人祭……武废帝!
这还不算完,就见玄萧出了青剑“圭臬”,可他使的剑法与平日里师父教他的禅宗功法不同,那剑气浩浩如江海,可见星辰日月潮水生息……
“沧澜剑诀……”这一刻,山千仞想起来当年皇座上那张脸,那不是旁人,就是千年前的玄萧。
“原来是你……为什么会是你?”山千仞抱着脑袋,头疼欲裂,原来是他啊……自己找了千年的仇人,恨了一千年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与自己朝夕相处。
那个虐杀上千所谓邪修的人,还口口声声不让自己修炼血蛊之术的人,自己竟然也是个邪修,多大的讽刺?
这一战,山千仞心不在焉,身上被嚯了十几道口子。
从那之后,师徒二人逐渐离心,山千仞不肯放弃自己的功法,无数次被玄萧惩罚。
北玄建朝的前一年,山千仞铸下屠城大错。
山千仞邪功大成,与玄萧战得有来有回,可是玄萧距破化境仅一步之遥,山千仞终究不敌,重伤倒地。
他歇斯底里地吼道:“玄萧你给我记着,你最好现在就杀死我,否则,我要你万劫不复,你就算万人之上又如何,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你被踩入泥尘,让你知道我有多痛苦,我要你比我痛苦一万倍!我还要你永远活着!活着痛苦一千年一万年!你杀了我!”
“我对你有愧,我不杀你,我希望你能放下,重新做人,莫在作恶了……”
山千仞笑得前仰后合,眼里却噙着泪:“放下?你叫我放下?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为善而欲自高胜人,施恩而欲要名结好,修业而欲惊世骇俗,你这样的人,与我说这些,不就是希望世人都夸赞你玄萧高尚么?我偏不让你如愿!”
“松无,回头吧……”
山千仞狠狠呸道:“不许旁人修邪术,你却自己修了,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哈哈哈哈……”
玄萧蹲下身子,拾起方才在战斗中被折断的半截木簪。
瞧见这一幕的山千仞捏紧了藏在袖中的另外半截木簪,前一刻还在狂笑,下一秒竟直接落下泪来:“你送我的……情分既已断了,折了便折了罢……”
“也好……”说罢,玄萧竟是将那下半截簪扔进火盆,簪子不多时便化作了碳灰。
军中人皆说,元觉大师虽是和尚,可心肠却不像元悟大师那般软的,他一向是不信的,直到此刻,簪子消失在火中,化作转瞬即逝的光,山千仞才忽觉自己在玄萧心中,无足轻重。
他甚至连看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玄萧本想将人永远关押,却不料叫山千仞逃了。
玄萧没想到山千仞这一消失,便是十二年,而十二年后再见,成了他这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