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宣帝八年的事。
他此生的苦难便是从这年开始的,自从与巫铭相识,他已许久没有梦到过当年事了,可此时刻他却是像被魇住了一般,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场梦。
山千仞的声音在他脑袋里炸开:“玄萧,我是欺师灭祖,我就是大逆不道!这么久过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问一句,我为什么这么恨你?”
“我知道……”这声回答是嘶哑的。
“不!你不知道!”
“我恨你虚伪,白日里一副假仁假义假慈悲,你不过就是条长成人样的畜牲!在我这儿,你孟浪成什么样了!”
血从玄萧的手腕脚腕的伤处缓缓渗出,被匕首挑断的并非是血管。
“我命给你……只求、求你放过云州百姓……”
“都这种时候了,你唱戏给谁看?什么贱命就妄言放过别人……就是这副惹人生厌的虚伪神情,我看了恶心!”说罢,他揪着玄萧的衣领,将人甩到地上。
玄萧侧趴在冰凉的地上,脖颈至膝上的齿痕一览无余。
“松无,喊我来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瞧见血就腿软么?”说话的人不知是何时出现在玄萧的视线中的,那人穿着南樊贵族才能穿的衣裳纹样。
玄萧认出,这是个在北玄律法眼皮子底下开赌坊和娼馆的家伙。
“奕迢,这人我玩够了,送你那呆两天?”
奕迢不情愿道:“血糊里拉的,不要。”
“本座闭关,就扔你那待几天,等禅宗回信,他便没用了。”
“那你给人收拾干净再送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干什么的,要是叫客人瞧见,我今儿的生意就别做了……”
玄萧气得直吐血,他低吼着试图躲开山千仞的擒拿:“孽障……你敢……”
山千仞掐住玄萧的脖子:“我都是孽障了,你说我敢不敢?还有,别搞得好像我怎么了你似的,娼妓生的,就该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
———
山千仞坐在玄萧榻前,用手帕擦去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自言自语道:“不是度了内力么?怎么还……”
“笃笃笃”
门口传来敲门声。
山千仞打开门栓,一个矮他半个头的男孩出现在门口,来的人不是别的,正是孤月。
孤月从未见过山千仞,自是不认得的,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是我派人去找到你,你家主子重伤成这样,你怎么还乱跑?”山千仞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埋怨。
“我……”孤月看向躺着的玄萧,不由换了句话:“你是什么人?”
“一个故人,你家大人毒伤复发,我恰巧路过瞧见,他怕是被梦魇住了,最近是不是妄动了内力?”玄萧身体里仅剩的内力是巫铭离开前度给他的,不知何时竟散完了,寒水毒抑制不住,又重新游走进了血液中。
“大人没有动用过……”不对,似乎是在陀觉寺那会,玄萧诵了经?
山千仞的话还没说完,孤月就夺门而出,一瞬便跑没了踪影。
他赶忙跑回陀觉寺,被扔在角落的壶中还盛着少许蜜浆,他打开壶盖,一口气将里面剩余的蜜浆一饮而尽。
半晌过去,毫发无损。
没有毒?那那些女孩……
玄萧诵经时,他隐约瞧见那些女孩被红雾缠绕,究竟是怎么回事?
孤月又狂奔回到山千仞的住处。
“你做什么去了?玄萧状况不好,岌岌可危……”
“大人……对不起!”
孤月跑到玄萧床边,直接跪在地上,他转头看向山千仞:“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既救了大人,求求你,再救救他……”
———
梦魇中,是回到了二十几年前。
“救命……”
呼救声不大,似是从不远处破败的寺庙中传来的。
那时还被称作“元觉”的玄萧循声而去。
从寺后院穿至于大雄宝殿,那是一个长了一头白发的男孩,穿着又脏又破的单衣,身旁还躺了一个已经僵硬了的女尸。
玄萧掸去肩上积雪,悄无声息走近。
寺外雪声簌簌,那男孩已闭上了眼,神佛不仁,从不肯睁眼看看这人间的疾苦。
“小友?”这声唤得轻缓。
蜷成一团的男孩艰难地睁眼,冻满冰渣的睫毛颤了颤,遮住了上半部分的视线。
那人的身影与那泥塑的佛重在一起,一只手伸到了他跟前。
“佛祖……显灵了?”
一件带着体温的裘袄被罩在了男孩瘦弱单薄的身躯上,那裘袄很大,甚至有一截直接拖在了地上。
“到我背上来。”给他披上裘袄的人竟是蹲跪在了他跟前。
玄萧见男孩仍无动作,想着应当是被冻僵了,他不再多说,只将人裹紧了些,直接将人背了起来。
白发男孩直到被背上背才瞧清,背着自己的不是神佛,这只是个和尚。
“裘袄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不冷。”
男孩抱玄萧更紧了些:“我们贴近些,这样你也不冷了……”
背着他的人轻嗯一声,继续向前走着:“靺鞨人已经打到了萨尔浒,很快就会到这里,前些日子官府派人将这里的百姓迁走,你怎会还在这?”
听了这话,男孩竟是捏紧了拳头:“当官的不让我们走……城中有钱有权的,早就跑了。”
他伸出一只手,向方才寺庙的方向指去:“他们说,若人全跑没了,靺鞨人就会追上他们,他们拿走了城中百姓的粮食和盘缠。”
玄萧脚步顿了顿:“城里,开始吃人了,是吗?”
男孩沉默几秒,点了点头:“阿婶为了保护我,带我逃出来,但还是没能撑住……”
和尚听完,面上依旧不带喜悲,却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乡何处?我可送你回去。”
“我叫山千仞,无家……你呢?”
“法号元觉。”又向前走了几步后,玄萧又无来由的说了一句:“此道损心,有伤天和,从今往后,不可再练。”
山千仞心口一凉,一种后怕之感涌上心头。
“元觉大师……您如何知道的?”
“贫僧是和尚,自然认得邪祟,我年岁不大,当不起大师二字。”玄萧继续稳步向前走着。
“元觉……你能不能带上我,你去哪,我就去哪,如今乱世,我却修不出内力,若不练此道,便会被那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吞吃干净,和那城中无数百姓一样……”
说罢,他挣脱玄萧,跪在地上:“大师……您就带上我,求您了……”
“你在恨什么?”玄萧依旧冷着眸子。
“什么?”山千仞因这句话懵了一瞬。
“我能感觉到,你是因为恨而活着,是恨靖朝的官么?”
“是……他们尸位素餐,鱼肉乡里,外族入侵,他们不知抵抗,而是妥协,割肉饲狼,最终遭殃的,只有无辜百姓。”可他的恨,远不止于此。
“破民间盗贼易,破朝中朋党难,我是靖臣,自是网中一环,你又当如何?”和尚问。
“我……”
“你心中或有怨怼,但也并非无义,当今陛下虽有德,欲挽狂澜,奈何大厦危楼,民变四起,我投身在幽王麾下,你若想跟,便跟着我吧。”
“若您不弃……我愿拜您为师!从此徒儿刀山火海,听凭师父调遣!”
“这不合规矩,你若想跟,跟着便是了,何必如此?”玄萧伸手要去扶山千仞。
可山千仞却如何都不愿起,他无比坚持:“求师父收我为徒……”
二八十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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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