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暗流在屋内涌动,压抑的气氛如同流沙,侵蚀着谢羡风最后一丝的理智。
谢羡风心中酸涩,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那个会在树前说出“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人;那个许下誓言愿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今朝一句“不爱了”,怎能抽离得如此迅速?
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她曾不分昼夜地亲手为他缝制冬衣;她关心着他,关心到即便受了委屈,却也还愿意舍下颜面为他端来那一盏暖手茶……
难道,这些都是虚情假意,是逢场作戏吗?
谢羡风忽而感到很是陌生。
慕溶月好像变了。
她再也没有了从前那低眉顺眼、贤惠淑德的模样。
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她已将他的物品悉数归还,这便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她还亲自写了他的休夫书。那一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字字亲笔,工整隽永,并不像是盛怒之下潦草的气话。
谢羡风的声音有些发颤。
“所以,你是真的要同我和离。”
“不是和离,”慕溶月遽然打断道,“是休夫。”
那文书上已经加盖了官府的官印,事已至此,早就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谢羡风心绪缭乱,一丝一缕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可我毕竟是你腹中孩儿的生父。你怎能……”
话音落下,慕溶月像是被触了逆鳞,蓦然抬头,语气带着一丝愠怒。
“这是我的孩子,她的父亲是谁,自然由我说了算——与将军无关。”
这话说得不假。
慕溶月身为长公主的嫡女,只要她开口,自然是一呼百应,数不胜数的男人都会前赴后继来争着做这皇族子嗣的继父。
她本就是这般玉叶金柯、高不可攀的存在。
只是她留在他身边太久,久到他几乎都已经忘了,她原也是如此矜贵。
对她们这样的高门贵女而言,男女之爱不过是一场角逐游戏。情到浓时难舍难分,轰轰烈烈;但若是一朝冷却,也自然可以退步抽身,片叶不沾——她有这样的资本。
是他擅自将自己的期许灌注在她身上,直到这一场戏演到落幕才知押错了人。
谢羡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眸幽深,写满了失望。
“我原以为,你和那些女人是不一样的。”
“如今看来,你和她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般狠绝的话,慕溶月听了,却也只是淡淡一笑。
“将军,你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话音落下,谢羡风的眉头微皱。
“是我的爱,为你镶了一层金边。”
慕溶月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冰冷而带着审视的视线,从头到脚地扫过,仿若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与轮廓,他愠怒时微蹙的眉心,他无言时抿起的嘴角……
“若没有了这份爱,仔细看来……”
“你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时至今日,慕溶月才领悟了一个道理。
爱上一个人,就好似亲手递给了他一把朝向自己的刀子。
原来,想通就是一瞬间的事。
如今,慕溶月已经收回了他持刀的权力,便也不会再被他的冷漠所伤了。
她的心口早已被破开了一个洞,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现在再看见谢羡风那冰冷刺骨的眼,她的心中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的波澜了。
慕溶月说这话时,面色凝重而平静。随着话音落下,她的眼底也染上了几分如释重负,终而归于宁静,宛若巨石沉底后的水波不兴。
谢羡风的心绪也彻底乱了。
他垂头看向眼前人,他们二人分明近在咫尺,却好似生生横隔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着墙,慕溶月眼神清明,如冷冽山泉,看不到一丝的感情。
谢羡风忽地震颤,最终缓缓点头。
“好。那就如你所愿。”
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谢羡风转过了身,黑袍在空中带起了一阵风。他没有回头,而只给慕溶月留下了一个颀长的背影。
一个要走,一个也不打算留。谢羡风大袖一挥,守在门外的侍卫便一拥而起,他阔步上了马车,车轿的扬尘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清月阁内,仍旧是一片寂静。
“小姐……”
杏雨生怯地回到了慕溶月身边,仔细地瞧着她的脸色,像是想找出她是不是还在暗自伤心。
可慕溶月的神色却很平淡。
那样的淡然,不着痕迹。静得仿若一潭死水。
“杏雨,你说,我是不是该大哭一场?”她忽然喃喃低语起来,“我在他身上白白浪费了两年的时间,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
“可是,比起悲恸……我竟然反倒觉得解脱。”
她再也不会使出浑身的解数,只为讨好一个并不在意自己的人;也再不会去试图改变自己,只为强融那个不属于她的圈子……
如今回首,这一桩桩傻事,犹如积压在她心头的一颗颗滚石,如今皆是化作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这一刻,她才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
在回临州城的路上,谢羡风坐在马轿之内,闭目无言,眉头却紧蹙着,浑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
他一言不发,只有脸色阴沉得骇人。
尽管将军只字未提,但身为他的亲信,刘彰仍旧可以猜出他此刻的心境,定是差到了谷底。
但是,手握缰绳,刘彰仍然硬着头皮问:“将军,要回府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羡风眼前又浮现那座空荡荡的庭院,心情更是阴郁了几分。
罢了。
圣旨已下,他很快将去戍守边疆。
纵使真的无家可归,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反正也只是回到从前的生活。
他早就习惯了的生活。
在最初,他原本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谁白头偕老,厮守余生。
如今这般,也只是回到了原先的正轨而已。
至于前妻的存在……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可有可无。
他很快便会忘掉她,开始新的生活。
……
***
夜晚的清月阁,三两丫鬟在前面提灯开路。
暖帐被掀开,杏雨在门边唤道:“老夫人来了。”
慕溶月便放下手中书卷随之站了起身。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她也该给母亲一个解释了。
“我都听说了这些事。”沈惠心一进房门,便急急忙忙地拉着她的手问,“你是真想好了,要休夫?”
慕溶月点了点头。沈惠心神色一变,顿了顿,又道:“你休夫,我倒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慕溶月的眼神微微黯淡下来。
“太医说,这孩子已经伤了根本,体质虚弱,无法挽治了。”她缓声道,“……我不想她来这人世间受苦。”
她说这话,沈惠心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虽然她表面上说得云淡风轻,可沈惠心却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番决定,要拿掉孩子,心里最痛的人是她。
“好,我支持你。”于是,沈惠心便攥紧了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日子终究是你在过,是甜是苦,冷暖自知。你若还没有做好那个准备迎接这个孩子,那么放她离开,也是一种福德。”
慕溶月心中一恸,鼻间竟有几分酸涩。
“如今,你与他和离了也好。吃一堑长一智,往后你便会懂得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了。月儿,你要知道,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男人。往后,你若再有了别的心上人,我便许你婚配,没人敢有二话。若你没有了相中的,你就是留在闺阁里,母亲也能养你一辈子。”沈惠心揽过慕溶月的肩头,轻拍她的背,将她抱在了怀里,就如同幼时哄她那般,“就如你所说,你是我常宁公主的女儿。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委屈了你。”
“母亲……”
慕溶月的眼眶终于湿润了起来,情难自已,靠在母亲怀中啜泣起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忍住不哭的。
这一回,却不是为谢羡风,而是为了母亲。
从前受再多的委屈,她也都能忍过来,毕竟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任何人。可偏偏这满腹的委屈,从沈惠心嘴里过了一遭说了出来,她便再也绷不住了,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落下。
而沈惠心也只是轻轻哄拍着慕溶月的肩背。
“哭吧。将心中的酸楚化作泪水一并哭出来,这道坎才算是过去了。”
“而今,是女儿亲手了结了这桩婚事。在这场婚姻里,女儿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今后便不会再后悔。”慕溶月垂泪地哽咽道,“从前是女儿太不懂事,一心只想着自己,为了情爱冲昏头脑,任性妄为。如今月儿长大了,也会担起慕家儿女的责任,守护家族,光耀门楣。”
“经此一事,能让我的月儿有这般领悟,也算不赖。”沈惠心欣慰地抚摩着她的耳鬓,“或许,人都要经历过才会成长。月儿,你可以大胆地去试错。无论如何,都有我和你父亲为你兜底。”
在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时,慕溶月终是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怼也终是消散了大半。
回想起这浮浮沉沉的两年,她终是痛苦地闭上了眼。谢羡风曾对她的那些伤害,好似刀剑刺在心口,剜开皮肉,刮骨剥筋。
曾经令她伤痛欲绝的往事,如今想来,好似黄粱一场梦。亦如曲终人散后,江水依旧东流,峰峦叠起,青山依旧。
唯有刨净腐肉与毒脓,新的皮肉才能生长。
如今,她终于可以放下对他的执念。
她终于可以做回她自己了。
下一章再交代一些零零碎碎的,再下一章就是两年后的火葬场啦!
狗子现在还嘴硬,马上就会一点一点被打脸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二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