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的屏幕上,小小的心脏跳动着,它的声音还十分微弱,甚至连仪器也难以捕捉。
当胎儿有了心跳之后,它就不再只是一团混沌的肉块,而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只是现在的贺星繁,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值得纪念或者庆贺的事情。他仿佛能够感受到深深扎进自己肚子里的胎盘,正在强行偷走他的生机。
可贺星繁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贺家对这家私人医院占股不低,一旦他的眉头蹙一下,表现出厌恶,或许当天就会被做成文件报告送到傅衍手里。
他想见傅衍,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更害怕,害怕傅衍得知他的恐惧,却依旧不闻不问。就好像要一遍遍让他清醒过来,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他不愿意。
因此,贺星繁强忍住恐惧,在医生的邀请下,看向了监控屏幕里的画面。
还不到小拇指指甲盖儿大小的肉块儿被放大到屏幕上,跃动着、叫嚣着,好似在和他宣战。
贺星繁胃中一阵翻涌,最终还是侧身干呕了起来。
为他检查的医生倒是十分理解,等贺星繁缓过来时,已经将画面录制好,让助手发送到傅家那边去了。
贺星繁道了谢,将身上残留的凝胶擦拭干净,重新穿好衣服,离开了检查室。
走出房间时,就连贺星繁都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
陪同他来的omega还在检查室里和医生交流着什么,贺星繁便在门口等着,正好管家也拿着血检的结果回来了。
原本这次产检是不必抽血的,但贺星繁的妊娠反应实在太厉害了,因此抽了几管血液做检查,防范于未然。
而检查的结果,不出所料,依旧是没什么大问题,但小毛病不断。
轻微的营养不良和各类假性病在孕期实在常见,如果贺星繁回去之后依旧吃不下去,再严重恐怕就是得靠打营养剂来解决了。
或许是精子质量太好,又或者二人的匹配度太高,胎相异常稳定,别说流产的风险,就是贺星繁身子垮了,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最后失去生命体征的。
这也是omega在这个世界格外抢手的原因,他们天生就适合生育,即使差着阶层,也有大把的豪门愿意将他们娶进门。
曾经的贺星繁对这种社会现状十分厌恶,这让他觉得omega在权势们的眼中根本算不上人,只不过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生育商品。
他们甚至还给omega评了个质量等级,越适合生育,身体素质越好的omega,越是优质。
贺星繁厌恶过,庆幸过,如今全都变成了恐惧。
这样的体质,恐怕除了往自己的肚子里捅上一刀,将五脏六腑一并搅得粉碎,才能终止妊娠。否则,他只会变成被吸干营养的胚乳,待胚芽破土而出之时,连干瘪都残躯都化为尘土。
贺星繁听着医生絮絮叨叨的声音,精神有些恍惚。
所以他没有听清,医生说他血液里Alpha信息素浓度偏低的事情,又或者,他听见了一点,只是因为大脑缺乏营养供应,已经难以处理外界的信息了。
他浑浑噩噩地被送回了别墅,面对丰盛的午餐,没有半点胃口。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必须进食,否则,他真的会化作尘泥,被肚子里的胎儿吸干血肉。
可他吃多少进去,就吐多少出来,最后实在吐得没有力气了,才硬塞了一些参杂着营养剂的流食,胃里翻江倒海,却连吐出来都力气都没有,那么病恹恹地倚在柔软冰冷的靠枕里,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他不太喜欢入睡了。
他总是在做噩梦。
噩梦太过真是,让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噩梦的数量又太过庞大,以至于他几乎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余醒来时残存在灵魂里的恐惧、恶心,和难受。
贺星繁头疼欲裂,以至于那如附骨之疽的、在骨头里隐隐作祟的疼痛,和牙根深处仿佛能扎进脑子的疼痛,都已经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他说不出自己身上哪里难受,好像哪里都不对劲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偶尔也会有一了百了的想法。
他实在是太痛苦了,醒着的时候要承受身体上的折磨,就连睡着也不得安宁。
而这样的日子,竟然只是一个开头。
贺星繁突然觉得,曾经在贺家遭受的那些不公,相比起现在,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种无时无刻,如影随形的痛苦,简直让他生不如死。
尤其是,加上信息素的缺乏,更让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处于焦躁不安,又无依无靠的孤独和恐惧中。
Alpha的信息素能够给孕期的omega以安抚,可是他的Alpha……他似乎有足足一个月没有见过了。
贺星繁很想见傅衍一面,又有些……害怕见到傅衍。
有时他从噩梦中醒来,恍恍惚惚走过镜子前,都会被镜中的世界给吓一跳。
他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呢?
形容枯槁,面色苍白,身上的骨头仿佛膨胀起来,将他的皮肤高高撑起,变得突兀又可怕。
镜子里的人宛若行尸走肉,身上的血色褪去,白得如同死人,看着都冷冰冰的,不像有温度的样子。
贺星繁垂着的视线一点点抬起,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面颊上的肉不知什么时候被消耗掉,微微凹陷进去,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里面倒映着一个形销骨立的人,阳光落到房间里,却照不进那双眼睛,一切都变得灰败又浑浊。
贺星繁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他……原来长这副模样吗?
好丑陋,好恐怖。
这样一副形象,又怎么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呢?
说不清的难过情绪蔓延起来,贺星繁薄唇微动,似乎是想苦笑,却是连抬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最终只有一声很轻的、轻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都叹息。
泪水从他的眼眶滚落出来,划过苍白的皮肤,留下冷冰冰的痕迹。
还好,他还是活着的,毕竟他的眼泪,还是温热的,不对吗?
只是他的心好像死掉了,分明是难过的,分明还是会有情绪起伏的,此刻他却已经感受不到了,只有眼泪告诉他,他在哭,他在外面安国。
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最终,贺星繁还是打上了营养针。
无数精密的仪器和检测设备被搬进了别墅,傅家对于他肚子里这个孩子,还是相当重视的。
于是,他的别墅变成了一间小型的疗养院,里面配备的各类仪器设备,倒是不比正规医院的差。
随之一起入驻的,还有一批医护人员。
贺星繁的手臂扎上了留置针,他每天都需要输液,要是每天扎一次,恐怕要不了几天,他的双手就要满是针眼了。
可是三五天更换一次的留置针,似乎也缓解不了贺星繁伤口愈合过慢的问题。
贺星繁每天的体重都在往下掉,他浑身都营养,都集中在了肚子里,连愈合一个小小针眼的盈余都没有。
他的身体太过脆弱的,本就应为营养不足而且体温偏低的身体,当营养剂通过留置针进入身体里面,贺星繁竟然能够感受到明显的疼痛和寒冷。
他能感受到酸痛的寒意在身体里蔓延游走,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清晰地一直到,自己还活着。
可这实在是太痛了。
又痛,又冷。
他伸过手,想要用掌心捂一捂被扎针的地方,可是他的手,温度却比输进体内的营养剂,好不到哪里去。
贺星繁也有让人给他准备热水袋来热敷,可是他每天要输太久的吗液体,因为身体原因,他打点滴的速度非常慢,一瓶都要输好久,热水袋也得换很多次。
本就脆弱的神经,还要遭受无数冷眼、咋舌、嫌弃,更是将他原本不高的兴致,拖入了深渊。
他甚至有时候会害怕寻求护工的帮助,没有人对他有好脸色,所有人都将他看作烦人的累赘,纵使没有人开口,他依旧从那些眼神里读懂了未尽的话语。
他们想让他去死。
无孔不入的恶意只会让让本就孤立无援的人感受到更深的孤独,抑郁的情绪让贺星繁的精神状态变得更差了。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这样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真的会迎来结束吗?
他的时间好像被无限延长了,又好像被偷走了。
明明每一秒都如此难熬,可是枯燥的每一天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悄悄从他的生命中偷走了一般,让他分辨不出时间。
贺星繁的状态越发糟糕了。
最开始打营养针的时候,他的身体还稍微缓和了一些,而那微微回弹的状态,就好像是开往地狱的过山车,只在发车的时候稍稍往上攀爬了一段,然后面对的,是无法触底的深渊。
贺星繁已经数不清他在床上躺了多少天了,他开始对时间没什么概念,意识也不那么清楚。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是在做梦,有时,他能听到自己肚子里的怪物,正大口大口地吸食他的血液,咀嚼他的骨肉,贪婪的,连五脏六腑也不放过,嚼到骨头的时候,还会发出很稀碎的。
咔吱、咔吱的声响。
贺星繁知道自己是病了。
可他本来就病了,很多种,数不清的,假性或者其他,他病得很严重。
可是他已经连呼叫都力气都没有。
就连眼泪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哭干了,再也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有时候能听见一旁的护工窃窃私语……
是在窃窃私语吧,他不确定,也有些怀疑,或许是自己的幻听。
一切都不重要了。
贺星繁愣愣地看着某处出神,他的大脑好像拒绝了一切外界的刺激,只有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一切才不会变得更坏。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如此狼狈地苟延残喘,也不肯死去。
是什么呢……
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又到了输液的时候吗?
他想,自己大概还是会讨厌输液的,或者害怕。因为输液时总会伴着阴魂不散的寒冷和疼痛,漫长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贺星繁闭上眼睛,不想去看,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来人给他更换留置针。
他重新睁开眼,因为没什么力气,连掀开眼皮都速度都很缓慢。
世界一点点变得明亮,贺星繁看着不远处的人,那张熟悉的、朝思暮想却从不敢承认的脸,落在视网膜上,好一会儿,好一会儿……贺星繁才渐渐反应过来,来的人是谁。
“咔嚓。”
心底厚厚的冰层裂开一道道小小的裂缝,细碎的冰碴簌簌往下掉,发出很轻很轻的声响。
好像早春里第一道破开冰层的溪流,暖洋洋的温度流淌进血液里,万物复苏,就连他,也因此活了过来。
倦怠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贺星繁总算能够处理自己所看到的信息。那画片般沉寂的脸,也变得鲜活、真实起来。
贺星繁来不及高兴,便看清了Alpha脸上的神色。
阴沉、冷厉,还有和这些日子里贺星繁见过无数次的……
厌恶。
咳……距离换身体还有一章[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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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