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一个人的死亡宣判很简单——“抱歉,我们尽力了,请节哀。”
这于一个家庭而言却是无法担负的重量。
于修夏在那一刻可以说是木然的,大脑神经无法衔接眼前的事实,于是自动规避为,那不是真的,那怎么可能。
但很快,手术室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病床上躺着的人已用白布蒙上身子,被一众医生护士推到他们跟前,把死亡以最直观和残忍的方式呈现给他们看。
人,是死了。
陆广宇死了。
于修夏后知后觉的终于认清这个事实。
陆广洲紧随其后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子文件,经过于修夏的时候,抬眸看了他一眼,跟着医生离开。
于修夏艰难的挪动步子,想确认病床上盖着白布的人是不是陆天宇,陆天一把将他推开。
病床被护士推进了太平间,于修夏再跑过去时,似有千斤重的大门合上了。
他眼睛忽的黑了一瞬,脚上一软,坐倒在地板上,再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
下午时分,医院开出死亡证明,陆广洲联系殡仪馆,约定好时间接运遗体,并以最快速度选好墓园。
之后,看着如石像一样僵化在地板上的于修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回去吧,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
走廊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回头看着脸色苍白的于修夏,摇了摇头,低声窃窃私语。
于修夏如一尊提线木偶,回到了别墅。
陆天眼眶通红,和一众人坐在客厅,一起商量着丧事的举办流程。
他淡淡的看了于修夏一眼,可能太累了,没力气再闹,又死气沉沉的抹过身子。
陆广宇是车祸意外死亡的。他头天谈了一夜的合同,终于跟甲方签署协议,只休息了那么短短几个小时,就匆匆赶往上海。
司机临时有事回了老家,陆广宇只好自己驾车。一路开到天津路段时,不幸遭遇一起连环车祸,原因是一辆小轿车躲避突然闯了红灯的电动车。陆广宇当时位于车流的中间位置,脑袋直接撞进前车玻璃上,当场休克。
其实,以他的开车技术,原本多打一把方向盘就能避免祸事,但他当时已属疲劳驾驶,加之事情发生的太紧急,便错过了最佳避险时机。
陆天和齐娟情绪都不稳定,整个丧事落在了陆广洲身上。
他怕影响陆辰考试,压住媒体,这事先瞒下了他。
当天晚上,陆广宇的遗体被人从太平间移出。
于修夏跟着陆家人过去,想近一点看看他,被齐娟给赶了出去。
回到家后,陆天大闹一通,齐娟哭的肝肠寸断,指着于修夏,骂他是扫把星,克死自己的亲妈以后,又来祸害他们。
于修夏全程缄默,想哭,又不知自己配不配哭。
他前所未有的嫌恶自己,如果那天他拒绝陆广宇回来,就不会遭遇这场车祸。
齐娟和陆天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把过错推在他身上,他自己也全然麻木的接受。
葬礼前的那两天,他过得浑浑噩噩,陆天怎么骂,齐娟怎么折腾,他都不再有多余的反应。
就这样,第三天,各色人物聚集在陆家别墅,葬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下午,陆辰匆匆结束最后一门考试,赶了过来。
于修夏穿着一身黑,隐在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承认他跟陆广宇的关系。
陆辰远远的看了他一会,心脏某处刺了一下,但他只是走到陆天身边,站定,一起候在出口迎宾。
直至天黑,吊唁者终于散尽。
于修夏默默的走到大厅,看着一排排花圈和未燃尽的长明蜡烛,眼神空洞。
陆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半晌,喊了他一声。
于修夏反应很迟钝,直到陆辰搭住他的肩膀,才回了一下头。
陆辰问:“你没事吧?”
于修夏轻摇了摇头。
“那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是去公墓寄存骨灰盒的日子。
于修夏机械的点头,陆辰不知道再劝什么,转过身子。
刚走到门口,于修夏叫住他:“陆辰……”
陆辰停住脚步。
“他走之前,想听我喊他一声爸。”
“我当时想着来日方长,下次再喊。”
陆辰缓缓回过头,看到于修夏用力咬着嘴唇,快咬出了血,却并没有落出泪来。
“你说”,他的声音在剧烈颤抖,“我现在喊晚了吗?”
陆辰回答:“不晚,小叔他能听到。”
“嗯,那我明天回中离村数星星,他就能听到了。”
从前,姥姥告诉他,对着夜空数满一千颗星星,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这其实是他睡不着时,姥姥用来哄他打发时间的随口一句话,可他当了真。
“陆天说是我害死了他。”
“不是,这是意外。”
“他问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于修夏声音很轻很轻,听的陆辰心脏狠狠一颤,他走到于修夏身边,伸出胳膊,抱住了他,温柔的抚着他的后背:“别听他瞎说,他只是无法接受小叔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我也这样劝过自己。”于修夏说:“但是,好像没什么用。”
“倒不是真怪自己同意他回来,就是……”
“我怪自己没有在他回来之前,告诉他,我并没有怨过他。我很后悔。”
他说完,陆辰觉得后背“吧嗒吧嗒”被什么打湿了,于修夏攥住他的手,哭了,哭的安安静静。
许久后,他松开陆辰的胳膊,眼睛里没了泪水,只是有点肿。
这半天下来,陆辰疲惫不堪,安抚过于修夏后,跟陆广洲回了公寓。
于修夏拾掇好情绪,也回到楼上,陆天僵着身体,正站在他房间门口。
于修夏没心情应付他,索性转过身子,准备找个宾馆住几天。
陆天冷哼一声,打开于修夏卧室的门,一把捞起他的衣服,和书桌上的纸笔资料等,大跨几步,走到护栏处,一扬手扔了下去,再折回头,把于修夏经常拉来拉去的行李箱一脚踹到了他跟前。
“于修夏,你他妈还有脸在这里待吗?!”
“还想祸害谁,嗯?”
“你妈破坏别人家庭,你跟别人抢爸,害的我们好好一家子变成这样,是不是很得意,你他妈是不是高兴死了?!”陆天最后几句话几乎破音,看他的眼神恨到了极致,好一会,抹了一把脸,大概是哭了。
于修夏静静的站在楼梯口,没说话。
因为动静太大,一楼的齐娟着急慌慌的赶了过来,跑到于修夏身后时,猛的推了他一把,于修夏打个趔趄,险些摔下楼梯。
齐娟抱着陆天,哭了一会,指着于修夏说:“你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陆家的大门不欢迎你!”
她越说越悲痛愤怒:“你留在这里还惦记着什么,陆广宇那点遗产?”
“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陆家的东西,你一分都别想拿走!!”
于修夏听她说完,不知怎么的,心里反倒释然了,他扯了扯嘴角:“阿姨,你说不让我拿,我就不拿吗?”
齐娟额头青筋直跳,哆嗦着手指点着他:“你,你……”
陆天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于修夏的领子:“我**的!!”
他抬起拳头朝于修夏的脸上砸去,被于修夏躲掉,更恼火了:“你他妈还是个东西吗?!我爸因为你死了,因为你!!于修夏,你个杂种,我告诉你,休想从陆家拿走一毛钱!!”
他泄恨一样踹了于修夏一脚,于修夏当即跪倒在地,皱了皱眉。
陆天疯了一样,抬起腿又朝他腹部狠狠踢去。
于修夏没再让他,反而被他那一脚踹醒了神,一股脑爬起来,扯住陆天的头发,把他绊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子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齐娟吓坏了,赶忙跑过去拉于修夏,却被他一胳膊推开。
于修夏眼眶猩红,脸上的表情隐忍而可怖,这些天以来的压抑,痛苦,无助一下子涌进胸口,将他的四肢百骸嚼的粉碎,他大吼着:“我想吗?”
“我他妈想吗?!”
“我想来这里,想待在这个家吗?”
他一拳拳落在了地板上,而不再往陆天身上砸,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我想让他死吗?我想过成这样吗?我他妈又做错了什么?”
“我……”于修夏声音开始发哽,他生生忍住,深深的闭上眼睛,不想再说下去了。
陆天躺在地板上,怔了,一旁的齐娟也被震慑住,似乎都没想到这些天以来,一直默不作声的于修夏,会有这样情绪失控爆发的时候。
漫长的沉默后,于修夏眼神恢复清明,周身高度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下来。
他站直身子,看了一眼陆天和齐娟,拉起自己的箱子,一步步走下楼梯,然后在他们疑惑,愤懑,不知所措的目光里,把衣物收拾进箱子。
再抬了一下头,看着楼上的母子俩,平静的说:“放心吧,陆家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