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郊打马而归、换完衣物、溜进城门后已至半夜,叶连辰与叶枳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朔县的大街上。
叶枳看着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不禁有些发愣。其实那人的样貌是极好的,凤眸清澈、面如冠玉,方才换了一身月白衣袍,样式简单,没有太多点缀却显得身形纤长。他整个人都是淡淡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端的是温润如玉。可是,就这样一个儒雅端庄的人,怎么一带上那副鬼面,就成了尊阎罗了呢?
叶枳想不明白,迷迷糊糊的甩了甩脑袋,想要将这些她想不明白的事抛出去。前面那人却似是心有所感,止住了脚步,侧身询问道:“怎么了,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叶枳一愣,在那近乎温柔的目光的注视下心中警铃大作,一时心绪翻涌,绞尽脑汁,最后装出一脸的面色凝重:“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叶连辰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怀疑:“我竟不知你也会想这些东西?别是诳我的。刚刚是不是又在想我坏话?”
叶枳恼羞成怒,作势要去揍她哥:“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啦?你还说是我要说你坏话!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废物啊?!”叶连辰倒也不躲,似是笃定她不敢真的打上来,只是安抚般伸手摸了摸叶枳的头。
叶枳蔫蔫的收回了手,勉强被顺了毛,可嘴上却还是不饶人:“我说哥,你可别只会在我这里耍威风,今天我去拿梁晖妻儿的时候可是在他们家附近做掉了不少人,若是梁晖没说谎,那些人必然就是钱森乾派来的了,即便不是接受钱森乾指使,这事儿也早晚要传到他的耳朵里,决计是瞒不久的,你准备怎么办?”
叶连辰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怎么?你能想到的我难道想不到?我且问你,明明这梁晖只是一个小小县丞,且不说容易被拿住把柄,就连可以做的事也是少之又少,这朔县又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地方,那为何钱森乾偏偏找了他,而不去找朔县的县令?”
叶枳有些困惑的摇了摇头,不出意料地被敲了脑袋:“说你笨你还不认,”叶连辰叹了叹气,怒其不争的继续说道:“自然是因为我们的父亲啊!这朔县不仅是冀州的中心,更是州府所在。父亲虽然懦弱昏聩,可决不是可以轻易被他们视作棋子的人。”
叶枳挠了挠脑袋,好像有些明白了,“是了,父亲如今虽被发派至冀州,可曾经也是朝廷的三品要员,与墨尊十分亲近,这墨阁本就是高祖为了对抗世家所设,如今咱们的墨尊更是视世家如豺狼虎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如今钱森乾依附于名门世家,自然不敢随意招惹父亲,这吸引一州刺史的眼光最多的就是本县的县令,钱森乾决计不敢冒险。”
叶连辰欣慰的看了看她,“嗯,还算有救...”,选择性的忽视了气的跳脚的叶枳,接着说道:“他们又不愿放弃朔县这一块肥肉,就只好就退而求其次选了掌管赈灾粮发派、头脑还算灵光并且有弱点的梁晖。”
见自家兄长根本懒得搭理自己,叶枳再一次的哑了火,暗自嘀咕道:“所以呢,你要怎么做?”
叶连辰勾了勾嘴角,决定不再逗她,答道:“如今墨阁在这件事中的存在已经被摆在了明面上,可情况明显对我们不利,我们既不知道粮草的去向,也不知道钱家的目的,要想知道这些,可没人能好心告诉我们,只能由我们自己去钓。”
“钓?哼,说的容易,怎么钓?咱们父亲是个不管事的一问三不知,墨阁终究不能被放到明面上...嗯?”
“停一下,有马蹄声!”叶枳哼哼到一半,被自家兄长面色沉重的抬手止住。可她听了半天,也没能听到什么声音,刚想嚷嚷,就听到一阵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自街巷深处传来。叶连辰回头望去,但见远处一人银鞍白马,踏雪而来,不过须臾之间,便以掠至身前。
那人想是也未料到时至宵禁竟还会有人在大街上闲逛,面上一惊,猛地勒住缰绳,白马嘶叫了一声,前蹄猛地扬起,惊险的在叶连辰面前堪堪停住。叶连辰早将妹妹护在身后,前蹄仰起时距他不过只有数寸,此时也觉得惊险,但面上却分毫不显。
马上那人跃下马来,裹挟着日月兼程、长途奔袭的周身寒气快步走至叶连辰面前,满是歉意的拱了拱手,说道:“实在是抱歉,我也未曾想到这个时辰还有人在街上行走,冲撞了二位,实在是抱歉。”
借着月光,叶连辰仰着头,勉强看清了来人的样貌,此人应是刚及弱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被北境的风雪刻画的锋利尖锐,眉眼浓烈而清澈,面色却是久不见天日般的白,黑发被一顶束发嵌宝紫金冠高高束起,一袭黑金色劲装外罩着一身墨色的貂皮大氅,端的是贵气无双。叶连辰这样想着,决定看在这张举世无双的脸的面子上,放过...
“不如将此物赠与二位,当作补偿?”
叶连辰思绪被打断,急急地向后猛撤了半步,才堪堪避过那人递过来的,险些磕在自己脑门上的东西。
那竟然是两块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锭!!!
叶连辰被这俗到极致地赔礼给噎到了,难以置信的在那张如此超凡脱俗的脸和如此俗不可耐的赔礼中来回扫视。见叶连辰不收,那人执着的往前递了递。叶连辰还在为自己识人不清感到震惊,身后的叶枳早已从他身后冒出了头,急不可耐的跳出去要接过那两块金锭。
“啊啊啊...”叶枳还未及伸手,就被身后面色僵硬的兄长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毫不费力地把她抓回身后。叶枳一次发财未果,依然不抛弃不放弃的在自家兄长的身后跃跃欲试。叶连辰似是不经意的缓了缓脸色,看着那两锭平平无奇的金子推辞道:“客气了,我与家妹并未受伤,自是不好收这歉礼,天色已晚,已入宵禁,公子还是早些找到住处歇息为好,若是被巡防的官兵发现,可就不好解释了。”说罢,欠了欠身,拉着叶枳就往叶府走。
萧云起被独自留在了街上,也不敢再当街打马,便一手牵着马找着客栈,一手掂量着那两锭金子,有些遗憾的喃喃着:“差点就能给出去了,这么沉得两锭金子,坠在身上实在是难受的要命,直接扔了又得寒了阿姐和姐夫的心,当真是麻烦...”犹豫了半晌还是撇了撇嘴,悻悻地将金子揣回了衣兜。
另一边,叶连辰威逼利诱、好说歹说将叶枳心不甘情不愿的劝回了叶府,也着实是心累的很。一回到府中,就进了自己的院子,点了支蜡烛,细细思索着。
叶枳说的没错,怎么钓,是个问题。叶连辰沉思时总是下意识的眉头微蹙,手指一顿一顿的敲着茶杯。就在蜡烛燃的将尽未尽之时,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将冷茶一口饮尽,信步走出院子,敲开了他的父亲,冀州刺史叶澜书房的大门。
“父亲果然还未就寝。”叶连辰进了书房,含着柔和的笑,向着叶澜深深一礼,明明是恭敬的举动,不知怎的,叶澜却畏缩的耸了耸肩。
叶连辰不紧不慢的向前走了几步,看向叶澜正在批阅的文书,和声道:“父亲大人不愧是爱民如子、现世良臣,如此不辞辛劳,真可谓是...”
“你究竟又要做什么?!”叶澜再也写不下去了,索性摔了笔“大半夜的,不回府、不睡觉,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狼毫笔滚到了叶连辰的脚边,他便将其轻轻捡起,看了看,是只上好的狼毫笔,可因为用的久了,笔杆上的刻字已经磨损的看不太清,笔尖也有些开裂。叶连辰上前将笔双手递了过去,说道:“我记得父亲这支笔从刚到冀州就在用了,如今也该换了。”
叶澜草草接过,不答话,也不看他,说到:“无事献殷勤,你这个时辰来找我,又有何事?”
“我想请父亲大人帮个忙,北陆县县令李敬是父亲在朝中的旧识,此次还望父亲能替我传封信给李大人。”叶连辰在旁边挑了张椅子随性坐下。
“北陆县李敬?你找他做什么?”叶澜面露疑惑。
“孩儿最近在调查赈灾粮一事,需要李大人的帮助。”叶连辰看到叶澜面露难色,便知道,这恐怕又要好言相劝一番。
果然,叶澜摆摆手,“这赈灾粮自然有朝廷下派的钦差大臣来管,与你有什么关系?”
叶连辰定了定神,反问道:“不如父亲猜猜,这朝廷派下来的会是谁的人?无论是谁,也不过是李家分不分羹、与谁分羹的问题,这些赈灾粮是断不会落到灾民的手上的。”
眼见叶澜脸色有些松动,叶连辰继续说道:“如今不过才十一月,朔县富庶,各户人家暂且还有存粮,可市井街巷中也流出不少传言,百姓也并非是心瞎眼盲,对粮草一事更是敏感非常,近日不少地方人心惶惶,若是寻不回那赈灾粮,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要演出易子而食的惨剧,不论其他,若是这事被报到京城,父亲难道还能保住官身?”
叶澜肉眼可见的哆嗦了一下,思索良久后,低声嘟囔道:“那墨尊那边...知道吗?”
叶连辰答道:“不知。”
只见叶澜突然站了起来,怒声道:“你也当真是大胆,没有墨尊的命令,你也敢擅自行动!”
叶连辰抖了抖袖子,无奈道:“父亲放心,既然墨尊想让我重返朝堂,我便总要做点什么实事出来,这便是我的机会,墨尊断没有阻拦的道理。”
叶澜颓然地瘫坐回椅子上,似是在思考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叶连辰却像是笃定了什么一般,站起了身,又是一礼:“父亲,孩儿现在就将内容写给您,事态紧急,还望父亲上心,麻烦您今夜就将信件加急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