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十七,朔县边郊。
本来应该堆满存粮的粮仓内空空如也,伴着弦月高悬、肃杀夜色而来的是地上纵横杂乱的道道血线。粮仓内杂役的尸体自仓门口处铺开,数不清的尸体交叠着、堆积着,濒死前的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救命声随着一击毙命的破喉消散,最终凝在了他们因惊恐绝望而瞪大的双眼里。
县丞梁晖只带着几名近侍在夜色的掩盖下脚步匆匆的赶到了粮仓,刚想推开舱门,却像预感到什么一般神经质的停住了手,侧耳听了许久,可周围除了凛冽寒风和夜半乌声,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似是最终下定了决心,他猛地推开仓门,一股压抑了许久的血腥气随着仓门大开,混在凛冽的寒风中呼啸而出,结结实实的抽在梁晖的脸上,灌进了干冷的鼻腔,激的梁晖汗毛耸立,一身冷汗自脊柱向上袭来。
身后几个属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主子僵直的背影有些困惑,一个胆大的叫了声:“大人?”
梁晖回魂般的松了松僵硬的肩膀,机械地转过身。下头的几人见自己主子双眼无神,只是直直的盯着自己,不自觉的也有些慌了。就在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梁晖眼神一动,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冲上前,从近侍手里夺走了灯笼,独自一人走进了粮仓。
梁晖孤身站在粮仓中央,竭力地举着灯笼,看着一张张血迹斑斑的可怖脸庞,腿不自觉的发软,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灯笼。须臾之后,似是终于坚持不住了般踉跄着转身,声音几近撕裂:
“来...来人,来人...传传传...传信给...”
一句话戛然而止,被掩盖在了更深一层的恐惧中。不知何时门外的几个侍卫已经被悉数放倒,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众手握钢刀的黑衣人,带着统一制式的面具,乌泱泱的压在门口。
“哐当”一声,灯笼脱了手,掉在了地上,挣扎般闪烁了几下后熄灭了,一时间,粮仓内外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明明暗的伸手不见五指,梁晖却只觉得那些惊恐的、哀怨的、痛苦的眼神都在死死的盯着自己,盯得他今生不得解脱、永世不得超生。
这时,门外一道声音冰冷的、毫不顾忌的划破了这片冷寂:“梁大人,您这是要传信给谁啊?在下不才,或许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梁晖像是被刺痛了一般,猛地抬起了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刚要作答,只听那道声音再一次响起:“梁大人不妨出来吩咐,在那尸堆里头站着,大人不嫌瘆得慌吗?”
分明是关切的语气,可梁晖听着,只觉得一阵恶寒,用尽了全力,才止住了想要落荒而逃的脚步。
犹豫半晌,梁晖抬起了发麻的双腿,强撑着走出了仓门。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了这群不速之客的形容。月光之下,恶鬼面具森森然的敞着淋漓巨口,向他扭曲着狞笑着。
“墨...墨阁!”像是被最后一击击溃了防线,力气被抽了个干净,竟径直滚下了台阶。梁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色煞白、嘴角不断地抽搐着,跪倒在这群黑衣人面前,不住的磕头。
“各位大人,不知...不知小的犯了什么事,怎么...怎么还麻烦你们过来了?”
这时,队伍突然分成了两半,堪堪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梁晖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直接拜倒在地,只听到一道脚步“吱呀吱呀”的踩雪而来,最后在他面前停住。
“你当真不知?”如昆山玉碎般的声音含着笑“果然,问了这么多人,每次打头都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们这些人,也当真是无趣。”
梁晖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还没想好要怎样应答,就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狠狠的撞上了自己的脖颈,顺着他的下巴,不留余地的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梁晖被逼着仰起了头,直直的对上了一双含笑的凤眼,眼光深邃中还带着几分戏谑。梁晖心中一凛,他比谁都清楚,那道目光里的情意,与其说是对弱者的安慰,倒更像是对猎物最后的怜悯。
“梁大人...”目光里的戏谑更甚,刀鞘上移,捉弄般拍了拍他的脸。
梁晖慌忙拱手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在下记得,此处粮仓里应当装的是本月初朝廷刚运来的赈灾粮,我倒不知,这朔县的县令曾下过什么分发赈灾粮的命令,怎么这赈灾粮才运来不过半个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凭空消失了?不过勉强也能解释,这朔县是冀州的中心,乃是财富汇聚之地,还未受灾情影响,这其余各县的灾民吃完了自家的粮,您一时情急,还未来得及向上汇报,这...我也勉强能为你解释一番...”方才在惊吓之余匆匆打好的腹稿被径直说穿,梁晖心中彻底没了底。望向那人的眼中终于彻底没了稳重。
“可朝廷往各县都发了粮,且不说其余各地会不会有短缺,朔县乃一州重地,短了何处也不该短了此处,您想要接济,可怎么能一点不留?在下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这无论如何,粮仓也不该是空空如也啊!您说呢,梁大人?”那人忽略了梁晖无助的神情,继续发问。
说罢,他便抽身后撤,梁晖失了支撑,狼狈的摔倒在地,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匆忙爬起,扯着笑答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这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您且看,这也不只是冀州此次赈灾,这哪一处、哪一次朝廷的赈灾粮、赈灾银不是经过层层盘剥才被发下去的,这这这...户部拿几成、委派下来的官员拿几成、州府拿几成,真能派到下面用于赈灾的还能有多少。我也知道如今灾情降至,可我一个小小的县丞,芝麻绿豆大小,那里能管得了上头那些佛爷们啊!”
“是吗。”那人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神色却愈发狠厉:“可是啊,梁大人,在下不是那场面上的人,在下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鬼,敢问梁大人,您几时见过这鬼是守人的规矩的?”
梁晖一听这话,便知今天是彻底没法善终了,眼底只剩下痛苦的哀求。只见那人接过从旁接来一叠信件,摔在梁晖的脸上。“还请梁大人好好看看,顺便同我说说,这些作何解释!”
雪白雪白的信件纷纷扬扬散落在地,梁晖的额头早已布满豆大的汗珠,那一封封信件封口处的印泥盖的是徽州李氏的印信,他根本不用拆开,就知道里面封存的是怎样的罪恶。
“梁大人”头顶的声音连惺惺作态的慈悲也不再愿意施舍,只剩下冷漠和狠厉:“徽州李氏,梁大人,您攀的好高枝啊!”
再看梁晖,眼神呆滞,似是被抽走了魂。片刻之后,竟是痴痴地笑了起来:“墨阁...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墨阁...着了你们的道,算我倒霉!可是你们杀了里面那么多人,是想问什么?
是经手过的人,还是赈灾粮的去向?您又何苦杀了他们呢?他们不过是些管粮的工具,哪儿配知道这些?如今您问到了我头上,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会说!”
黑衣人并未作答,反倒是笑了笑,慢慢贴近了梁晖的耳朵,缓声道:“大人不关心自己,可在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替大人忧心,因此这两天特意留心了大人家的住处,竟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时常在大人家附近出没,在下属实是担忧大人的家人,就在方才,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将大人的亲眷接了出来,不知大人可想见他们一面啊?”
梁晖眼中逐渐烧起了一股怒火,双拳暴起挥出,却被那人灵活的躲开,窘迫的扑倒在地上。“畜生!你们这群畜生!”
梁晖的语气极尽怨毒。这样嘶哑着的怒吼似是取悦了那人,只见他挥了挥手,一个身材较为瘦小的黑衣人抱着一名熟睡中的男孩推开了大门,缓步走向已被人压制住的梁晖。
过了许久,梁晖虚脱的松了力,认命般抬头道:“我所知不多,但你问了,我就会答,我自知死路一条,可我若好好答了,你保证你会放了他?”
黑衣人未做回答,径直问道:“与你通信的,可是北陆县县令李敬?”
梁晖颓废的摇摇头,答道:“不是,李敬虽姓李,可已经是偏的不能再偏的旁支血脉,且不说徽州那边还记不记得他,就算告诉了他们,也不一定会认这门亲戚。再者,这李敬自己走的科考,从未用过徽州那边的关系,哪里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黑衣人面具一动,似是哂笑:“你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梁晖缩了缩脑袋,犹自说到:“不是官员,是北境商户,钱森乾。”
黑衣人目光一凛,刹那间明白过来。
大昭一向轻商,平常人哪怕生意做得再大,论其地位甚至不及田间地头苦苦耕种的农民,能得朝廷重视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这位钱森乾。那钱森乾本来只是冀州沧县的一个小户人家,后来借了朝廷在北境设互市与北方蛮族通商的机会才发了家。后来北境的一切贸易往来几乎都握在他的手上,朝廷本想借联姻获得他的帮助,却不想让世家大族抢了先,最终让他飞上枝头,娶了李家的嫡女为妻。
“李氏女竟将自己的印信,给了钱森乾?”阴翳的眼中透着怀疑。
“李家本身有没有参与其中我不得而知,可与我通信的的确是钱老板。”
黑衣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地拽过他的衣领问道:“你可知其余各县是否有收到消息?钱森乾囤积粮食究竟是出何目的?”
梁晖倒是从容淡定的摊了摊手,自嘲般笑道:“这我怎么会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丞,连县令都不是,他们哪里会告诉我这些?我知道的已经全盘托出,剩下的你也查了个底儿透。如今,你可以杀我了。”
黑衣人慢慢松了手,探究般的盯着梁晖,最终转身,拂衣而去。
“都解决了吧!”他摆了摆手,向身后的人说到。
为首的黑衣人带着那抱着孩子的黑衣人走出了大门,将身后那声凄厉的惨叫死死的堵在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