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瀑的雨幕自伞缘流坠,车辆前照灯投射出刺目的白色光芒将每一根下坠的雨照得轮廓分明。狂风将它们吹作倾斜的轨迹。
季余生回到家时,肩膀后背都湿了一大片,两条裤腿更难以幸免。
雨水从他湿透的裤脚往下滴水,将玄关口的地毯浸润。季余生换上拖鞋,将皮鞋拎到阳台风干,之前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对深色的湿印。
一见季余生回家,歪歪兴奋地直往他腿上扑。季余生怕自己身上的脏水沾上歪歪的白毛,一路左躲右闪,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浴室,把狗形弹射炮弹挡在浴室门外。
他简单冲澡换衣服后,已经八点过了。
由于暴雨,没有办法在露天场所遛狗。季余生带足塑料袋和纸巾,打算带歪歪去地下停车场应付一下。
季余生锁好门,刚拐过弯,就看到丫丫一个人站在两个电梯门之间,出神地仰头盯着对面墙上的液晶时钟。
惊讶和愧疚交织,一齐涌上季余生心里。他原以为今天下雨,这孩子就不会来了。
看样子,她不仅来了,而且等了他很久了。
“丫丫,今天没办法在小区遛狗。我带歪歪去地下停车场,那里挺无聊的。”季余生温声解释,言语中不乏歉意。
丫丫一看到他,就转身去按下行键。
“没关系的,季叔叔。我只是想和你们待一会儿。”
距离二人认识已经过去三天,丫丫问过季余生的基本信息,也告诉了季余生自己的一些情况,相互也算知根知底。
丫丫的爸爸是个风险投资人,早年丫丫妈妈去世后就独身带丫丫生活。他们家聘了一个保姆,负责给丫丫做一日三餐,除此之外的事一律不管。
小姑娘每天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玩具和书也很少,难怪待不住,总想来找季余生。
季余生昨天听完她家基本情况,有所共情,便提议让她去自己家玩一会儿,打个电话给她爸爸,下班回来后再来接她回家。
那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季余生跟丫丫爸爸正式打了个照面。
对方穿着藏青西装,领带被故意扯得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衬衫第一颗和第二颗扣子松开。他浑身上下散发一股浓浓的酒味,想必刚从某个酒局退下,领带和领口解开是为了放松。
男人很熟稔地跟季余生客套一番,感谢他替自己看顾女儿。一时酒性上头,还掏出手机一定要给季余生转三千块当谢礼。
季余生怎么也劝不住,被他一套操作搞得哭笑不得。都说不能跟酒疯子讲道理,季余生只得暂且收下,通过小区业主群加上对方好友,打算等第二天对方清醒后把钱还回去。
他本来还怕对方不收,谁知转账发过去没多久,就提示对方成功接收了。
最终季余生还是带着丫丫去了停车场。
地下停车场的光照参差不齐,有些角落和车辆密集处光线昏暗,空旷的地方敞亮。因下雨的缘故,整个停车场氤氲一股潮湿的泥雨气味,冲淡了里面万年不变的下水道混汽油味。
光滑的灰绿色橡胶地板被好多驶进的车轱辘画上凌乱的线迹。季余生庆幸自己今天给歪歪穿了鞋。
他一手牵着歪歪,一手牵着丫丫。小女孩的手又凉又软,手掌莫名长着厚厚的茧,手背靠近虎口的地方摸着粗粝不平,似乎有一块圆形的疤。
抽水机的轰鸣在宽阔的空间回响,和哗啦不绝的雨声一起衬托得环境更加安静。
“季叔叔。”在歪歪拉完粑粑后,丫丫突然开口叫了季余生。
“怎么了?”季余生暂时松开丫丫,将用过的塑料袋扔进最近的垃圾桶里,随口回答道。
“你之前跟我说,如果有人欺负我,可以告诉你。是真的吗?”丫丫站住脚,转身仰头,认真地看向季余生的眼睛。
季余生心里有个生根很久的猜测开始强烈响应。
他保持惯常表情,蹲下身和丫丫平视:“当然是真的。你忘了吗,我是律师。如果有人欺负你却不承认,我们可以找出证据,用法律来保护自己。”
“季叔叔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被爸爸欺负过吗?”小女孩稚嫩清澈的声音在充斥背景音的地下停车场格外清晰。
她的表情依然天真无邪,黑亮的眼睛里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恐惧。季余生只能从中看到单纯的疑惑。
季余生神色渐渐凝重,呼吸也随之变慢。听到这句话,他的心猛地一沉,然后是意料之中的满腔怒火。
他其实第一眼看见丫丫的时候,就有过对家暴的怀疑。
季余生小时候也经历过家暴,不过跟大多数家暴不太一样。他家的情况太特殊了。
季川开了一家小公司,每天因为在外应酬归家很晚,有时甚至在外过夜。杨玫怀季余生的时候,恰好是季川公司起步的关键时期。杨玫时常连续一两周都见不到季川的人。
她本身敏感多疑、心思细腻,加上女性孕期变得脆弱的心理、时刻容易变得紧绷的神经,跟季川寥寥几次团聚,都在狐疑、质问和歇斯底里后不欢而散。
生下季余生后,杨玫的产后抑郁程度直线上升。她不想看见季川,怀疑季川,一门心思想跟自己深爱的男人离婚。连带着她对季余生也产生排斥。
好在季川的事业逐渐有了起色。他为了治好杨玫的抑郁症和并发的精神分裂症状,四处寻医问药,好说歹说最终把杨玫送到心理医生那里接受治疗。
接受治疗后,杨玫的生活就分裂成发病与未发病两个鲜明的样子。
杨玫未发病时,是善解人意,开明温柔的好妈妈;发病时,就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极端主义。
她会用衣架抽打季余生,把自己脑袋不要命地往墙上撞。如果不是季川听从医生忠告,没收家里一切尖锐物品,杨玫就会把那些东西尖锐的一端对准自己的手腕,脖颈,心口,总之一切可能让她送命的部位。
她有时候将季余生打得浑身青紫,嘴角流血,下一秒恢复正常,只能抱着儿子无助地痛哭。
杨玫女士病情稳定下来之前,季余生对母亲的概念都聚焦在死亡,集中在两句话。
一句是“季川你他妈算什么男人?我真是恶心得想死!”
一句是“对不起,阿生。妈妈真的该死。”
季余生很久都没说话。
地下车库愈发冷了,夹着雨的夜风从门口吹进来,冷得刺骨。
歪歪尾巴紧紧夹起,在季余生脚边不停地打转,迫切地想回家了。
“季叔叔,你怎么了?”丫丫见季余生一言不发,脸色难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小声地问。
“没什么。丫丫,我问你。第一次见面那天,我看到你身上很多伤痕。”季余生扶着额头呼出一口气,重新看向丫丫,握住她的双手,“那些都是你爸爸造成的吗?他还用皮带抽你?”
“爸爸经常喝酒,喝到后面就开始发脾气。爸爸发脾气的时候就会打我。”丫丫如实说,她干净的眼中此时充斥恐惧。
季余生手指轻轻拂过丫丫手背的圆形疤痕,明显是被人用烟头烫的。
他拿出手机调出录音,让丫丫把话重复一遍,录下了他们整个对话内容。
“爸爸不喝酒的时候对你好吗?爸爸有需要定期看医生,吃一些药吗?”他回忆了一下杨玫接受治疗时期的行为,斟酌用词问道。
“季叔叔,什么叫对我好呢?爸爸身体很好,不需要吃药呀。”丫丫再次发出疑问。
季余生闻言失语一阵。这个问题实在太揪心。
“什么叫对我好”这句话从一个浑身伤痕累累,七岁大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令人无比心酸。
季余生去想这句话答案的那一刹,脑袋里第一时间闪出江海的脸,随即被他否决。江海对他好,是过去完成式;早在他二人形同陌路的那个下午,一切就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暂时也需要一个独立空间好好思考究竟该不该插手这桩事,并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
“今晚不要等你爸爸下班来接你了,你直接回家吧。”季余生在电梯开门前,跟丫丫告别。
梧台,江州市公安局;
江海因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仍不知疲倦地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的沙盘地图每过一秒闪动一下,江海的目光锁定在一个不断移动的小红点上。
“江局,有新发现。”荀太青风尘仆仆地闯入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个资料袋。
“讲。”江海视线依旧死死追随小红点,连抬头看一眼来者的时间都不愿浪费。
“位于景华市景央区世纪大楼第五层的梅里风险投资公司出现蝮蛇组织人员行踪。”
“哪儿?”他像是难以置信,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移动的小红点终于停止了位移,江海迅速导出数据,在另一台电脑上生成了一张简版位移轨迹图。
“景央区世纪大楼,五楼的梅里风投。”
棋局已经开始铺设,魔鬼的颤音奏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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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