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的歌曲尾声袅袅,季余生半醉半醒地听完了那个老同学从南极跑到北极的调,竟一字不差地把每句歌词听清楚了。
季余生之前从来没听过这首歌,却下意识想跟着旋律轻轻吟唱。似乎他一开口,心里沉积的岩石就会松动,原谅就能轻而易举说出口。
那个人唱的是他的故事,季余生听的是自己的故事。
和江海有关的回忆,再次不受控制地从相遇时期开始,在季余生的大脑内滚动播放。
除此之外,他熄冷成死灰的梦想,他曾接收到的各种恶意,他不能如愿的真相,这些都混杂在曾经的美好回忆中,在季余生开始沉迷时给予他最痛一刀,让他回归清醒。
那些回忆以前有多美好,季余生如今就有多痛苦。
酒精麻痹了他的大部分感知,唯留痛觉最强烈。
门开了,夜晚的冷风再次灌进来,又很快收住。
季余生眼角流下一行温热的清泪,下一瞬就冷却风干。泪痕留在皮肤表面的紧涩感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江海,我好痛啊……“
他的声音极轻极弱,好似什么下一秒就要被风吹碎的岚雾,似一声遭受灭顶苦难灵魂终于发出的叹息。
江海脸上、手上还沾着冷水,他恰好经过季余生身边,听清楚了。
他没想到自己出去醒醒酒的功夫,季余生就醉成这副模样。
江海垂眸注视着趴在桌上疑似梦呓的青年,指尖微微地颤抖。
他原以为他这辈子都别想再亲耳听到季余生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阿生?哪里痛?是脚伤复发了吗?“江海只犹豫了一秒,便在季余生跟前蹲下,一手去捏季余生脚踝,一手轻轻按在他的背心,关切地问道。
季余生视线还很朦胧。他眨了眨眼,试图令视线恢复清明。下一刻,触及脚腕的冰凉由外而内,让他的身体和灵魂同时战栗。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挪开腿,从另一侧站起来,一只手挡在眼前,对江海还是那副避如蛇蝎、冷淡又不失礼貌的态度。
“江局少多管闲事。“
他用冷硬掩饰喉头的颤抖,转身走出包厢。
天知道他多想揪着江海的衣领厉声质问:
你他妈凭什么可以随意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毁了我的梦想还不够,还要抢走它。你彻底赢了,是不是很得意啊,江海?
你他妈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上赶着羞辱我?
我早就知道一切是假的,所以你现在还跟我虚与委蛇到底是图什么?
耍我很好玩吗?以前那些东西在你看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但他克制下来。因为季余生的理性告诉他,他的梦想无法实现,不是江海的错。江海一直都很为他着想,江海一直是个很称职的朋友……
算了,都全他妈是放屁,去他妈的朋友,去他妈的梦想。
季余生眼看着心头的乱麻一头绳子要绕回原点,眉心一跳,一拳砸向身旁斑斓迷幻的玻璃墙。
玻璃应声而碎。脆响、疼痛和血腥味堪堪安抚住季余生躁动不安的心兽。
他面色沉沉,疯狂的神经终于被压制,理性占回上风。
沉默地站在一地碎片中良久,季余生闭上眼再睁开。他走到前台将破坏的玻璃墙据实赔偿,并替许云棋他们结了酒钱。
然后季余生打了个车去医院。
这个时间,医院唯有急诊室还上班。弥漫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旷过道灯光幽微,夜风时不时从应急通道和窗口吹进来。
季余生安静地坐在高脚圆凳上任护士处理伤口。消毒酒精的味道熏得他的头皮针扎似的刺痛。季余生盯着护士背后药架上形形色色的药剂,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药物名字。
普罗碘铵、青霉素钠、卡巴胆碱、利巴韦林……
护士用镊子将嵌进伤口的碎玻璃渣全部清理干净后,再次拿酒精清洗伤口。
他不呼痛也不皱眉,他此刻的内心无比平静。
给季余生包扎的小护士看他模样端正,耐受力强,忍不住搭话。
“季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么能忍疼,取完玻璃渣洗酒精连眉毛都不抖一下。”
“律师而已,天生比较耐痛。”季余生无甚情绪地笑了笑。
“好厉害啊。不过,尽管耐痛,也要保重身体少受伤才好。”护士小姐缠好绷带,特别在上面打了一个蝴蝶结。
“嗯,谢谢你。”季余生伸手拨了一下蝴蝶结,露出一个真心的淡笑。
“忌碰水,忌辛辣一周。虽然我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跟季先生多见几面,但为了你的身体健康好,医院以后还是少来吧。”
季余生真诚道谢后打车回家。他想起,似乎上次来医院打石膏,主治医师的助手也是这个护士姑娘。
开门后,期待之中的滚雪球并没有砸到季余生脚上。他失望地记起来,因为该死的同学聚会,他把歪歪托付给了胡春溪一天,明天一早还得去接小崽子回家。
后天还要去景华监狱探监……
他想,他最近看见江海就情绪不稳定,多半是受这件事的影响。
季川在监狱里待了有十年多,这期间,季余生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
无他,季余生不敢。
季余生从小很敬佩季川。这不奇怪。在很多小孩眼里,自己的父亲都是一个超人。
季余生也曾将季川视为神明。直到有一天,神坛被神明亲手摧毁。
十年过去了,季余生依旧不愿去接受,不愿去相信,亲手摧毁他的梦想的人,是他的父亲。
不见季川,其实是季余生不敢直面真相。他承认自己懦弱又自私,才会私自把责任和罪过全部推卸到无辜的江海身上。
或许这次他打算去看望季川是事情的一个转机,或许是杨玫和江海给了他勇气。
和江海重逢后,季余生才意识到,有些事情,不是你逃避、掩盖、故意视而不见,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的。
季余生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趁早把烂在心里的东西挖出来重见天日,那些东西是会在里面流脓,最后畸变成一根毒刺和血肉长在一起。
杨玫女士的抑郁症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季余生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白天买的那包烟,扔到茶几上。烟盒已经被他的体温熨帖得温热。
他仰头瘫坐在沙发上。客厅没开灯,一片漆黑。
季余生盯着天花板,眼珠有些不安地转动。理性想在岑寂黑暗中,和被囚在心笼里十年的少年握手言和;感性告诉他,他是饮恨为生的怪物,没了那些腐烂的骨架支撑,他下一秒就会选择长眠地底。
要怎样一种恨,才会起于明朗的少年时代,陪一个人细数难捱的日日夜夜,清晰而绵长,刺痛他的一生?
季余生败下阵来。当熟悉的窒息感伴随如潮的回忆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好像被困在深海,压力和无处不在致命的海水随时在他忍不住呼救时填满他的鼻腔和口腔。他只敢闭紧双眼,用尽浑身气力憋气。
他骗了那个护士小姐。他所说的耐痛,不过是在面对避无可避的灭顶痛苦对比之下,显得其他的疼痛都微不足道罢了。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江海约季余生在一家环境清幽的咖啡馆见面。
季余生高高兴兴地赴约,发现江海表现异常,摸着咖啡杯不喝,多次欲言又止。
大概咖啡都冷了,天色也黯淡下来。季余生听他吞吞吐吐地数落了一大堆当警察的不好,又夸了几句当警察的好,心里那根乱跳的第六感的神经丝终于指向一个地方。
“你今天叫我来,究竟想说什么?”季余生的脸色冷下来,江海在他的对面垂着头正襟危坐,像是一个被他审讯的犯人。
“阿生,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当个警察。但是你真的没考虑过其他的选择吗?比如……”江海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无力地喋喋不休以铺垫他今天叫季余生来的目的。
“你别废话了,说重点吧。”季余生放在桌面的手收回桌下,悄然捏成拳。
“阿生,季叔叔三月初入狱了……是我爸他们小队抓到的……”少年眼眶闪烁着泪光,越说越没底气,声音哽咽着带上颤音。
季余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海,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阿生……你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再当个警察了。”江海咽了咽口水,“季叔叔托我爸向你转达……”
江海这辈子在遇见季余生之前,从来没有紧张过。此时此刻,他紧张得快要昏厥。
“砰!”
金属与光滑石砖的刺耳摩擦声震耳欲聋,打断了江海接下来要说的话。
季余生目眦欲裂,但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冷静。
季余生明白,他应该听江海把话说完。
可他仿佛是找到了一个怨恨的发泄口,将那些深埋心底,堆积的、见不得人的阴暗情绪一股脑转移到江海身上。
这些怨怼太多、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它们“嫁祸”到江海头上,就像溺水者奋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恨你!都是因为你,害得我无法成为警察!”说完这句毫不讲理又刻薄恶毒的话,季余生的理智猝然回笼。
他不敢看江海的表情,他怕看见江海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于是他选择懦弱地逃跑。
季余生其实心里跟个明镜似的:这一切都不关江海的事,他没有义务承受他的委屈和怒火。这么自私这么懦弱的他本来就不配为一名警察。连自己父亲犯过的错都不敢承认,还非要怪罪到好朋友的身上……
季余生一边跑,脑子里一边无穷无尽地批判自己,直到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恰好日落西沉,季余生终于承受不住,跪在人行道中间放声大哭起来。
足有一米八二地大男孩突然这么一跪,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切切察察。
奈何季余生情绪已近乎崩溃。
他的额头死死抵在粗粝的砖石地面上,被磨出血来也不自知,劲瘦挺直的腰杆此时弓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拳捏得死死的,在掌心掐出怵目惊心的道道月牙红痕。
像季余生这种高敏感的人,碰到解不开的事除了伤害自己就是伤害自己潜意识认为最亲密的人。江海这波属于暗赚,赚得盆满钵满。有多恨,就有多难放下,有多恨,就有多爱。
精神内耗加上高敏感想得多加上还没写到的那些恶意,季余生的心天天活在水深火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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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