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朋友们 第7章 昼夜颠倒的梦游者

四月里，一个浓雾生长的傍晚，梦游者被他的小木船带到了我们的港口。

他拘谨地坐在窄小的木船里，纤长的身躯佝偻着挤作一团。膝边是一盏油灯，照着他自己，也照着围观的人们。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忧郁从那双灰蓝色眼眸中溢出，漂浮在海面上。

“你从哪儿来？”

老渔夫问了他第四遍，年轻人才如梦初醒般，怯怯回答：“从海的另一端来。”

我们并非未曾想象过，海的另一端是什么样的。但从来没人有勇气出去看一看，就算是老渔夫，也只是在附近的海面上捕了六十七年的鱼；也从来没人，自遥远的海的另一端，来到我们的小镇。

“为什么来？”

“我的梦让我来的。”

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我们对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老渔夫接着问道：“梦是怎么告诉你的？”

“就像现在这样……我看到了你们，这就是我的梦。”

大家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在大雾掩盖一切之前，终于有人作出了推测：“你是说，我们都在你的梦里，现在也是个梦？”

雾太浓了，我们几乎看不清年轻人的轮廓，只感觉他的身影动了动，似乎是点头。

人们心里升起了惊恐。大家窃窃私语：

“难道我也在做梦吗？”

没人敢真正下定论。最后我们决定，把问题留给夜晚和睡眠，早晨睡醒后再回忆究竟哪一段是梦中经历。至于这个从海的另一头来的年轻人，就暂且称他为“梦游者”吧。

这个晚上，当小镇上的大部分人都陷入睡眠时，梦游者继续在他的梦里游荡。

可是，在黑夜的迷雾里徘徊的，不只他一人。

梦游者走过冷清的海堤，绕过圆弧形的广场门廊，沿着细长的街巷走下去。路过人们漂亮的小屋时，他看到了小偷先生。

“你好……”

“嘘！”

梦游者很礼貌地想要问好，却被小偷先生打断。他正趴在一幢屋子的窗边。窗被打开了一丝缝隙，他用一个透明瓶子抵在窗棂，好像在装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小偷先生才长舒了一口气，将瓶盖塞紧，悄悄关上别人家的窗户。

“请问你也在梦游吗？”梦游者疑惑不解。

“我？”小偷指着自己，忽然笑出了声，“我是一个小偷——我明白了，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梦游的人。”

“可你什么也没偷啊。”

“这里，”小偷晃了晃自己的玻璃瓶，“我要把人们的睡觉时的呼噜声、梦话都装进去。”

“为什么呢？”

梦游人第一次看到，有人偷别人的呼噜声和梦话。

“为了不睡觉，”小偷先生走到对面的屋子前，“夜晚对一个不睡觉的人来说，安静得可怕。所以我要偷走人们睡梦中的声音，好陪伴我度过夜晚。”

他小心地打开了窗户，继续用玻璃瓶偷走别人的声音。

梦游者还想问他，为什么不睡觉，可是小偷先生又对他做了个“安静”和告别的手势。

梦游者看出了他的不耐烦，于是只好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他几乎走到了长街的尽头，房屋变得稀疏起来。月光隔着雾气笼罩在花石路上，沿途的路灯有气无力，光晕也变得模糊。

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那样踌躇绵长的脚步声，只可能属于诗人。

梦游者问道：“你好，请问你也在梦游吗？”

“梦游？不，我在写白日里未写完的诗歌。”

诗人的手里还揪着几张稿纸，泛黄的纸页沾满了潮湿的气息。

“所以，你是个诗人？”

诗人点点头，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你是从海的另一端来的梦游者——事实上，我在写的诗歌也与你有关。”

梦游者露出疑惑的神情，像一头在迷雾中落单的小兽。

诗人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在做梦呢？”

“很简单，因为现在是夜晚，这时我应该已经睡着了。”

“如果你只是在夜晚清醒着呢？就像你在白天清醒着一样、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梦游者思考很久：“夜晚只会在我的梦境中出现。在我的故乡，遥远的海的另一端，人们白天清醒，夜晚梦游，晚上做着白天没做完的事。虽然第二天在床上醒来，却好像永无睡眠。”

诗人也沉思了。他的目光穿过模糊的月色，好像在眺望海的另一端。

“我明白了，请继续你的梦游吧。”

诗人在纸页上快速写下了什么，又拖着踌躇绵长的步子走了。他擦身而过之时，梦游者依稀听到他喃喃自语：“永无睡眠……”

梦游者望了望天空。雾似乎被冲淡了些，夜晚即将消散。

他继续走下去。在小树林边，传来了婉转的鸟鸣。

他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声音。它在灰白的薄雾中起舞，轻柔又神秘。

当那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消散，他忍不住恳求：“请你再唱一遍吧。”

四周静寂了一会儿后，他听见那个曼妙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哀怨：“天快亮了，我不能唱了。”

“为什么？这样好的音乐不能只在我的梦中出现。”

“可我是夜莺，只能在夜晚歌唱。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的嗓子就沉睡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梦游者低垂的双眸中盛满了忧愁，忽然又泛出了光：“请问你在哪儿？至少让我见见你吧。”

“请向前走四步，我在你头顶的树枝上。”

梦游者照做了，终于看见一只棕灰色的小鸟。他问它：“你也在梦游吗？”

“不，我是清醒的。你能听到我的歌声，代表你也是清醒的，这不是梦。”

“诗人也告诉我这不是梦，可我不相信他。”

夜莺将翅膀上的薄雾抖掉，开始回忆往事：

“梦游者，我知道你。我曾经飞过茫茫的大海，到达你的故乡。那儿实在是太远了。

“你瞧，太阳东升西落，你乘着小船跨过大海，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来到了太阳落下的地方。白天和黑夜被大海的波涛打翻，相互颠倒。小镇上是白天，你的故乡就是黑夜；你的故乡是白天，小镇上就是黑夜。

“至于你的时间嘛，我猜也在大海的迷雾中颠倒了，小镇上的夜晚，才是你清醒的时刻。”

它最后叹了口气，哼出了忧愁的曲调：“但既然你不相信诗人，也不会相信我的。”

梦游者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雾已经像纱巾那样薄了，透过纱巾的是天边一丝灰蒙蒙的光。

梦游者察觉到了曙光的逼近，忽然变得紧张：“我相信你！请再唱一遍吧，趁天亮之前！让我把声音装入口袋，带回我的故乡！”

“好吧。”夜莺扑棱了一下翅膀，又开始唱起来。

梦游者打开上衣的口袋，把这些美妙音符装了进去。他如痴如醉，仿佛能看到大海的胸脯在月光下平稳地起伏。

当天边出现第一道明亮的光线时，歌声戛然而止。

此刻在他眼前的夜莺，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灰棕色小鸟罢了。

“谢谢你。”

梦游者紧紧捂住口袋，生怕任何一个音符逃走。

他用力眨了眨眼，发觉自己并没有从床上醒来。诗人和夜莺是对的，他一直都是清醒的。他从遥远的海的另一端来，昼夜因此颠倒。

一阵困倦袭来，他知道故乡正入夜，应当是睡眠和做梦的时间了。

可他不愿再有睡梦了。

他终于理解了小偷先生。此刻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夜莺的歌声，这才是他的梦，是他在未来无数个夜晚来临时，得以清醒度过的唯一。

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老渔夫出海打渔，远远望见了梦游者的小船。它已被海浪推离了岸，孤独地漂浮在海中央，变成那么渺小的一点。

这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篇，里面包含了很多没法具体描述的灵感和想法。对于“现实和梦境对调”“偷梦”“黎明前的歌声”等等情节象征的东西，不同人或许会有不同理解。而在形成自己的理解时，就像是一场专属梦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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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昼夜颠倒的梦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