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大楚的都城吗?果然繁华啊……咳咳……”迎着清晨微冷的日光,姑夷使臣的车驾跟着朱帘的马缓缓停在天听处大门前。
“我们到了。殿下稍等,我去通传大人。”朱帘勒住马,轻巧地翻身落地,马车旁的随行侍女掀起帘子,低眉将人扶下了车。
此时分明是初秋,即使早晨有些冷意,也绝不到不能忍受的程度。此人却披着一层狐裘,又里三层外三层穿得严严实实。
见到谢追云出来,对方拱手行礼:“吾乃姑夷王妹,岁亲王独孤逸,特来朝见上邦天子。”
谢追云简短道:“天听监,谢追云。”她让开大门:“殿下请。”
独孤逸抬眼,谢追云这才注意到她异于常人之处。
这人左眼中,竟盛着两只瞳孔!
这两只幽瞳仿佛藏着洞察人心的冷利,谢追云不由怔住。却被独孤逸柔和的语气拉回现实——“上臣注意到我的眼睛了?吓到了吗?”
谢追云也觉察到自己盯着对方时间有些久,道:“失礼了。倒不是被吓到,只是未曾见过,一时忘神,殿下恕罪。”
外国的亲王站在原地未动:“恕罪不敢。上臣也请恕小王才疏学浅。接见外使……应是鸿胪寺卿?”
恰有一驾马车赶得飞快,直直向这边冲来,差一点就撞上朱帘的枣红马。朱帘可宝贝她的汗血宝骏,三步冲出来牵好受惊的马,眼刀凌厉:“什么人?!”
车内钻出来一个男人,客气一笑,拱手道:“鸿胪寺少卿,郭非。朱大人近来可好?”
朱帘不喜这些虚与委蛇:“有何贵干?”
“听闻姑夷使臣已到太昌,鸿胪寺不敢怠慢,特来接见。天听处这是……?”
谢追云不欲与他多言,笑道:“人,天听处暂且留下。郭大人请回吧。”
独孤逸还在状况外:“什么……?”
朱帘直接将她拽进门:“殿下还是进来说话罢。”
——
“所以,上臣怀疑是小王派人毒害天子?”独孤逸眉宇间晕开一抹忧愁:“小王是有鼠莽草不假。可我方才才进都,况且……”
她裹紧了狐裘,叹一口气:“鼠莽草原本是我药方中的一味药。就在三天前,我的药全部丢失了。”
“怀疑不敢。总不能叫殿下无缘无故背上大罪,查清了才好。不过,殿下恕罪,这番说辞暂不能完全使人信服。”谢追云话语关切:“可否告知我,您的药是治什么病症的?”
独孤逸道:“小王先天有不足之症,害冷得厉害,全凭一口药吊着。且此方中有毒者甚多,互为牵制才消解毒性。即使小王要谋上,何苦不远万里来以命换命呢?”
情报到手,谢追云笑道:“追云放肆了。殿下且安心住下,追云即便遍寻名医也要治好殿下。您也暂避风头,免得圣人一怒之下……”
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无论问话还是审讯,谢追云是从来不叫旁人一同的。见她回来,朱帘凑上来:“怎么样?”
谢追云只道:“不是她。”
朱帘唉声叹气:“悬案啊,要查到什么时候。我的脑袋看来保不住了。”
“所谓悬案,都是人在从中作梗罢了。”
潘问霜在旁边写尸格,一边不出声地听,一边下笔如风记录尸体检验结果,道:“明知落到我们手里没什么好结果,还是有人按捺不住啊。”
泠泠声一步一顿,黎曦月手里拿着个包子,哈欠连天地进门,**趴在她的肩头,同样一副萎靡样子。
“你们起这么早一点都不困吗?”
“习惯就好啦。”朱帘歪头:“小寨主怎么也来了?”
“我正要说。问霜,”谢追云示意潘问霜把尸格给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不必再写,验错了。”
潘问霜无奈一笑,朱帘抖了一下,知道这人最烦事情返工做无数次,默默拉开了和她的距离。
“我们不是一同看过了吗?又有什么问题?”
谢追云等着黎曦月把最后一口吃完,又倒了杯茶让她顺顺:“卿卿,同我们走一趟吧。”
洞微司。
存尸的地方阴冷得冒寒气,玉福临被摆在台上。潘问霜手边是一溜银光发亮的利刃骨锯:“小寨主,有何赐教?”
黎曦月将辫子往肩后一丢,俯下身来细细查看这具尸体:拨开眼皮,眼眸浑浊,瞳孔紧缩;嘴唇乌黑裂开,七窍冒血。的确是鼠莽草的中毒症状没错。**借这个姿势跳下来,绕了几圈,停在尸身心口处。
“就它停的这里。剖。”黎曦月把**拢回肩头,为潘问霜指明具体位置。
谢追云示意她照做。潘问霜拿起薄而快的利刃,破开皮肉,一层层剖下去,直到心脏取出来了都干干净净,没有异常。
像是终于受够了:“恕我直言,靠一只蜘蛛来判断死因是否有些荒谬?”潘问霜左手执着死者心脏,右手刀刃还在反着湛湛寒光,盯着黎曦月,皮笑肉不笑地道。
黎曦月抬抬下巴:“那你把手里的东西再切开看看呢?”
潘问霜压着眉头,将其一分两半,只见心脏内中赫然盘踞一条蜷缩的蜈蚣,用银夹捏起来细看,黑身赤爪足足有二指宽。若是活着,游走起来不知要有多骇人。
“这是……”饶是洞微司主事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体型如此巨大的蜈蚣,不由得微微滞住。
黎曦月挑眉,语气戏谑:“这下相信了?”
谢追云适时接过话头:“这不能证明,他的死因不是鼠莽草。”
闻言,黎曦月嘻嘻一笑,唇边露出两颗白森森的虎牙:“我没说不是啊,只不过,不全是。鼠莽草确是剧毒,从摄入到中毒只在几息之间。但从一个正常人的体质来说,这点毒并不足以致命。你们没能在当时的餐食里检查出东西吧?”
这一点她确实说对了,潘问霜点点头。
“中毒者,五脏皆黑,可是他的心脉却全是青色,这不是因为他死了太久或毒素堆积,而是因为蛊须以人血为养分,他身体里的血少了。所以杀他所需要的毒剂量也相应减少。要我推测,这蛊都长这么大了,他最多也就是沾了半滴就死了。”
潘问霜问:“此蛊何名?”
“似生。”
似生,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然而顾名思义,到底是“像活着”而非“是活着”。因以血为食,故多在人活着与新死之时下蛊。同时,控制时间受食物的限制,蛊只能让施术者在受蛊者体内血液被吞噬殆尽之前有控制这具身体的能力,却不能改变人已死的事实和延缓尸体腐烂的速度。
谢追云皱眉:“蛊不是与毒类似,用来乱人心志或害人性命的吗?这样妖异的邪术当真能通过一只蛊虫实现?”
黎曦月拍拍她的肩:“谢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蛊术一道博大精深,毒蛊只能说是入门术,真正的巫蛊,这样的都算低级。”
小寨主嗓音低沉下来,悠悠融进验尸房冰凉的气氛:“有的能让活人像死人,有的能让死人像活人;也许能改变人的行为,也许能改变人的思想。还有的仅凭一缕头发,就能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更有甚者……能操控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前途。”
“……”
“……”
“……”
见没人被她吓到,黎曦月皱皱鼻子,暗道一句无聊。
谢追云道:“这样的蛊,大约只有祝龙山会有?”
“那是自然。”
“可寨主不是一向严查寨中人同外界往来?”
祝龙山,山势若龙脉虬行,地处大楚与姑夷之间,横分两国边界。寨主不许祝龙山人同外界往来,一方面为了避免巫蛊祸世,另一方面也是担忧受官兵围剿。毕竟山脚下的村落还有靠山吃山的普通民众,他们不会蛊术,若是兴师交战,最先受苦的就是普通人。
黎曦月显然也想到了,神色慢慢凝重起来。
楚国的大门又没关,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若是有人在外惹了祸事,牵连乡民……她就无法作壁上观了。
思考几息,她决定且跟谢追云结盟:“我跟你们一起。”
算盘珠子又开始劈啪作响:虽然两个报仇方案都失败了,但是有了眼下共同目标,我不仅能借此接近她,慢慢找她的弱点,还能借她之手查查是谁用蛊作乱。等利用完她,案子查明白了,哼哼……
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谢追云自无不应之理。
这下毒的时间正卡在似生蛊的失效时间之前,使臣进关之后。好巧不巧使臣还带了同样的毒,更巧的是这毒就这样丢了,如此看来,似乎是一出完美的里应外合谋反犯上的案子。
她不傻,她能感觉到,有人想误导她的调查方向。
若天听处认定独孤逸就是凶手而将她杀了,不光两国多年友交断裂,甚至有可能成为战争的导火索。而她要是暂时没死,终究也会因为缺少药物死在楚国,结果不变。这位亲王,看来在国内处境甚险。姑夷王派自己这样多病的王妹来朝见,心迹有待商榷。
谢追云捏个口哨吹响,一位暗使闪身出来。
“去太医局请丁太医。”
“是。”
她转过头,语气柔软:“卿卿。”
“干嘛?”
“烦请卿卿……”
——
谢追云坐在独孤逸床边。她的病情半日间急转直下,已经发展到要在屋里点炉子了。独孤逸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拢着手炉,旁边侍女端着的盘子里还搁着一碗滚滚的开水。
“殿下,我为您请了太医院的名医,可否让太医入内一观?”
独孤逸发着抖,闭眼点了点头。
谢追云出门,两位太医提着药箱进门,三人交换过眼神。只是,年纪轻戴面纱的那位明显压不住性子,一进门就被热浪熏得皱了皱眉。
半晌,两位太医行过礼,出得门来。
这位丁太医,名唤丁白,在太医局任职已有二十多年,墨发间略夹杂几丝雪色,人极亲和。因出宫来问诊,所以未着朝服。丁太医看着独孤逸的侍女站在门口,开口道:“谢大人,这位郡王之症乃是寒邪入骨,确要火毒之药才可压下寒气。况且,胎里带的寒邪通常不会如此严重,郡王的病因,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谢追云往旁边一瞥,确定话语已被有心人听到。走远了才挽住她的臂弯:“师姨管我还叫什么大人?招人笑话。那这可有的治么?”
丁白拍拍她的手:“就算师姨穷尽所学,也是治标不治本哪。”
“卿卿觉得呢?”
穿着中原衣饰让黎曦月觉得自己被装在袋子里了一样。她不舒服地敛着眉,见离得远了无人看见,才扯下面纱,道:“只靠吃药,确实治不了。要是用蛊,我就有把握多了。”
丁白“哟”了一声,新奇地看着她,话却是对谢追云说的:“小云,‘卿卿’?”
“师姨,这是……”谢追云顿了顿:“吾友,黎曦月。她家传是医蛊。”
“哦,好朋友啊。”丁白点点头,道:“也是好孩子,要是在以前,能考进太医局了。可惜。”
“额……那个……”黎曦月想开口,又不知该怎么称呼,谢追云提醒道:“师姨。”
虽然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谢追云一起叫,但是要她搞她也搞不清楚中原乱七八糟的辈分,只好顺这个台阶下:“师姨。我们怎么入手医治?”
丁白道:“既然医人,自然以医好为上。曦曦你若有把握,便按你的治吧。我相信你和小云都是稳重孩子,不会拿大事游戏的。”
第一次被人说稳重,黎曦月脸有点红,挠了挠脸。
丁白走后,黎曦月扯着谢追云的袖子,回到后堂换衣服。
她解开圆领袍的扣子,谢追云关上门,转身。
黎曦月没注意到,一边脱这身倒霉衣服一边问:“师姨是个什么辈分啊?”
“我的师傅,也就是上一任天听监。她师出名医青囊娘子,青囊娘子座下共有师姐妹三人。我师傅排第二,专修毒术,便被先皇招为天听监,同时掌盈香司,审讯犯人。丁师姨第一个,医术高超,考入太医局为官。小师姨四方游历,专治疑难。”
“原来是这样。啧这东西怎么解的,你……”她转头唤谢追云,看见对方站在墙角面壁思过:“你站那么远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