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曦月也许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什么有人的工作是囚禁别人。
她只知道她这是第二次中追云的招了。
被谢追云带着七拐八拐,坐到了一个竹简文书堆积如山的房间里,黎曦月有点郁闷。
她原本做了两手准备,第一个计划破坏声誉就这么败了。第二个是……
直接用蛊给她点教训!
这么一想,歪打正着,还不用她专门去找谢追云了,也算因祸得福。郁闷被一扫而空,她喜滋滋地将腰间别着的不起眼小竹篓放在桌上,一掀盖,里面黑乎乎的毛绒东西啪地跳出来。
她用气音小声叫它的名字:“**!”
黎曦月用手接住它,毛绒球一样的蜘蛛又闪到她脑袋上。
“好了好了别闹……”她手忙脚乱把那只短腿蜘蛛捉下来,往地上一丢,指着不远处整理案情的谢追云:“看见她了吗?”她指指自己的手腕:“咬这里!”
**没走出去几步,朱帘却又从门外进来:“大人,咱们刚刚在洞微司的时候,你想说干什么来着?”
“回来回来!!”黎曦月声嘶力竭地小声喊,**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她手里。
谢追云微一偏头,见一个什么东西闪进黎曦月手里,也没多想:“我是想说,你先去把姑夷的使团带回来吧。”
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朱帘点点头,一转身又看见黎曦月,安慰她道:“小寨主不用怕,我们天听处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咱们都是朋友,不会亏待你的。”
黎曦月心想,谁跟你们做朋友。
等她走了,她张开手,**就在里面安静地待着,被她再次丢出去。
黎曦月眯起眼睛,指指谢追云。
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谢追云端起已经冷掉的茶喝了一口,忽然看见一团掌心大的毛球顺着墙脚溜过。
什么东西,她眼花了?
她揉了揉眼。
毛球还在。
毛球又回来了。
假装百无聊赖,实则心内有鬼,正转着谢追云笔架上名贵湖笔的黎曦月猛地坐直了。
不行,**有危险!
她偷偷往后看,正好看见谢追云玩味的目光。
“波——波——!”
一串短暂的银铃声由远及近,黎曦月站定在谢追云面前,伸出手:“给我。”
“什么?”
黎曦月“啧”了一声:“你再装傻一个我看看呢?”
谢追云回过神来,张开手,手心赫然躺着一只翻倒过来八腿乱挥的蜘蛛。
“是找它吗?你怎么知晓它在这里?”
黎曦月伸手一掠:“我的蜘蛛我当然知道……”果不其然扑空。
谢追云轻轻巧巧转了个圈,把似乎是晕了头的**抛来抛去:“我听得出来你没有认真回答哦~”
天、杀、的、谢、追、云!
之前被她抓走,假借两个人聊天的名义,谢追云不知套了她多少话!但凡看出她有什么想蒙混过关的,谢追云就会说这句话!
她生性不受拘束散漫自由,平生最恨被强制着做这做那,在寨中因为不爱学蛊遭人议论,被拘在房里迫着学习也就算了……
来了谢追云府上,却是别说大门,连二门都迈不出去!
黎曦月在心里骂了一百遍这个阴险的女人,决定不吃眼前亏:“自己养的蛊同自己有联系,不是很正常吗?”
闻言,谢追云抛玩蜘蛛的动作却是一滞。
“你的……蛊?”
黎曦月面不改色,语气却隐隐雀跃:“就是我的,还我。要不我没过蛊试怎么从家里出来的?”
蛊试,是祝龙山人人都要参与的大考。为的是让每个人都能拥有自保的能力。黎曦月的母亲作为祝龙山的大寨主,统领山间千寨,黎曦月自然而然接下小寨主的名头。然她自小却对巫蛊无甚兴趣,整日里研究些莫名其妙的蛊。用看不起她的人的话来说:上不得台面。
包括但不限于:定身、控制别人跳舞,学狗叫等等。
寨主本人蛊术了得,因她十几岁还过不了蛊试,受尽冷嘲热讽。千寨间觊觎寨主之位的大有人在,拿黎曦月来做文章的也不在少数。寨主凭一己之力,将他们自以为无人能敌的蛊虫同不自量力的野心一起碾入了尘埃。
而她自己也被长辈同辈烦得不堪其扰。久闻中原人杰地灵兼容并包,终于,在十七岁那年,她逃下山了。
谁知,刚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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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摸摸跑出来的黎曦月高兴得心里砰砰直跳,她东看看西瞧瞧,连蹦带跳出了山。就要踏上通往外界的路,却又在最后一步堪堪停住。
回首望去,十万大山连绵起伏,山间云雾转腾。太阳才刚刚升起,熹微的晨光照不透山间晨雾,反衬得雾也蒙蒙,路也蒙蒙。
虽有不舍。
再见,娘亲,我要出去看看。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个雄浑的嗓音紧跟着喊道:“小阿妹,上车来,我捎你一程吧!”见她迟疑,汉子爽朗一笑,道:“勿怕,我也是苗人,就是顺道捎你一程。”
苗人生性热情,路途说近不近,说远倒也不远,两个人便自然地拉起家常。
“妹子哪个寨的?”
黎曦月从没坐过马车,对一切都新奇的很,这边摸摸垫子,那边摸摸窗框,道:“月升寨的。”
“哟,大寨主的寨子。那你见过那个傻子吗?”
虽然没有原因,但是黎曦月直觉不妙。
“呃……哪个?”
“嗨,就那个傻子小寨主,十几岁过不了蛊试的。”
傻……子……小……寨……主……
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听到别人对自己的称呼,黎曦月艰难地维持住自己脸上的表情,道:“哈哈……没,没见过。”
看她没见过,对方又换了个话题。“那你这一个人去哪啊?”
总算说到高兴处,黎曦月面色稍缓:“我去中原!”
“哟,自己一个人去中原?那可得小心了。中原没有毒虫,有的是比毒虫更可怕的东西!”
黎曦月兴致勃勃张望着外面的风景,什么都没说。但汉子见她显然一副听不进话的样子,笑着摇摇头。
少年人,总得吃几次亏才知道深浅呐!
阿哥将她送到了客栈,又悠悠地赶着车走了。告别好心的阿哥,黎曦月方知到中原不是一星半点的远。她拿出从家里搜刮出的银子,豪气十足地雇了辆马车。
七拐八拐了许久,马车晃荡着上了大路。路旁是参天高树,耳畔是鸟鸣啁啾,与寨子里吊脚楼错落的样子大不相同。但是再好看的景色,见多了也要昏昏欲睡。黎曦月困倦地打个哈欠,正要放下帘子,忽见一袭白衣扎眼地堆在路边。
坏了,见鬼了。
黎曦月被吓得困意全无,揉揉眼睛,不错眼地盯着,离近了才发现里面还裹了个人,还是个女子。
是人啊,那没事了。她打个哈欠,又趴下来。
然后她就看着马车渐渐路过那人。
马车渐渐路过那人……
渐渐路过那人……
路过那人……
那人……
……
“啧,哎呀停停停!”
车夫依言停住马车,黎曦月一拨帘子,两下跳车,三步就到了那女子身边。
离得近了,才真看清这人的样貌:年纪不大,约摸十**岁。两弯远山微蹙,鸦羽一般的眼睫轻颤,双唇与面色俱是惨白。及腰长发被玉簪挽起一半,柔顺乌亮。此女看着娇娇弱弱,惹煞人怜,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黎曦月愣了半天,脑袋里飘过一串:哇————————
直到美人嘤咛了一声要糖,她手比脑子快,拦腰就把人抱起来了。都没来得及怎么用力,一阵清清的山花山草香味就随着轻薄层叠的白衣一同盈了满怀。
是在树下沾到了吧?
黎曦月自小在山里长大,对这样的味道有一种自来的熟稔好感,闻到就不由舒展神色,勾起了唇角。
不过……
她掂量掂量手中的重量,中原人完全不吃饭是吗……
黎曦月暗暗腹诽,这人轻飘飘的像是马上要飞走,怪不得青天白日晕在路边。
马车简陋,更兼之空间有限,黎曦月一人坐着是舒适,两个人并排坐着便显得有些逼仄。眼看着刚救的人被颠得脑袋一直磕来磕去,好心的小寨主让人靠在自己肩上,又拧着身子从包里翻翻找找,翻出一块糖给她塞到了嘴里。
对方好了。
而后,她很有距离感地坐直身子,开了口。面容与声音如出一辙的娇柔,说的是:“今日多谢小娘子搭救,请教小娘子闺名。”
客客气气两句话,娇娇弱弱一个人。黎曦月生不起一点防备之心,大大方方报了名字,反过来问道:“那你怎么称呼?”
“我姓谢,名追云,小娘子唤我追云便好。敢问……可曾见到我的好友?”
她摇摇头,错过了谢追云眼里闪过的一丝冷意。
谢追云垂下眼帘,温声道:“原来如此。”
朱帘是怎么回事,不是第一次出任务,竟然能同她在途中分开。
这厢谢追云默默审视如今的状况,思考如何与朱帘取得联系,那厢黎曦月还在盯着谢追云头上的玉簪研究。
寨子里从没见过这样的首饰哎……
谢追云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正要开口,马车却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下,黎曦月险些扑出车去。却见谢追云身形未动,顺势攥住窗框,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将黎曦月拽了回来。几个乱七八糟的碰撞滚动下来,黎曦月被晃得头晕眼花,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谢追云怀里。
黎曦月尬笑了两声,道:“看不出……你还挺有力气。”
谢追云一笑,不置可否。手环在黎曦月腰间,让她坐稳,接着挑开帘子,问车夫:“怎么了?”
“这……这这这……”车夫结结巴巴,指着面前金碧辉煌的,比现在这个车大了三四倍不止的“马车”。
驾车的是一名少女,见到她才松了一口气,唤道:“追云。”
是朱帘。
谢追云“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看向脸上带了可疑红晕的黎曦月,问:“小娘子去哪?”
后者如梦初醒,磕磕绊绊道:“啊……我去中原。”
谢追云仪态温柔,稍稍松开她,道:“好巧,我也是。小娘子若不嫌弃,不妨同行?”
“好!”黎曦月高高兴兴跳下车,见她仍然是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便伸手来牵她。谢追云一抬头,对上朱帘询问中带着戒备的眼神,摇摇头,意为:不必动手。
谢追云挽起袖口,将尖尖如玉笋的指节搭到黎曦月手上。黎曦月抬眼,正见着一节凝雪皓腕。
并肩站到一起,黎曦月才发现,这人竟比她还高。
……
黎曦月压下那一点淡淡的忧伤,回头正要与一路对她多加照看的车夫大叔告别,却见车夫掉转马头,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忙忙地跑了。
“怎么这么着急?”黎曦月不解挠头,问。
“不知道哦~”谢追云笑眯眯答。
朱帘看着车头浓墨描金的“朝廷办案”四个大字,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