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盈郊,一片戈甲混杂,马蹄踏过残破的旗。
重围下,少年举起刀。
骑兵们挥舞着弯刀,发出兴奋的呼哨。
当啷。
长刀落地。
少年跪在地上。
他捂着脸,眼前却是胡茬将军那双温柔的眼。
风中回荡着的,是胡茬将军释然的声音:
“小歌。”
“小云朵就托付给你了。”
“活下去。”
庾江宁骤然惊醒。
“醒了?”
燕衔春的脸出现在庾江宁眼前。
庾江宁看着燕衔春的眼,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燕衔春顺势坐在床边:“来还灯笼。”
意识回笼,庾江宁搓搓脸,想起床的时候,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又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上空落落的,他拎起被子一看,小脸皱成一团。
“我衣裳呢?”
“我来的时候,你躺在地上,烧得直说胡话,易水相公被你吓得不轻。”燕衔春瞧见了,替他掖紧被子,“只好脱了你衣裳,用酒给你擦身。”
庾江宁连忙追问:“都说什么胡话了?”
燕衔春屈着指头细数:“别打咧、俺错咧、花衣裳、小云朵,那罗延不得好死、大老黑死无全尸、汪汪汪、不疼就不疼……”
“那老师……”庾江宁无地自容,只好捂着脸,透过指缝去看燕衔春,“也听到了?”
“你用金国话说的。”
“那就好……”
“庾江宁啊,俺在哪里得罪过你?你从梦里咒俺死无全尸?”
“烧糊涂了,说的浑话。”庾江宁扯着燕衔春衣角,尴尬解释,“梦都是反的,你以后肯定完完整整。”
“你背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燕衔春拨开小孩儿的爪子,“俺不太认识金文。”
“刺青?”庾江宁反手去摸,在摸到脊背上的凸起时,了然道,“哦,你说这个,小时候老生病,完颜菩萨请大萨满绘了祛病驱邪的咒文。”
“那你大腿上那只鸟也是咒文?”
“什么鸟!”庾江宁瞪大了眼,将腿从被子中伸出来,认真解释道,“这是金乌!俺们大金的祥瑞,一般人还不能刺呢。”
“哦——”燕衔春兴致缺缺,只是附和地按住那只金乌,摩挲两下,却觉得触感异常粗砺,“你要是不解释,俺还以为你刺这个是为了遮伤。”
“笑话,小爷锦衣玉食。”庾江宁默默把腿收回被窝,“哪儿来的伤。”
“那——敢问这位锦衣玉食的小将军。”燕衔春捻着手指,不咸不淡地问,“是立了什么功劳?”
“说来话长——”庾江宁顺嘴要答,却又觉得不对,当下横他一眼,改了口风,“你少套俺话。”
燕衔春干笑两声。
“老师呢?”庾江宁僵硬地转移话题。
“面圣去了。”燕衔春挪到椅子上坐着。
“发生什么事了?”庾江宁略一偏头。
“哦,大夫说你……”燕衔春拿起个果子,在膝头随便擦两下,“元阳早泄,气血两虚,隐约有早衰之相,宜静养,易水相公面圣,多半是替你辞了楚州差事。”
“胡扯!什么气血两虚!什么衰败之相!”庾江宁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猛然坐起不提,还把被子拍的啪啪响,“一个大夫,懂什么治病,俺没病!”
“……戳你肺管了?”燕衔春被小孩儿的反应惊得略微后仰,连嘴里的果肉都忘了嚼,“而且你要不要听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一个大夫,懂什么治病’?”
“俺没病!俺好好的!”庾江宁掀开被子跳下床,原地转了一圈,“我哪里有病?”
“宁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燕衔春拿腕子挡着眼,叹了一口气,“裘裤,还是要挡的。”
庾江宁惊叫一声,瞬间钻回被窝,连脑袋也不露了。
“有病治病。”燕衔春看着床上那坨,“讳疾忌医可不行。”
“我没病!”
“你在金国没生过病?”燕衔春咬口果子。
“没看见老子的刺青吗?老子百病不侵,生个屁病。”
“啧——”燕衔春嚼着果子,缓缓说出心中疑问,“你们金人生病犯法是吗?”
“滚啊!”
“俺去撒尿,你也出来喘口气,捂那么严实,别再憋死了。”
燕衔春的声音响在头顶。
庾江宁烦躁地捂住耳朵。
不久,房门传来一声轻响,庾江宁立刻掀开被子,随即被瓷枕上的橘子吸引了目光。
剥开的。
庾江宁眼睛一酸。
燕衔春倏然探头:“早黄橘,挺甜的。”
庾江宁跟见了鬼一样,一把捞起大被把自己盖住,然后从床头腾地弹去床尾,那点感动烟消云散。
“你不是走了吗!”
燕衔春顺势坐下,捞起那颗橘子掰开,顺手揪下一瓣橘子,戳戳庾江宁皲裂的嘴唇:“贡橘,很甜,张嘴。”
庾江宁抿嘴对抗半晌,到底没忍住。
鲜甜汁水下喉,庾江宁火热的嗓子好受许多。
“俺不能丢了楚州的差事。”
“为甚。”燕衔春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择着橘络。
“哥,你就去跟官家说说,差遣俺去楚州吧。”庾江宁跪坐在燕衔春面前,低眉顺眼的好似一个小媳妇,“或者你劝劝老师,让他别拦我。”
“赈灾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燕衔春摇头失笑,将手里橘瓣塞进庾江宁嘴里以后,顺便拍拍他的小脸,“你还是先安心养病,嗯?”
“不一样。”庾江宁嚼着橘子,慢慢道。
“怎么不一样了?”燕衔春顺嘴应道。
“就不一样!”庾江宁挥手打掉燕衔春递来的橘瓣,大声道,“你们就是不信我!就是防备着我!俺不做事,你们说俺没用!俺做了事,你们又觉得俺有所图谋!是不是!”
燕衔春本想反抽一掌,谁知庾江宁此刻抬起了头,一双带着爱慕的朦胧泪眼,险些把他这块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阿宁?”
“那罗延,你为啥不要俺。”
“秦歌!”
“因为东珠?”庾江宁笑弯了眼,“俺早该知道的,俺要走了,俺跟小芳一起到南国去,再也不烦你了。”
燕衔春顿了顿,抬手贴住庾江宁额头,烫得吓人。
“那罗延,你说话呀。”
燕衔春收回手,准备到门外喊人,不防被庾江宁扯住了袖角,他看着少年鞭痕累累的胳膊,到底不舍得拂开,只好冷着脸,问半跪半趴的少年。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庾江宁仰着头,讨好地笑着,“你像以前那样,抱抱我,行吗?”
燕衔春深吸一口气,拨开了庾江宁的手,大步走向屋外,庾江宁看着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太医令,这病……”
“易水相公,心病难医啊。”
“此话何意?”
“好教相公知道,小郎君身体上的病,不过是受风后的高热,喂些汤药,再施几针就能痊愈。”老太医把着庾江宁的脉,忧心忡忡,“只是小郎君想必在北国遇到了事,又无人可诉,憋久了,致使肝气郁结,另外,小郎君这脉,奇怪。”
花不识被这话揪住了心:“如何奇怪?”
老太医捋着胡子,将脉把了又把,始终不敢下结论:“小郎君正是阳气生发,充盈肺腑的年岁,可小郎君的脉却宛如无根萍……虚浮的厉害,嘶,不似少年人。”
燕衔春抱着胳膊,冷冷出声:“可是耽于房劳所致?”
“像,也不像,咄咄怪事,这脉……老夫似曾相识,嘶。”老太医嘟哝着起身,对花不识拱拱手,“易水相公不必忧心,且让小郎君安睡,等他醒了,再喂一碗汤药,至于这脉,老朽回去翻翻脉案,也就有解法了。”
“多谢太医令。”花不识还以一礼。
“我送太医。”燕衔春侧身伸臂。
“有劳燕招讨。”老太医乐呵呵应下,转身收拾医箱。
“易水相公。”
院里倏地响起薛璠的声音,老太医一下愣在原地。
“燕招讨?太医令也在。”
“薛大官。”
“老朽见过薛大官。”老太医颤巍巍要拜。
“使不得。”薛璠扶着老太医,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花不识身上,“小庾相公还没醒?”
“这门子越发没规矩。”花不识头也不回,“薛大官来,也不知道通报,狗东西。”
“易水相公不要动怒。”薛璠赶紧解释,“是咱不要门子惊扰相公的,这也是官家的意思。”
“官家?”
“是,官家要咱给相公带个口信,官家说,楚州办差非同小可,唯小庾相公能做。”薛璠略一躬身,“官家已经发了中旨,太医院半数医令都随小庾相公赴楚州公干。”
“薛大官既然来了,就把脉案带回有风堂。”花不识握着庾江宁滚烫的手,冷冷出声,“我们这一大一小到底是不能胜任,还是存心推诿差事,官家一看便知。”
“就是抬,也要把小庾相公抬到楚州与荣王会合。”薛璠看向燕衔春,“招讨,这是官家下给你的旨。”
“臣领旨。”燕衔春无奈跪地。
“什么唯小庾相公能做。”花不识愈发不耐,“无非是看他没根基,没挂牵,就把脏活苦活都给他干!难道没了这孩子,国事就做不成了!”
“易水相公,还是慎言吧。”薛璠无奈道。
“你回去告诉官家,这旨意他接不了!”花不识厉声回应,“官家要是下中旨,花某一头撞死在福宁殿!死谏之!”
“老师——”
虚弱的声音响在耳边,花不识低头去看,正对上一双含着红血丝的眼睛。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