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庾江宁踩着一地银辉进院。
花不识披着外衫,站在门口。
对上那双温柔带笑的眼睛,庾江宁倏地站住了。
花不识深望着面前惨绿少年。
“瘦了。”
只这一句,庾江宁方寸大乱,进退失据,他本想将手里的御笺递过去,可走了几步才想到要跪下见礼,只得讪讪退回去,在离花不识几步远的距离跪了下去。
“学生庾江宁拜见老师。”
“起来吧。”
庾江宁磕了个头,站起来的时候,将手中御笺举过头顶。
“官家要学生把……”
“吃饭了没有?”
“吃了一些……”
“来。”花不识笑着招手。
庾江宁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了过去,突然他觉得手里一轻,又一沉,却是花不识接走了那张御笺,另外又放了一锭银子。
“夜市还没散,你去买些吃食。”
“老师,学生不饿。”庾江宁攥着那锭银子,只觉得烫手。
“我饿了,买些回来,陪我一起吃吧。”
庾江宁被花不识的态度搞得心绪纷乱,满腔的鬼话一句也说不出,只能重重点头,然后快步离去。
花不识在等,庾江宁也不好挑剔,出了门就近买了些小菜烧饼胡辣汤,匆匆赶回来时,花不识正坐在一张躺椅上,看着手中御笺怔怔出神。
“老师,买回来了。”庾江宁立在门槛,轻轻出声。
“来这儿吃。”花不识拍拍身侧小案。
庾江宁不再扭捏,拎着食盒在花不识身边坐下,斯斯文文地咬一口吊炉烧饼,小口小口地嚼。
“厢房收拾出来了。”花不识放下御笺,望着身边斯文少年,“被褥都是新絮的,松软得很。”
“老师怎么知道……”庾江宁一怔。
花不识将御笺压在桌上,指尖轻点纸上“行重”二字:“考考你。”
“学生看了一路。”庾江宁被花不识看得脸红,声音又轻了,“解不出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花不识笑笑,声音清朗紧劲,绝而不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
花不识指着庾江宁手里的小烧饼:“努力加餐饭。”
庾江宁赶紧咬一大口。
“这是汉末的相思乱离之歌,写的是女子对远行丈夫的思念之情。”花不识躺进躺椅,望着房顶,“既是宽慰我,也是在问你。”
“我?”庾江宁懵懵懂懂,“弟子不明白。”
“相隔万里,日复一日,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还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花不识大略给庾江宁翻译一通,继而又说,“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还有许多心里话都不说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饥寒。”
庾江宁愣住了。
花不识笑着说:“官家是在问你,你是橘,还是枳?”
“当然是橘。”
“再想想。”花不识温声。
“是……枳?”
“是橘,是枳都不重要。”花不识看着庾江宁身上的狐裘,“游子归家最重要。”
“官家……”
“这里只有你我,谀辞就不用说了。”花不识打断了他,“你今日见官家,他可考校你的学问了?”
“考了。”庾江宁放下小烧饼,在膝盖上蹭掉掌心的油以后,又在怀里拿出那本《道德经》放在花不识面前,“问了楚州赈灾的事,还给了弟子这本书,要弟子好好读。”
“你是如何答对的?”花不识眉峰一挑,俨然很有兴趣。
“回老师的话,学生想着要商人们去买那些瘀田。”庾江宁坐得板正,“有了银子和粮食,就能赈灾了。”
花不识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可行。”
庾江宁有些雀跃。
花不识指向书案:“桌上放着都省议的章程,你拿过来看。”
庾江宁立刻去了。
花不识闭上眼:“念蓝笔勾出来的那些。”
庾江宁将手里的纸靠近蜡烛,越念,声音越抖:“拟百官今年薪俸停发、拟停发边军饷银、拟……加税、楚州施氏形同谋反,拟征剿之,拟赵宜亭知楚州?”
“如何?”
“这如何使得?”庾江宁看向闭目养神的花不识。
“既然你来了,那这份章程,官家就要准了。”
“为什么?”庾江宁心潮难平,终是黯然,“是官家不信我?还是觉得弟子年轻,小儿浪言不足为信?”
“都不是。”花不识平静道,“你能想到的,都省相公怎能想不到?但他们还是将这样的章程送到官家面前,为何?”
“难道有弟子没想到的……关口?”
“没那么复杂,就是一个字——”花不识强忍欷歔,“贪。”
庾江宁立在那里,显然在那里急剧地想着,好久才又开口,声音微扬,语气里沾染一丝不敢置信:“他们宁愿自己兼并了,也不愿意便宜了商人、便宜了百姓?”
花不识沉默着,俨然是默认了。
庾江宁一下子懵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官家为何要准。”
“关口就在这本书里。”
“书?”庾江宁看向那本道德经,“学生翻过了,内里没有夹带……”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庾江宁:“学生……没听懂。”
“政治宽厚清明,百姓就淳朴忠诚;政治苛酷黑暗,百姓就狡黠、抱怨。福分是祸患产生的原因,祸患是福分产生的根源;谁能知道终极的标准呢?没有正的标准,正又会转变为邪的,善又会转变为恶的。”
“学生……没读过这书。”庾江宁讪讪。
“这话对,也不对。”花不识起身,慢慢走着,“哪里不对,祸、福、正、邪,若没有个标准便胡乱转化,那祸是福,正是邪,自然‘其无正’。”
庾江宁亦步亦趋,也不接话,只是懵懂听着。
“但这话也是对的,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相反的东西可以相成,相反的东西可以转化,好似?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两者相互依傍。”花不识踱到院里,望着天上朗月,“阴极而阳动,静极则思变,该打的雷会响,该落的雨会下。”
“一夜春雷起旧根,乱披烟箨出溪门,稚川龙过频回首,认得青青数代孙。”花不识回望,“这是王禹偁写的诗,说的是笋,也是你。”
“我?”
“来。”花不识招手。
“老师。”庾江宁快步走近,再施一礼。
“在南国啊,笋是一道菜,人人爱吃,同时,笋也是一味药,味甘、微寒,却清热解毒。”花不识按着庾江宁双肩,略略弯腰,直视少年的眼睛,“明白了?”
庾江宁看向手中章程,没由来的遍体生寒,若他刚才不说话是懵懂,跟不上花不识的思绪,此时花不识一番乱石铺街,他已经在零碎信息里嗅到了巨大的血腥味。
“老师,官家要弟子跟燕招讨一道去楚州。”庾江宁小心发问,“学生要如何做?”
“嗯——那就是你要想的事了。”花不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我带你去看房间。”
庾江宁不禁一愣。
花不识的手竟比他还凉。
他心思一转,当即抽出手,解了身上御赐的狐裘,举向面前男人,说话宛如稚童:“老师穿。”
花不识叹口气,怜爱地摸摸庾江宁脑袋。
“难怪官家看重你。”
花府精巧,有曲有直,行走蜿蜒廊中,两侧景色变换,几近一步一景,庾江宁啧啧称奇的同时,也在默记路线。
“你这些日子住在哪里?”
“云隐寺。”
“可有包袱落在那里?我差人去取。”
“没有。”庾江宁摇头,“学生就身上这件衣裳。”?
花不识没再说话。
庾江宁偷偷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
天将明未亮时,庾江宁打了一个激灵,猛地在床上坐起来。
十一年来,他从未在这样豪华的房子里睡过,甚至都不曾踏足过。
过往在金国,大半时间都在军中,能有一顶毡房便是好生活,以至于忘了关窗户,被萧瑟秋风生生吹醒,只好搓着胳膊走去关窗。
他脚下是大理石,赤脚踩在上面,凉得他直打冷噤。
睡前,花不识差人拿来了水壶、果盘和点心,庾江宁当时虽然馋得厉害,但顾虑花不识在,到底嘴硬着说自己不饿。
此刻四下无人,庾江宁踌躇片刻,轻轻拈起一块糕点,囫囵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叫他眼睛都亮了几分,顾不得嘴里还有,庾江宁左右手各抓一块,蹲在地上,拼命地嚼。
嚼着嚼着,竟哭了。
他只用手背胡乱一抹,抽一大口气,将嘴里的东西咽掉,紧接着把手里的崇明糕填进嘴里,闭着眼睛狠狠地嚼。
只是吃得太猛难免觉得噎,庾江宁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水,却意外打翻了桌上的盘碟,里面盛着的水果咕噜噜滚到地上,寂夜里响起如此声音,吓得少年眼睛瞬间瞪大,不顾自己还噎着,猛然跪在地上,将那些水果捡到怀里抱着,然后顺势一坐,鼓着双腮,紧张地看着房门。
等了半晌,没人进来。
慢慢地,庾江宁啃了一口绵苹果,然后又是一口,然后咬变成了啃,啃又变成了拱,连果核都塞到嘴里硬嚼,最后嘴里塞的东西太多,庾江宁又都吐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止不住地干哕。
依然没人进来。
庾江宁吐干净了,顺势躺在地上,做了一个旧梦。
那是几岁来着,金军又南下,带回很多人,彼时的庾江宁去给他们送饭,结果被好一通骂,还被饭食泼了一身。
“这多好的东西……不吃就算了,何必要扔呢。”
庾江宁择掉衣裳上沾到的米粒,放到嘴里嚼两下,笑笑。
“也就你们这些读书人才能吃。”
“我们自有风骨!岂能跟你一样,我们就是饿死,也不吃金人的饭!”
庾江宁摇摇头,将托盘夹在腋下,然后跪在地上把那些沾了土的米饭跟肉捧回碗里,末了恋恋不舍地吮口手指。
“啊?我看你们的皇帝王爷吃得挺欢的,还嫌不够吃呢。”
“什么叫我们的皇帝王爷?”人群中,有人冷冷出言,“看你脚戴镣铐,也是南人吧?如此数典忘祖,为虎作伥,合适吗?”
“你说的话俺听不懂,但俺不是南人,俺是汉儿,比你们高一等。”庾江宁循声望去,看着般大少年青紫的嘴角,凌乱的衣裳,大抵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有些怜悯地劝,“你们服个软,也是汉儿,就不用住这里了。”
“哈?”少年被气笑了,按着别人的肩膀强行站起来,高昂着脑袋,睨着庾江宁,“你觉得做汉儿,很光彩?”
“这里是大金,做汉儿当然光彩。”庾江宁蹙眉,“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到底吃不吃饭?不吃我吃了。”
“竖子!”少年跺脚,却意外牵扯伤处,当即跌坐在地,但他是强忍着说出后半截,”不足与谋!”
“疼啊?”庾江宁并不意外,只是抓把饭塞嘴里,含糊地说,“我去给你要点羊尾巴油吗?你留着用。”
“你!”少年涨红了脸,“寡廉鲜耻!”
“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不知道没毛凤凰不如鸡的道理啊?”庾江宁居高临下看着,“我跟你说,这才是刚开始呢,往后的日子更难熬。”
“你要是有点良心,还有点良知!”少年不知道想起什么,眼圈倏地红了,“就杀了我……”
“那你求错人了,我的手筋被挑断过,拿不动刀。”庾江宁吐出一粒沙子,又扣扣牙,“而且我劝你别想不开,你要是死了,这帐子里的人,包括我,都得跟你一起死,如果有人揭发你,嘿嘿,你就惨咯。”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少年黯然。
“你要想受罚,俺一会去揭发你。”庾江宁掀开帐帘,只见帐外空地上不知何时悬了十几具尸体,尽数跟刺猬一样,“保证你们一个不落,整整齐齐变成他们那样。”
而值守的军士看到帐帘大开,以为出了什么事,各自扶刀进帐,巡视起来,等看到被打翻一地的饭菜,军士回过头来,看着庾江宁。
“怎么回事?”
“他。”庾江宁指向那个少年。
“晓得。”军士们立刻拔刀。
“哥哥!”庾江宁赶紧叫住,解释起来,“他估计是被谁办了,疼得吃不下,我看他伤得挺重,能不能把他交给我?我把他带红帐子里去,以后随军当消遣吧。”
军士们听完解释,便指着那个少年交谈取乐,庾江宁身兼通译差事,自然要尽职尽责地把污言秽语翻译出来,那些话字字扎心,而少年被扎得透心凉,却又不敢反驳,空睁着双眼,竟流出一行血泪来。
庾江宁到底有几分薄面,军士们没再计较,任由他把少年领了出去,去红帐子的路上,少年闷声说:“我不用你充好人。”
“那你跟我过来干什么?”庾江宁乜他一眼,“你回去就行,等着被别人揭发,最后挂那当靶子。”
“你!”
“哎呀行啦,当了婊子就别立牌坊。”庾江宁不厌其烦,“而且俺也不是白救你,俺看你衣裳上的花纹挺好看,一会儿你脱下来,俺给妹妹改个裙子穿,算救你的报答。”
“你还有妹妹?”少年惊诧。
“你还有爹呢。”庾江宁又白他一眼,“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怪讨嫌的。”
“不和你计较!”少年闭上了嘴。
“信球。”庾江宁嘟哝一句。
“你也是东京人?”少年听到乡音,话匣子又开了。
“泗州人,少跟俺攀亲戚啊。”庾江宁摆摆手,“一会儿到了地方,麻溜把衣裳抵给俺,别逼着俺叫人揍你。”
“你叫什么?”
“庾江宁,你呢?”
“仇群芳。”
“球儿?庾江宁了然,”怪不得你老挨踢,命里该着。”
“仇!不是球儿!”仇群芳抓狂。
“哎呀你喊什么啊!老子又不识字!俺说什么你听着不就完了吗!你老纠正俺干什么啊!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庾江宁也喊。
“好!”仇群芳先行休战,“我今年十二,你多大?”
“十一。”
“你什么时候被掳来的?”
“六岁。”
“就没想过逃跑?”
“你少害俺。”庾江宁捂住耳朵。
“没出息!”仇群芳恨铁不成钢,“你瞧着吧,我早晚逃出去,换个活法儿!”
“啊对对对,你有骨气,你逃,倒是被捉回来挑断手脚筋,挂在城门吹风的时候,可别怪俺没提醒你。”庾江宁敷衍道。
仇群芳刚燃起的斗志,被这一句话浇灭了,再度闭上了嘴,庾江宁掏掏耳朵,只觉神清气爽。
“你要带我去哪里?”仇群芳憋出一句。
“额……”庾江宁挠挠头,“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