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对于南国而言,可谓是“多事之秋”。
首先,完颜菩萨返回金国后,以“南人轻慢金使”为借口,发兵泗州。
随后,金军在龟山镇和盱眙两地展开了一场小规模的“惩戒”战争。
这一仗,再度展现了金军的强横。
南军丢盔弃甲,损兵折将自不再提,若非赵宜亭举荐的郭荣顶住了金人兵锋,恐怕一战之下,泗州全境都要落在金国手里。
事已至此,南国只能追加二十万两岁银,同时上表请和。
战后,九月上旬,南国朝廷进行了大规模的人事调动。
枢密使岳峙“有负天恩”,自罢枢密使,迁任知枢密院事。
郭荣泗州阻击战有功,任殿前司都点检,兼任同知枢密院事。
彰武一朝,枢相永不复设,西府军政由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与各枢密副使议后呈送御裁。
换做以前,彰武天子如此安排,文官必要蜂起驳斥,强命天子收回“乱命”。
但今时不同往日,在赵官家“罪己诏”和泗州保卫战后,“文臣无能”四字已经牢牢钉在士林的贞节牌坊上。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在云隐寺提点天子“君无戏言”,在福宁殿驳斥“天子乱命”的一任公相、三朝老臣门传雨被一言而废。
同样被废的,还有“咆哮官长”的集贤相花不识,“御下不严”的殿前司指挥副使燕衔春。
虽然彰武天子如此安排,暂时没有打破南国天子垂拱,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宗格局。
但南国群臣自然明白,无论是省相公的超然地位还是武将的耀武扬威,其本质都取决于皇帝的信任。
而赵官家连月来的动作,透露出了一个很严峻的政治信号。
官家不耐烦了。
九月中旬,有风堂再出中旨,结实撼动了南国半壁江山。
“延平郡王赵宜亭加平章事,进爵荣王,加司空,兼护国、宁武、保静三镇节度使,出任临安尹,督办户部有司贪墨大案。”
“免向小园内侍省大押班差事,迁为荣王府押班,都知左、右厢内侍。”
“另立资善堂,次相时月风领衔,三省六部主官轮值,以备赵宜亭参咨国事。”
九月下旬,俨然“储君”姿态的赵宜亭出任临安尹,接手督办户部贪墨案。
不久,黄河夺淮,势若雷霆,白波如山,淹没数十州县,淮扬数百里中,公私惶惶,莫敢安枕。
赵宜亭再加江南宣抚使,代天赈灾。
与这些大事相比,庾江宁辞去宣赞舍人以及过茶殿侍,几乎未引起人们的关注。
小沙弥寻到庾江宁时,他正侍弄花草,只不过动作很慢,仿佛手里的瓢有泰山之重。
小沙弥看着庾江宁迟钝动作,一时五味杂陈。
他犹记得庾江宁刚被送来的样子,高烧不退,浑身没有一块好肉,那些丘八像要故意磋磨他,明知他患了伤风,却不准旁人治他。
小小的伤风被拖成肺痨,险些死了。
最后,医僧们虽然救回了他的性命,但少年亏损殆尽的气血却无处补,只能盼着他年轻,自己将养回来。
小沙弥喟叹着收回思绪,轻声唤道:“小施主。”
庾江宁闻声回头,见到是救自己一命的小沙弥,一时激动,没完没了地咳嗽起来,而小沙弥看着他那副有话说不出的窘迫模样,宣一声佛号,然后快步上前,拍打对方后背。
“莫急躁。”
“小师傅,找,咳——小,咳!咳咳咳!”庾江宁弯下腰,兀自喘息一阵,又闭着眼强咽几口唾沫润喉,终于能哑着声音问,“小师傅找我何事?”
“燕施主找你。”小沙弥抚着庾江宁后背,“在紫竹林呢。”
“好!好,我这就去。”庾江宁把着小沙弥胳膊,慢慢直起腰身,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卷起袖子捂住口鼻,闷闷地解释,“自从病好了,腰就直不太起,麻烦小师傅先回他一声,就说我慢些到。”
且说燕衔春近来着实烦恼。
郭荣起复以后,死咬着裴霖案不放,几乎将他打杀在狱中,而一个押班是不值得位高权重的都点检如此针对的。
明眼人都知道郭荣醉翁之意不在酒。
燕衔春只能喟叹自己押错了宝,然后上书求去,果然,官家立刻准了。
从少年巡边算起,燕衔春二十年来夙兴夜寐,这还是头一次有大把时间挥霍,当真无所适从,以至浑浑噩噩地晃了一整日。
再一抬头,不知怎得就来到了云隐寺。
见到了那个人。
许是磋磨狠了,现今的庾江宁和“俊”、“美”之类的词已然不搭边了,巴掌大的小脸青的厉害,眼下两个大黑眼圈,就连嘴唇都是乌的。
整个人佝偻着,显出一副死气。
“将军,咳。”
庾江宁攥着左近的紫竹,弯下腰,止不住地咳,燕衔春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庾江宁觑见他动作,只得报以歉意一笑,然后慢慢掏出小帕,捂着嘴闷闷地咳。
“几个月前,荣王殿下约俺在这里相见。”燕衔春环顾四周,一时感慨万千,“你说,俺那时候要是应了他,把你杀了,郭荣同知枢密院事的差使,会不会是俺的?”
“会。”
良久,黑暗中响起庾江宁沙哑的声音。
“郭荣起复了?”
“就这二日的事。”燕衔春嗤笑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挺好。”庾江宁笑笑。
“还以为你会暴跳如雷。”燕衔春有些诧异庾江宁的冷静。
“自泗州回来以后,腿脚就不太好,跳不起来了。”庾江宁缓缓坐在台阶上,摊开一双胀痛的腿,“再者,胜者王侯败者寇,有什么好跳脚的。”
“对不住。”
庾江宁略一偏头:“将军夤夜来访,总不是和我道歉来的。”
“赵宜亭封王了。”燕衔春立在暗处,背着手看着山下情形。
“了不得。”庾江宁摇摇头。
“郭荣起复以后,去了俺的职。”燕衔春向下一瞥,“他可能会对俺起杀心,俺不能束手就擒,至少,得有个拿捏他的法子。”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上次说速不剔是赵宜亭,但赵宜亭不是速不剔?”
“你想用这个秘密当护身符?”庾江宁缓缓道,“空口白牙,未必能拿捏一位亲王吧?”
“不是还有你在吗?”
“就凭我做的那些事,还有人会信我说的话吗?”庾江宁低下头,闷闷地咳,“即使说了,赵宜亭一样能说我攀诬,到时候再把我扔进天牢,主审的就是郭荣了,俺必死无疑。”
“空口无凭,那找到真正的郡王呢?”
“你要是想要人证,那怕是要失望了。”庾江宁深吸一口气,“我们又不是傻子,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你们的胆子,挺大。”
“也说不得大胆,按着我们的谋划,我原是要死在临安城,好坐实他郡王身份的。”庾江宁喘着粗气,捏紧手里的帕子,对抗着咳嗽的冲动,“其实挺缜密的。”
“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燕衔春冷声回对。
庾江宁倒也坦然:“陛见的时候刺杀赵官家。”
燕衔春一点就通:“然后赵宜亭救驾,如此一来,就能把脏水都泼到你这个死人身上?”
“是。”
“那为何是你死?”燕衔春重新审视起少年,“总不能是你高风亮节。”
“速不剔的娘,是南国贵人。”庾江宁绞着帕子,缓缓道,“他娘得空的时候,跟他说过很多南国皇家的事,只能是他假扮,才不会露馅。”
“至于为何是俺死……”
“俺其实不姓庾。”
庾江宁笑笑:“也不叫江宁。”
“你又骗我?”燕衔春挑眉。
“不算骗你,庾将军确实自尽了。”庾江宁缓缓解释道,“泗州城破那天,金军放出话来,要活捉庾将军全家,俺爹用俺换走了庾少爷。”
说到这,庾江宁低下头。
“像我这种连亲爹都不要的贱种,死了,也就死了。”
燕衔春微微蹙眉。
“你爹那叫忠心。”
“俺不懂那些事,俺只知道若非庾将军心软,俺在泗州城破那天就死了。”庾江宁别开头,看着身边竹林,“他俩逃走以后,庾将军反而下不去手了,他要俺带着他女儿,从后门逃……”
庾江宁苦笑道:“用你们的话来说,庾将军就是病急乱投医,且不说俺那时候才六岁,妹妹才四岁,只说那时候金兵在城里乱杀人,俺们两个孩子能往哪里去?”
燕衔春见过金军破城的样子,反而好奇起来:“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逃不了。”
“泗州城里到处都是烧杀抢掠的金兵。”回忆起泗州惨状,庾江宁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遍地都是死人,满地都是血,妹妹的腿都吓软了,哇哇哭,要找爹,要找娘,说什么都不走,俺就背着她,找到金兵的将官,投降了。”
“你从小会说蛮话?”
“俺不会喊?笨。”
庾江宁白他一眼,随即学着当年那样,举起双手:“俺是庾江宁!俺爹是庾锴!俺投降!结果真让俺喊来了几个通译。”
“然后呢?”
“他们为了独占功劳,根本没知会金人,直接带着俺和妹妹去见了那帮完颜。”庾江宁放下手,双腿叉开,以一种豪放的姿态向前倾,用女真语问道:“你就是庾将军的儿子吗?”
话音刚落,庾江宁挪到左边,自问自答:“回爷爷的话!俺就是!”
“你爹大英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庾江宁又换到右侧,身体后仰,眯起眼睛,模仿着完颜孟瑾当年捋须的动作,“既然你要投降,那你回去,把你爹的脑袋割了拿回来,当个投名状吧。”
“你去了?”
“屁话,他又不是我亲爹,我有甚舍不得。”庾江宁不以为意,“何况老子死了,他闺女活得了吗?借他脑袋一用怎么了?老子手起刀落,咔,一刀就把他脑袋切了。”
“后来呢?”
“后来?那些金人把庾将军脑袋当蹴鞠踢。”庾江宁无动于衷,“妹妹哭得不行,俺怕她惹恼金人,就把她勒晕了,背着她从秋天走到冬天,到底护着她到了燕京。”
“要是官家知道此事,怕是要活剐了你。”
“嘁。”庾江宁不以为然,“俺是金人,谁敢杀俺?”
“后来呢?”
“俺追在完颜孟瑾后面,磕头作揖,央着他给妹妹说了个好人家。”庾江宁声音冷了下来,“她被蒙兀人接走那天,庾将军的恩情俺就已经报了,往后的路得她自己走。”
“你倒是恩怨分明。”
庾江宁觉得燕衔春语气奇怪,但也说不准是哪里不对劲,于是回头一瞥,平静道:“而且俺那时候还忙着刷马,能送她走,都算俺尽力了,哪儿有心思关心往后的事。”
“你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完颜菩萨?”燕衔春来了兴趣。
“赵宜亭说的?”庾江宁神色古怪。
“他说这话的时候……”燕衔春环顾左右,笑得意味深长,“也是在这片竹林。”
“你别以为他是好人。”庾江宁再度激动起来,自然又是一阵猛咳,“他也没少巴结完颜菩萨!”
“怎么一提完颜菩萨,你就炸毛?”燕衔春投下一瞥,调笑道,“他伤你如此深?”
“我和他的龃龉再多,也是我和他的事。”庾江宁捏着腿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劳将军操心。”
“好,不提。”燕衔春收回视线,将目光放远,“那说说咱俩的事。”
“咱俩能有什么事?”庾江宁抬起头,勉强一笑,“我这几个月都没出过云隐寺,你可别找茬打我,你要是再打我,我就死了。”
“我像不讲理的人?”燕衔春也笑。
“那你能坐下不?”听到燕衔春的承诺,庾江宁渐渐放肆,却是晃晃脖子,提了个以往绝对不会说的要求,“仰着头看你,累。”
“你的差事,俺替你辞了。”燕衔春失笑,撩衣坐在庾江宁身边,“安心歇着吧。”
“你要如何处置俺?”庾江宁环顾四周,“把俺囚在云隐寺,困一辈子?”
“那太便宜你了。”燕衔春哈哈一笑。
“那你把俺杀了吧。”庾江宁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庾江宁,问你两件事儿。”
“你说。”庾江宁乜他一眼,“可俺不保证答的是真话。”
“你们的计划什么都算到了,可你们如何保证赵宜亭始终为你们所用?”
“南国朝廷有我们的眼线,至于是谁,我不知道。”庾江宁收回视线,“另外,完颜孟瑾攥着赵宜亭的秘密,只要放出来,不用俺们动手,赵官家自己就把赵宜亭除了。”
“还有比狸猫换太子更大的事?”
“自然。”
“你知道?”
“知道。”
“说给我听听?”燕衔春半开玩笑地问。
庾江宁一笑置之,作势欲起:“问完了?俺能走了吗?这鬼地方好冷。”
“老主顾了,再送俺一个。”燕衔春紧握住庾江宁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
“成。”庾江宁顺势一倒,坦然地枕在燕衔春的腿上。
“你在泗州折腾这一遭,害了裴霖、秦樾图什么呢?”燕衔春将自己的猞猁绒短披摘下来,轻轻盖在庾江宁身上。
“想听实话?”庾江宁接受了燕衔春释放的善意,一下拢紧短披。
“嗯。”
“就是你想的那样,陷害你,陷害不成,也能逼死那俩笨蛋。”庾江宁盯着燕衔春那张俊朗不足,刚毅有余的脸,缓缓道,“谁能相信两个大人,会对一个小孩儿言听计从呢?更何况,背后涉及的君相之争,战和之争,他们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去,也就由着我胡说八道了。”
燕衔春本想反驳,却突然想起了花不识那些用来堵裴霖嘴的犀利诘问,只得闭嘴,庾江宁则蹭蹭猞猁绒,叹了口气。
“按照俺原本的谋划,把你弄下去以后,俺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跟使团回燕京,可俺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你会亲自来泗州,还把出忽儿擒了。”
“这下好了,落你手里了。”
“你为了俺真是煞费苦心啊。”燕衔春俯下身,盯着庾江宁亮晶晶的眼睛,“俺就这么遭你恨?”
“本来是不记恨的,但俺打听过你。”庾江宁挑眉,“你燕鸿渐无妻无妾,不喝不赌不贪,偏又赏罚分明,治军有方,十足清水官一个,须知俺以后是要回金国的,要是临走前不把你弄死,俺这辈子怕是都睡不着了。”
“你想回金国?”
“俺又没死,有机会自然要回金国。”庾江宁淡淡道。
“不可能了。”
“俺觉得也是。”
“庾江宁,你这一肚子阴谋诡计是跟谁学的?”
“没人教,自己悟的。”庾江宁摇头一笑,复又抬起头看着烂漫星河,“对南人来说,金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悟不出来,死无全尸。”
“那你还回去做甚,贱?”燕衔春不解。
“咳!你说对了,还就是贱。”山风强劲,庾江宁畏冷,霎时裹紧短披,不自觉地贴近燕衔春胸膛。
“你好好说话。”燕衔春轻揽庾江宁的腰。
“俺没讽刺你。俺跟赵宜亭不一样,他若生在临安,不必冒名顶替,也能做一辈子的潇洒公子。”庾江宁望着燕衔春的眼睛,坦诚以对,“俺不一样,俺是没人要的,靠着金人的施舍活到现在,那些金国人抽俺两下,俺反而高兴,起码,他眼里有俺。”
燕衔春一声长叹。
“你困着俺也没用,只要俺寻到机会,俺一定逃。”庾江宁别开头,望着云隐寺若隐若现的轮廓,轻声道,“燕将军,俺跟你说个秘密吧。”
“你说。”
“我们国相正在变法,其中最紧要的一条就是胡汉通婚。”庾江宁拉起猞猁绒短披,盖住脸蛋,“最多十年,黄河以北就没有南人了,而金国会多出数万,甚至是数十万锐士,那时,南国也就亡了,你与其拘着俺,不如跟俺一起去金国。”
“南国亡不了。”
“嗯,亡不了。”庾江宁不理会这种负气话,敷衍出声,“南国国祚绵长,赵官家万寿无疆。”
忽然,庾江宁觉得脸上一沉,以为燕衔春要闷杀自己,吓得翻身坐起,如此动作,短披自然是掉了,与短披一起掉的,还有一个荷包。
庾江宁拎起荷包掂掂:“银子?”
燕衔春目视前方:“红枣。”
庾江宁无奈:“送我枣子干什么?早生贵子?”
“那些班直磋磨你的事,不是俺的指使。”燕衔春看着庾江宁此刻并不好看的脸,“俺去职前,已经把他们打发了。”
“你这是赔礼道歉?”
“嗯。”
“俺就值一袋子红枣?”庾江宁觉得好笑。
“穷。”燕衔春言简意赅。
“舍不得买鹿茸虎骨就直说。”庾江宁把红枣倒在掌心,挑挑拣拣,选了一个最圆润的枣子放进嘴里,“别说这种话诓俺。”
“十年。”燕衔春突然说。
“什么?”庾江宁没听清。
燕衔春紧握着短披风,铁铸一般站着,凝视着晦朔不明,乌蓝的天。
“十年以内,俺们一定打过黄河,直捣黄龙。”
“嘁。俺还说用不了十年,俺们大金就能把你们赶到海上喝西北风。”庾江宁掂着掌心里的红枣,倏地攥紧了。
“留下吧。”
“嗯?”庾江宁愣住了。
“留在南国。”
“俺是金人,俺……”
“还记得俺问过你的题吗?”燕衔春投下一瞥,“从临安到泗州,四百七十里,八百里加急,要走多久?”
“连去带回,两日。”庾江宁咬下半枚红枣,不以为意。
“从楚州前线到泗州城,也是四百七十里。”燕衔春定定看着身侧少年,“俺走了半日。”
“不可能。”庾江宁掐算一下,缓缓摇头,“除非你有翅膀。”
“泗州告急以后,俺弃了辎重、军械,万把人连甲都卸了,就带着一把刀趟水过塘,等俺杀进泗州境,士兵跑散无数,跑死两千。”燕衔春掣着腰带,无奈一笑,“可俺还是慢了,泗州城被烧成了白地,俺听说金人撤了,带着八百骑撵了上去。”
“你胆子也……挺大的。”庾江宁嚼着枣子,含混道,“打泗州的金兵怎么也有几万人。”
“俺看着两个孩子被金人拴在马后,拖着走。”燕衔春攥住庾江宁冰凉的手,“一个女娃一直哭,一个男娃,一直在笑,他一笑就挨打,可还是笑。”
“那孩子俺认识,爹是英雄,儿是好汉。”庾江宁粲然一笑,眉眼弯弯。
“几千里路,怎么熬得过去呢?”
“想着熬,就过不去啦,想多了,就把自己吓死了。”庾江宁别开头,吸吸鼻涕,闷声说,“不想,什么都不想,等回过神儿,几千里路也就趟过来了。”
“有几次,俺真想下令冲杀,索性砍了那班鸟人了事。”燕衔春捏捏掌心小手,语气愧疚,“俺不敢,八千兵是俺最后的依仗,全折在泗州,楚州就更难守了。”
“楚州守住了?”
“嗯。”
“那就好。”庾江宁伸手拍拍燕衔春熊腰,“为帅者,三军司命。你做得对,别放在心上。”
“可俺睡不着。”燕衔春牵着庾江宁下阶,“那个场面一直煎熬着俺的良心,俺是军人,守土护国,保境安民是俺的夙愿,可那天,俺眼睁睁看着金人扬长而去,却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你才不管不顾去泗州捉俺?”
“那倒不是。”燕衔春顾及庾江宁的身体,走得并不快,等着少年跟上才会迈出下一步,“其实,俺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庾江宁。”
“少诓俺。”庾江宁明显不信,“俺从没露过马脚。”
“俺以前做过庾将军的马弁。”燕衔春脚步一顿,表情淡淡,“后来他抬举俺,举荐俺进了殿前探事司,俺见过真正的庾江宁,你跟他一点都不像。”
“男大十八变,不成?”庾江宁下意识地反驳两句,旋即跟见鬼一样连退几个台阶,将燕衔春上下打量个遍,震惊出声,“等会儿,不对,不对嗷!马弁?柱子哥!你不是姓王吗!还有!你怎得变模样了,你现在好丑啊!”
“你真是没变。”燕衔春捂着脸,“这破嘴,真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