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和谈事宜尘埃落定以后,都省急发省札于各州,命令各地官长征税、广征民间二十以下女子,星夜兼程运至临安。
同一时间,福宁殿另出一道中旨,却是“养病”的赵玉山写就的罪已诏。
“祝告,山川社稷,万里旗纛尊神。”
“臣玉山,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前有司奏,欲益民赋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敕地方选倡女入宫,至令百姓饥荒,骨肉离散。”
“盖臣失德,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以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
“万方有罪,罪止于臣。”
“痛心靦面,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赖天地降祐,人祇协谋,将相竭诚,爪牙宣力,群盗斯屏,皇维载张。将弘远图,必布新令。臣晨兴夕惕,惟省前非。”
“臣,玉山。”
赵宜亭念完,将手中黄绢递给门传雨。
“官家的意思,玉堂学士誊抄以后晓谕州府。”
“官家何至于此!”
门传雨沉默听完,随即长叹一声,抬手摘冠:“请郡王转告官家,臣无能,自请辞去相位,待罪于家。”
“臣等亦随门相,自请辞官,以分官家之忧。”
都省值房崇文院内,自门传雨以降,各部主官纷纷摘冠请辞,更有甚者,已然嚎啕大哭。
“诸位。”
赵宜亭微笑着看着眼前闹剧,缓缓将黄绢放在桌上:“官家正在静养,此事恕本王不能转述,另外,诸位也不要去打扰,既然要为官家分忧,便实心用事,莫要辜负官家对诸公的回护。”
说完,赵宜亭转身就走。
一帮小官匆忙爬起,三两步跟上那领红袍,谦卑的一送再送,而须眉皆白的门传雨则被人搀扶着起身,慢慢走向首座。
“官家这是在敲打你我啊。”
“咱们发省札,官家却下罪己诏,这样一来,老百姓怕是要骂我们的祖宗。”有人无奈。
“若对都省不满,官家直说便是,何必要用如此权术?”
“唉!官家如此,如之奈何?即便官家怨我等,此事还是要办,而且要迅速办。”门传雨下定决心,“再写一道省札,邦之杌陧,罪在都省,罪在臣工,本相自去,待罪归家,天下骂名,士林讨伐,老头子一力承担!”
“老相公!”有人泣不成声。
有风堂,彰武天子的书房。
自天子“染病”以后,向小园便将此处打扫出来以供赵玉山“静养”。
而彰武天子也做足表面文章,一连十几天足不出户,更不召见臣工,政事皆由都省决断,须请圣裁的事,也都由赵宜亭转达。
一副病重不能视事,全然不顾帝国风雨飘摇的架势。
都省只道这是皇帝权术,却未曾料到,皇帝竟真的病倒了。
“官家。”
赵宜亭先自门口喊了一声,然后在小内监的服侍下摘冠祛靴,又冲了两遍脚,这才一瘸一拐地进殿。
殿内悬着一块匾,书着“峻极于天”四字,笔力雄健,锋芒毕露。
匾下,横着一张榻,彰武天子半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叫叔父。”
“是,叔父。”赵宜亭跪在榻边的小蒲团上,“叔父交代的事,侄儿全都办完了,估计都省相公们要惊惶好一阵子。”
“请去的人不少吧?”
“不少,自门传雨以降,各部主官纷纷摘冠请辞。”
“这便是朕的臣子。”彰武天子闭着眼,讽刺一笑。
赵宜亭不敢接茬,索性挽起袖子,沉默地揉捏彰武天子略有些浮肿的腿。
“差事做得不错。”
“都是叔父运筹有方。”
“一大早就出去了,用饭了没有?”
“还没。”
“桌上,向大官给你热的饭。”
“向大官?”赵宜亭缓步走向桌边,轻手掀开食盒的盖子,一碗冒着热气、点缀着梅子的茶泡饭映入眼帘,“真是费心了。”
“他瞧你手里攥着青梅核,以为你喜欢。”
“向大官对臣真好。”赵宜亭笑笑,“等臣领了薪俸,臣去买两坛酱菜送他。”
“他的薪俸高你不少。”赵玉山也笑,“现在宫里都在传,说延平郡王少年英雄,在长春殿以一敌二怒斥金酋,好威风,好煞气。”彰武天子笑笑,“向小园与有荣焉,整日宣讲,好似他亲眼见过。”
“侄儿若真是英雄,也不必那般作色。”赵宜亭端着饭碗,笑嘻嘻道,“若说英雄,叔父才是,侄儿听说叔父曾经杀过一只虎?”
“又是向小园说的吧?”
“叔父当年在辽东射虎猎熊,谁不知道?”赵宜亭舀一勺饭送进嘴里。
“有甚好说的,只是年少虑事不远,又掺杂二分酒气做出的浑事。”彰武天子拿起手边的奏本信手翻看,不以为意,“如今想来,终不是天子所为。”
这话赵宜亭又没法接茬,只能低着头往嘴里扒饭。
“你办这件差事,大体还是得力的。”彰武天子淡淡笑道,“想要什么赏?”
“臣……”赵宜亭抹掉嘴角茶汤,“想要一座宅子。”
“是朕这小庙,放不下亭哥儿了?”
“臣终究是外臣。”赵宜亭小心翼翼回道,“久居内苑,怕是要被弹劾。”
“天要下雨,朕还能拦?”彰武天子翻书的手一顿,“可有相中的宅子了?”
“侄儿自打回到临安,一直没得空出宫呢。”赵宜亭有些委屈。
“这是埋怨朕拘着你了。”彰武天子扬声道,“向小园!”
“老奴在!”
窗外立刻响起声音,继而殿门一开,候在殿外的向小园连忙跑进来,“奴婢在。”
“要门传雨写郡王府的匾,内侍省今日赶出来挂赵园去。”
“赵园?”赵宜亭略一偏头,“向大官,那是何处?”
“好教亭哥儿知道,赵园在凤凰山麓,原是前朝皇帝的行宫。”向小园弯着腰,笑吟吟道,“官家自己都舍不得住,说是要给来日的皇太子住,今朝赐了亭哥儿,还不快谢恩?”
听闻“皇太子”三字,赵宜亭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在向小园的催促下五体投地,大礼参拜,天子手一抬,向小园便跟着跪下,伸出双手去搀扶少年。
“亭哥儿身份贵重,切不可再轻跪。”
“是、是。”赵宜亭如梦方醒,腿脚止不住的发软,“多谢向大官提点。”
“哪里敢当亭哥儿一句‘大官’。”向小园微笑着,轻轻拍去赵宜亭衣衫上沾染的尘土,“唤奴婢名字就是。”
彰武天子看着两人,病恹的倦容有些舒展:“赵宜亭,你不能白占朕的便宜。”
“叔父,不是,官家!”受了如此大恩惠,赵宜亭急吼吼道,“官家只管交代,上刀山下火海,臣也去得!”
“你得给朕办事。”
“何事?”
“户部贪墨案。”彰武天子将手中奏本递给向小园,“此事原是易水相公的差使,他去了职,你就接去此事继续操办吧。”
“这……”赵宜亭不敢伸手。
“怎得?方才还说上刀山下火海,怂了?”
“此事太重,侄儿怕是担不起来。”
“宰执去职了两位,你若拿不准就去问问。”
“是。”赵宜亭拎起下摆擦擦手,接过那本奏折,虔诚俯首,“臣必不辱命。”
“既然住进赵园,郡王二字摘了吧。”彰武天子喝口白水,“向小园,去告诉那些聒噪的文臣,就说郡王有功,进一阶。”
“奴婢明白。”向小园看着仍在发懵的赵宜亭,“敢问大家,殿下的封号……”
“荣华富贵的荣。”赵玉山压着软枕,侧卧着吩咐,“加一个临安尹,主办户部贪墨案,往后就在崇文院参决国政,朕也好安心养病。”
“叔父……”赵宜亭热泪盈眶。
“向小园,先拨几百内侍去赵园伺候荣王,再知会燕衔春,叫他从殿前司挑些得用的班直去赵园当值,朕看,庾江宁就不错,要他做个押班,你去问问咱们的殿帅愿不愿意。”
“大家,奴婢正要禀报这事。”
“说。”
向小园犹豫片刻,小心道:“庾江宁病是好了,但人被烧得痴傻,又染了肺痨,已经被送到云隐寺养病去了,燕鸿渐今早来寻奴婢,说要替庾江宁辞了宣赞舍人和过茶殿侍,奴婢没要他来陛见,寻了些借口打发他走了。”
“病了?”
彰武天子眯起眼:“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