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马门前的混战终于平息,政君匆匆赶往宣室。皇帝的卧榻已被移至北墙下,面覆白巾,内侍皆服缟素,在榻前跪了一地。政君只觉浑身血气皆往头上涌,勉力支撑住缓步上前,双手颤抖地揭开他面上白巾。他苍白俊秀的五官早已如雕塑一般僵硬,唇上不带一丝血色,唯有眉心依然痛苦地蹙起,不知他去世前是做了怎样为难的决定。她不由地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皱着的眉头,尚未触及他的面庞,便怕烫似地缩回了手。
苏良的巧士冠上施以白帻,躬身上前小声提醒道:“殿下,当为大行皇帝冠栉小殓了。”
政君浑身冰凉,却并无失声痛哭之欲,颤声问道:“他去前,可曾有什么话留下?”
苏良回道:“大行皇帝召见了太史令,询问自己即位十六年的功过得失,无话留给他人。”
政君脑畔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动,听此一言,不知是因哀痛或是失落,竟软软地向后晕厥倒去。苏良忙令内侍扶住皇后,劝她以大局为重。政君半晌终于回转过来,缓缓起身行至宣室中央,仰起一张惨白的脸,抑住语中颤抖吩咐道:“将山陵崩之讯知会各宫、昭告天下。宫内即刻张布白幡,为大行皇帝招魂。七日后行大殓之礼。”
所有的内侍皆拜服于地,口称敬诺。她在一片带有敬畏的唯诺声中,心头竟蓦地一松——自此,她已经成为汉朝皇室中地位至尊的主母,无人再能明目张胆地挑衅她的旨意和权威。
数个时辰过去,萧育仍未回家。令玥虽信任萧育辩才,但在屋内实在等得心焦,便倚在院子里一株枝繁叶茂的桂树边,以便让萧育回来后的第一眼就看见自己。
侯府离宫城尚有距离,腥风血雨、擂鼓厮杀在这里皆听不见,只有一片令人惊惧的死寂。可是此刻,令玥到希望自己能听得见金马门外两军交战的声音。听着声音,仿佛就能想象到那个白袖翩飞、袍裾摇曳,高洁挺拔,出入军中毫无惧色的身影。
管家仓惶地前来寻她,领她登上阙楼,指着天际喘息道:“夫人……”
令玥胸中似遭重重一击,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触目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那是未央宫龙首山上次第升起的白幡,炫目的雪白如暗涌的波涛一般向四围扩散。因皇帝薨逝而张幡,宫乱应当已平息,只是不知鹿死谁手。直至天际涌动的惨白与升腾而起的血红云霞所交融,门前才出现那个期盼已久之人,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萧育看到令玥,露出疲惫的微笑。令玥忙迎上前去,萧育只觉得触到妻子温软身体的那一刹那,自己以一口气支撑的身躯不由自主地瘫软,栽在了她怀中。
竟宁元年五月,皇帝刘奭病逝,谥号孝元。皇太子刘骜即位,改元建始。
嗣皇帝登基数日后,敬祖母邛成太后为太皇太后,母后王皇后为太后,擢升卫尉王凤为大司马,秩三千,太子太傅萧育为御史大夫,秩两千。丞相匡衡见大局已定,上奏检举弘恭的过失,请求惩治一干宦官。司隶校尉王尊则弹劾匡衡知情不报在前,妄言先帝在后,应当废黜。刘骜为稳定局势,笼络人心,并没有罢免匡衡。匡衡自知难辞其咎,辞官未许,只得称病不朝。大权一时全落入大司马王凤手中。
朝堂上的格局风云变幻,永巷之中亦是如此。元帝以金缕玉衣大殓过后,皇太后王政君下诏,命定陶王、中山王携母就国。事到如今,政君倒有几分明白了为何元帝即位后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命淮阳王就国。
傅瑶此刻坐在漪兰殿的主位上,发髻散乱,双目尽赤,神情呆滞地盯着前方。粗麻质地的斩衰更衬得脸色憔悴。案几上摆放着滋补食物和汤水,已经不知凉了几次,换了几次。
刘康亦是一身斩衰地跪在案几前,捧着羹盘劝道:“母亲,好歹用一些吧。”见傅瑶并不理睬,又悉心劝说道:“母亲随儿子回定陶,远离永巷中的是非纷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一直都是康儿心中所想。母亲觉得这样有何不好?”
傅瑶无力地扭开头,浮肿的眼眶愈发明显,道:“康儿,你从来都不懂母亲,从来不懂。你以为母亲能离开永巷吗?你以为母亲真的能安于那种平静的生活?母亲刚入宫的时候听一位舍人说,永巷是地狱,只有魔鬼才活得下去。但现在,母亲却觉得,魔鬼除了地狱,哪儿都活不下去。”她瞪大眼睛诡异地扫了刘康一眼,看见他眉头紧蹙的情状,傻笑了两声。
“可是此乃祖制皇命……”
“别拿祖制来压我!”傅瑶瞪大双眼,咬牙切齿地提高了嗓音,磨齿霍霍一阵,声音复又软下去,喃喃道:“你下去吧,下去……”
刘康见百般劝解无用,只得说:“母亲无论如何用一些粥饭吧。”
傅子元早年留于漪兰殿中做花匠,建昭年间终是被放心不下的傅瑶调至身边侍候。此时手足无措地侍立在旁,附和道:“夫人,殿下说得有理啊!”
傅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两声:“我原以为你懂的,结果你跟他们一样,你也不懂。”想了一想,又傻笑道:“你也不懂……没人懂我……没人懂我……”
傅子元痛心疾首地说:“是!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傅瑶似回过神,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下去……”
刘康与傅子元对视片刻,无奈地退了出去。
突然,傅瑶似想起了什么,命侍女取来首饰盒,打开盒盖,细细把玩着每一根步摇。珊瑚嵌珍珠搔头、翡翠錾花鸟扁簪、鎏金镶玉梅花钗……莹润珠宝映照在傅瑶未施脂粉的脸上,闪烁着诡谲的莹光。
当年,据说张婕妤死在漪兰殿的时候,案前就摆放着孝宣皇帝所赐的步摇,自己当时只认为穷途末路的人用步摇来昭示死前最后的尊严和荣耀。现在却觉得,这些东西其实也是记忆的碎片。陪伴在刘奭身边多年,其实早就习惯了他在身边。他还在,心中仿佛就有一个念想,值得为之斗下去,为之活下去。撇去荣华不谈,两人在长乐宫初见的时候,英姿勃发、晓畅音律、掩映在春风梨花中的他恐怕也该动过真心的吧。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些步摇。它们能说明什么?它们能挽回什么?
傅瑶捧起大把的步摇,一时珠辉夺目、宝光流转、金玉碰撞、琳琅悦耳。她呆呆地看着它们,然后笑着松开手掌,金雀翠翘慢慢从手心滑落而下,叮呤当啷地碎玉一地。在珠玉的刺眼光芒中,一个熟悉的银白身影仿佛缓缓向自己走来,远看像刘奭,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女子,面目模糊看不清晰,嘴角却残存着血迹,傅瑶立即心生恐惧。
待那女子揪着自己的衽领质问,傅瑶才在簌簌发抖中隐约记起,这是……李沅菀!
冯媛当时绵里藏针的话又如鬼魅般飘荡在耳际:在永巷中,雪中送炭不过是成功者的惺惺作态,哪一个正在向上爬的人没有用过一些落井下石的手段?她温婉的笑声渐渐响起,如眼前闪烁的白光一样忽强忽弱……
自己几天前还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向小宫人们训诫布道,为失宠的董萱雪中送炭,可是这么快,自己就沦为阶下囚了。
白光中的女子忽然操起刺绣用的剪刀,恶狠狠地戳进了自己的手掌、臂膀、脸颊。刀尖一次次地扎入肌肤,鲜血迸溅,痛彻骨髓,傅瑶一声一声地惨叫,直至筋疲力尽昏倒在地。
大行皇帝于七月入葬渭陵。其时红藕香残,天气一改酷暑的烦闷,变得凉爽阴沉起来。合欢殿的琐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合欢开到了最盛的时节,被雨水浣得玲珑剔透,粉红深红交相辉映,风拂花动,灿若朝霞。但是过了这一季,就会衰败枯萎,零落成泥。
这是冯媛最后一次能倚靠窗前闲看庭前合欢花了,卸下繁重的首饰华服,身披素袍,发髻简单地用白色发带束好,加白色抹额,任由沁着湿冷的雨丝轻轻飘在脸上,竟蓦然觉得一身轻松。身后的大小婢女都在忙碌着收拾行装,她却仍旧在恍惚沉思中抚摸着那只乌黑得发亮的檀香盒。
永巷人事浮沉,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在回合欢殿的半途中晕厥。而当自己苏醒之时,已经江山易手,乾坤逆转。胜与败,的确是悬于一线的事。
犹记得,孝宣皇帝驾崩的时候,虽然守了七天七夜的灵,诵了好几天的经,但心中却并不悲伤,甚至隐隐怀有期待。因为孝宣皇帝的结束是孝元皇帝的开始,也是一个新的永巷、一段新的传奇的开始。当年的自己初封长使,正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年纪。如今则不然,虽然还是风韵犹存,但是韶华不再,前尘似海,从今往后,就只能在封国内与青灯古卷相伴了。
宦者高呼:“皇太后驾到——”冯媛初时还诧异邛成太后怎会来看自己,随后才反应过来。急忙把木盒藏入袖中,用袖边拭去泪迹,一面命宫人煮茶,一面行了大礼跪下相迎。
政君也是素面朝天,发髻上只绾了一根垂吊白玉的木簪。扶起冯媛,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箱箧包裹,再看看冯媛通红的眼眶,以为她还在为即将去往中山而伤感,便强打笑脸道:“孤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前我们在琼芳阁里织绣,去水井边打水洗衣服的情景。”
冯媛轻叹了一口气,道:“转眼间,连我也成了中山太后了。”
政君看她并未避讳就国的话题,便拉住冯媛的手道:“阿媛,这是祖制,姐姐也没有办法。想长安的时候就奉朝请回来吧!”
冯媛颔首。其实,长安没有了他,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还回来干什么。
“兴儿呢?怎么没看见这孩子?”政君随意问道。
冯媛神色担忧地瞥了一眼偏殿门,道:“一直闷在寝殿里,整理他父亲留给他的书简。”
政君一时无话,她也早已留意到刘骜与这位幼弟的疏远,按理说,兄弟即将远行,哪有不相聚诉衷肠的?“先帝一向宠爱幺子,他还这样小,就赐他与卫氏定了聘。待他长成之后,孤一定替他主持婚礼,你看你,都要做阿姑了。”政君想到了点高兴的,急忙说道。
“谢皇太后殿下。”冯媛却满脸忧色,“妾听说,定陶太后至今不肯离开长安。有些事情,皇太后须早做决断。”
政君故作轻松之语:“我有分寸。定陶太后一向心高气傲,假以时日磨去她的锐气就好。”
冯媛不再言语,而是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漫天细雨,多情自古伤离别,除了为知交从此天各一方而伤外,更为自己何去何从、前途茫茫而伤。而她今后的轨迹和结局都会被历史注定,功过得失、成败荣辱,一切只不过化成史册上几句微词,所以也无伤心之处了。
政君颇有默契地听着炉中雪水滋滋,清香漫溢。在旁人看来似乎一切已尘埃落定,只有自己隐隐不安。以后的生活恐怕会更加惊涛骇浪、波澜起伏,再想有这种与一二闺中密友拥炉而坐、剪烛西窗的机会就是妄念了。天地间的雨越下越大,哗然一片,水汽氤氲。
刘康伫立窗前,伸出手去接细细密密的雨丝,身姿优雅似芝兰玉树。雨丝一开始只是将他的袖口濡湿,后来渐渐连成一片。刘康收回手,呆立一晌,便将窗扇阖上。
宣室殿内雨声骤小,只闻得树叶莎莎簌簌,浓茶被潺潺地舀进朱雀纹漆碗。刘骜昂首饮尽一碗,因国丧期间不得饮酒,自是不够尽兴,转瞬又将第二碗茶一饮而尽。
方欲再舀,银吊子已被刘康按住。刘康摇头道:“先皇驾崩,陛下心中郁结,茶亦少喝为妙。”
刘骜顿觉伤感,反问道:“你我兄弟,还有几回能如今日般对饮?”
半月前,各自阵营剑拔弩张,两败俱伤。可又有谁能理解,争斗双方的主角,却是身不由己。
刘康心内萧索,不再阻拦,跽坐于锦席之上,看刘骜借茶浇愁。
“康弟……朕真的舍不得你走。”刘骜低垂着头,声音中似藏哽咽。
“可臣弟却愿意走。”刘康面如潭水,眸似晨星。刘骜抬起头,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地看到了他湿润晶莹的眼角。“离开长安,前往定陶,对臣弟,对母亲,都有好处。”刘康闭上双眼,不知是在想象定陶的城池河山,还是让心头的雨恣肆流淌。
宣室殿中本是一片缟素,因此两人身着的粗麻斩衰才显得分外怵目惊心。
一名小黄门浑身**地跑进来,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禀报道:“回禀陛下,定陶王……”侍立在旁的王顺呵斥道:“大胆奴婢,竟敢冲撞圣驾!这是何人教你的?”那名小黄门一听,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左右开弓地掌捆起自己来。
刘康认出这是漪兰殿的内侍,放下酒樽问道:“找本王何事?”
小太监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泪,惶恐地回禀道:“殿下,定陶太后她……晕倒了。”
刘康就欲起身向刘骜告罪。刘骜伸手制止了他,道:“朕与你一道去漪兰殿。”
傅瑶躺在病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呼吸并不安稳,额头上不时有汗珠涔出。刘康坐在床沿上,担忧又无奈地帮她拭去汗珠。
号过脉的太医说道:“定陶太后几月来进食太少,又因先帝驾崩而哀痛于中,气血虚亏。待臣开一副方子,和着汤饭喂下,再好好休息几日,便可痊愈。”
刘骜颔首示意太医退下开方抓药,又安慰眉头紧蹙、脸色蜡黄的刘康道:“不是大病,康弟无需担心。倒是你,要好好休息。”
傅子元忙趁机进言道:“陛下,按理明日定陶太后就要前往封地,但一路路途遥远,多有颠簸。方才太医也说,定陶太后需要休养几日。这可如何是好?”
刘骜思忖了一会儿,道:“朕会下旨,特许定陶太后留在漪兰殿养伤,待伤好之后,再前往封国。”
刘康满脸歉意地看向刘骜,刘骜却笑道:“你的身子也不好,此时不宜长途跋涉。放心吧,皇太后那儿我会应付。”
刘康向刘骜微笑点头致意,随后又转过身焦急地照顾傅瑶。
一场秋雨停后,寒蛩阵阵,秋意渐深。宫人来报,中山太后今日启程,离开了长安。
政君不忍相送。当初就是这样送走了昭君,不是去年人,秋风还依旧。
只是,漪兰殿的仍然赖在那儿不肯走。政君命道:“公孙夫人,你去催一催。”
“不必了。”刘骜缓缓走近长乐宫,“朕已经下了旨意,准许定陶太后留在永巷养伤。”
“啪”一声,团扇被政君搁在了案几上,她抬头对上儿子凉意潋潋的目光:“哦?陛下何时下的旨意?孤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昨日,朕随定陶王一起去了漪兰殿探病,当即就下了旨意。”
“荒谬!封王就国乃大汉祖制,你居然公然违背!你别忘了,你也是因为先帝不违祖制,才得以继承帝位的。”
刘骜不想与政君斗气,强忍着性子回道:“朕看她卧床不起,面容憔悴,的确身患重疾。如果此时撵她出京城,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朕如何向先帝交代?
政君气由心生,冷笑道:“身患重疾?那你知不知道定陶太后的为人?”
刘骜撇过头,“臣不知道,亦不想知道。母后与定陶太后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经过去了,此刻她还能图个什么?母后又何必对过去耿耿于怀,咄咄逼人呢?”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扭头道:“后宫诸事皇帝不必插手,一切由孤处置便可。”
傅瑶听说政君要来,不顾刘康反对,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
政君踱着方步进殿,见傅瑶端坐于漪兰殿主位上,重孝加身,见了自己毫无反应,摆出一副殉先帝的样子,也不与她理论。命令随从侍女宦者退下,只剩二人和公孙夫人在殿内。
漪兰殿内白烛摇曳,帷帐翻飞,寂寂无声。
两人对视了一阵,通红的双眸中,一个痴痴傻傻,一个平静默然,但只有公孙夫人知道,两人的目光背后,凝聚了多少仇恨和纠葛。
“你恨我?”政君终于开口问道,这一句,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是个答案。
“想听实话?”
“是。你我二人交手这么久,彼此心知肚明,也不必藏着掖着。”
“我当然恨你,我恨你恨得入骨,恨不得食汝肉饮汝血。”傅瑶轻描淡写地说着,瞥了一眼政君的神情,冷笑道:“皇太后殿下,您这样悲伤的神情是做给谁看呢?这儿又没有旁人。若是动怒,登时杀了我也行,反正你如今要取我的命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你恨也好,不恨也好,随子就国是祖制,你不遵从祖制就是对祖宗的大不敬。”政君心里阴冷袭过,气势不禁输了几分,但仍扬起蛾眉,尽量摆出成功者的姿态。
傅瑶眼中锐光毕露,“自古艰难唯一死,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祖制皇命?我是不会离开永巷的。你要我走,除非我死。你大可以效仿吕后,把我变成人彘,慢慢折磨至死,让天下人看看,得罪我们尊贵的皇太后是什么下场?”
政君看着傅瑶,恻然一笑:“公孙夫人,赐给定陶太后毒酒一尊,白绫三尺。要毒酒白绫入黄泉还是宝马香车去定陶,你自己选罢。”说罢拂袖而去。
漪兰殿的侍女宦官躲在门外听到了谈话,知道一旦傅瑶死了,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都齐刷刷地跪在傅瑶面前哭泣。上次在明渠边讲故事的侍女秋娴哭的尤为伤心。她才刚刚得宠,刚刚贪污了一些首饰,刚刚得到了几个小宫人的奉承巴结,刚刚和一个英俊的侍卫眉来眼去了几下,还不想死。
傅瑶对着眼前的毒酒发了一会呆,又傻笑了一阵。将秋娴叫她面前,柔声问道:“如果本夫人死了,你会怎么做?”秋娴吓得浑身抖筛糠,但还是壮着胆子抽噎道:“傅昭仪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一定生死相随。”傅瑶满意地点了点头,颤抖着端起酒樽。秋娴看着酒樽离傅瑶的嘴唇越来越近,心也不由自主地揪在一起,啜泣得更加厉害。
“母亲!”刘康突然撞门而入,将傅瑶手中酒樽夺去,扔在地上。
杯中的液体缓缓流出,地上的金砖立即“滋滋”地冒起了白色泡沫。
椒房殿,入夜之后,许谨正撑着手腕闲坐。刘骜国事缠身,有限的时间还要去陪班恬。自己最近身子又分外慵懒贪吃,除了小憩,别的什么都不能干,也不想干。
长御梁妁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银质雕花盖盘和精致小罐,放在案几上。向许谨禀告近日的情况:“殿下,今日班娙娥被擢升为婕妤。”
许谨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只要刘骜愿意,就是封她个昭仪也无人异议。
“但奇怪的是,这回并不是陛下要升她的,是皇太后。您猜如何?皇太后不但升她为婕妤,还把漪兰殿赐给了她。这不明摆着赶定陶太后走吗?” 梁妁边说边揭开盘盖,正是金秋最为肥美的螃蟹。用小银针挑开甲壳,露出了饱满橘黄的籽,鲜嫩绛紫的肉,微带姜味的汁水从蟹肉间渗漏而出。
许谨不由面露担忧之色。皇太后与定陶太后之间的恩怨,她早年也略有耳闻,但她关心的并不在于此。漪兰殿向来由最得宠的妃嫔居住,太后这样安排,莫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寓意?
猛地一阵腥味直冲脑门,许谨顿觉恶心,扭开头干呕起来。
梁妁刚做了福要退下,见许谨眉头紧皱,捂着帕子,痛苦异常,只好又凑上去伺候。
“殿下的胃痛又犯了吗?”她忙把从前太医开的药方翻了出来。
许谨扛了一阵,缓了过来。应道:“这些性寒的东西别拿来了,许是着了凉,总是想吐。”
梁妁细细一想,不对啊!想吐?心中一个念头闪过,忙欣喜地凑上去,到许谨耳边轻语。
许谨算了算日子,离刘骜上次来椒房,确实过了两个多月。只是……
“殿下,奴婢这就去请太医确认!” 梁妁颐指气使地命几位侍女照顾许谨,自己欢天喜地地取了门籍,前往太医署。
政君还在为白天的事烦恼。原以为撕破了面子,应当畅快淋漓,没想还是觉得悒郁寡欢。
公孙夫人面带喜色地推门进来,行礼道:“恭喜殿下。皇后怀孕了!”
这么多阴郁的事情过去,终于来了件可喜的。正是因为心头一直被阴云笼罩,这个消息才仿佛是盼望已久的福音,拨开迷雾见明月的清风。政君忙站起道:“快带孤去椒房殿!”
“殿下,夜已经深了,是否明日再去?”
“哎呀,有什么深不深的?快去呀!”
公孙夫人见政君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自己也如同卸下了重担,忙命宫人准备宫灯和马车,又给政君披上件薄薄的挡风斗篷。
人走后,长乐宫又在月色下陷入一片寂寂。雨停了,迎面吹来的风都分外干爽。
政君一到椒房,发现皇帝的乘舆亦停在殿外,更是愉悦了不少。
刘骜正坐在许谨的床沿上与她和颜悦色地说着话,见政君来了,虽面露不快,但还是行了礼,口中道:“母后长乐无极。”
许谨也欲挣扎起身,政君忙把她按在榻上,“心到了就好。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一切以小皇子为重。”随后又关切地问这问那,想吃什么,太医开了安胎药没有。又把怀孕的禁忌一项一项叮嘱,不准吃龙眼,多喝滋补汤水,殿内这里要挂个辟邪香囊,那里要拿柚子叶和艾草做装饰。
许谨本是喜忧参半,但看到太后如此欣慰,陛下也在一边手足无措地附和,拊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心里的空洞慢慢被填满。
正说得兴致盎然,有一名宫人慌忙来报,要求见公孙夫人。公孙夫人轻声退出椒房,夜风让衣着单薄的她打了一个寒噤。
“夫人,长乐宫……后院突然起火!”来人上气不接下气。
又一阵冷风刮过,公孙夫人脊背手脚一阵冰凉。这风向……
她匆匆打道回长乐宫。后院除了长乐宫才人以外,无人居住。可是今日三位才人都跟随来了椒房殿。后院虽不大,却与太后寝室只有一墙之隔,而且今日的西风,可以将火势毫不费力地蔓延过来。刚下过雨,长安天干物燥。先帝逝世,宫内烛火帷帐等易燃物品随处可见。时已入秋,堆积了一天的枯枝败叶明晨才有人清扫。
这一切的一切,都提供了最佳的放火时机。如果政君此刻已经入睡,那……幸好是许皇后腹中的胎儿救了政君。可又是谁,最有可能放这把火。如果是长乐宫中的人,那会是谁。如果是长乐宫之外的人,谁能对宫内布局如此谙熟。
天,墨般漆黑,秋风呼呼地吹着,后院中红焰狂舞。惊叫声,泼水声,布料木头燃烧的毕剥声,房梁倒塌的轰然,混杂在一起。
长乐宫内余下的侍女本就不多,应付顺着风势的大火更是力不从心。
公孙夫人掀开帘子,不时望着长乐宫方向的熊熊烈焰,命车夫再快一些。
等到政君回长乐宫的时候,大火已灭,只剩小股余火。后院一片焦黑,空气中火焰与灰烬的味道还清晰可闻。
公孙夫人上前禀报道:“殿下,您的寝殿被烧坏了一大半,今晚恐怕……”
政君的心情倒是不坏,“那就寻个房间暂住吧。传孤懿旨,命大司马全权调查此事。”
傅子元一个噩梦惊醒过来,却发现病榻上空空如也,傅瑶不在。
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居然可以扶着床沿睡着,连一个晕厥的病人都看不好,她这会儿该不会去做傻事了吧?
他越想越害怕,整了整冠匆匆出来,却发现一个鬼魅般的黑影一闪而过。
“何人?”傅子元警觉地问道。
人影闪了出来。傅子元拿烛火照了照,居然是傅瑶,见她一身宫人装扮,哭笑不得地问道:“夫人,你这是去哪儿了?我还以为……”
“怎么,你以为我去自尽了吗?”傅瑶醒来之后,说话倒是清楚了不少,不再疯疯癫癫,眼睛也不再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傅子元忙舒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这不是……”
“你放心,我不会这样容易死的。我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看她死在我前头。”傅瑶呵呵地笑出声来,这让傅子元更觉毛骨悚然。
“好了,我累了,要先休息。”
傅子元还想再问,听此一句,急忙打住。既然她现在累了,那什么都可以以后再说。
傅瑶在卧榻上躺好,傅子元体贴地帮她盖上毯子。
在百合香雾缭绕中,傅瑶很快就沉沉睡去。似乎许久都没有睡过这么踏实安稳的觉了,什么梦都没有做,什么人都没有梦见。这里好像不是漪兰殿,不是永巷,是家。
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发现窗外的天空还黑着,翻了个身欲继续沉睡。却发现傅子元呆呆地坐在窗口,望着长河碧落晓星沉。本来就不高的个子又坐着,显得越发瘦小。这几天,他为了照顾自己,必然又是几天没合眼了。
傅瑶一阵心酸,叫道:“哥哥。”
傅子元顿时如遭雷击,慌忙站了起来,抹去脸上泪水,欣喜又带几分悲凉地问:“你醒啦?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傅瑶点头,问道:“哥哥,长乐宫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帮她盖毯子的人愣了一愣,脸上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我一直在守着你呢,什么都没听说。”
“那你别守着我了,去睡会儿吧。”傅瑶揉了揉眼睛,继续睡。
傅子元答应得有些颤抖。“那你醒来的时候,我应当不在。你记得按时进药。”
傅瑶轻哼了一声,均匀的呼吸再次响起,也不知道她是真听到了还是梦呓。
傅子元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案前的竹简上。他还没说完呢,除了按时进药,还要叮嘱她按时安寝,好好休息,在定陶过安稳平静的生活,不要多想,不要再争强好胜,不要对定陶王发脾气。还想听她叫一声哥哥。
有太多的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只化成这一句“按时进药”。
方才听内侍说,长乐宫无故起火。太后命王凤调查此事。本来阿瑶一身宫女装束回来,自己就满腹狐疑。刚刚她问长乐宫的动静,更让自己的最后一点零星希望都浇灭了。
如果让王凤查出火是阿瑶放的。那她想走都走不了了。况且王家如今显贵,即使亡命天涯,凭王家的势力,也可以把他们追回来。自己绝对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绝对不会。
可是……如此一来,自己就没命了。
傅子元泪眼朦胧地看了傅瑶一眼,提起长久未动的笔,蘸了蘸墨。欲写“子云”二字,才发现下笔如铅般沉重。索性舍了称呼。
小时候的一段对话又响在耳际。
“哥哥,这个字是什么?”“从。”
“什么意思?”“就是如果天下即使只有两个人,也必须有一个服从另一个。”
“那我要做全天下的人都服从的人。”
“这个人只有皇帝。”
“那我就要成为和皇帝并肩的人,我只服从他一个,其他人都要服从我。”
……
子云,是我错了。两个人的关系,关爱、支持、理解远胜于征服。
傅子元将帛书叠好,放在傅瑶枕畔,转身决绝地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当傅瑶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昨夜寒冷的空气又被今晨温暖的阳光捂热了。
傅子元不在。她隐隐约约记起傅子元昨夜欲言又止的奇怪神情,只是当时太困了,未及多想,现在想来,心中顿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强撑着身体起来,却触到枕畔的帛书。
她不敢看字迹,跌跌撞撞起来,打开卧室门。刺眼的阳光让自己微眯了双眼,用手搭凉棚,院子里那个浇灌花草的背影不就是傅子元吗?
她松了一口气。用平时惯用的语气吩咐道:“本夫人要喝粥。你去做一些过来。”
原以为那个身影会非常欣喜地回头,然后飞快地奔去膳食间做吃食。但是他听到声音,却急忙跪下道:“定陶太后,您终于醒了。殿下已经等了您半晌了。”
“什么?”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冲上去吼道:“傅舍人呢?他去哪儿了?”
“这……”宦者面露难色,忸怩了一会儿方才答道,“昨夜长乐宫无故起火,原来是傅舍人放的。他已经被廷尉府捉拿了。原本殿下不让说……”
傅瑶如梦初醒,匆匆迈进寝宫,去看帛书。刘康听说母亲醒后,也急忙赶到内室。
他看见的母亲脸色阴沉,眼眸暗红,声音无力地从牙缝间挤出:“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