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烟青襦裙的侍女以纤手拂开门帘,几点晶莹的雪白蓦然飘落入怀,不由得喃喃出声:“这两日天色昏昏沉沉,今日果真下雪了,冬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山东定陶近海,雪也与长安的撒盐扯絮不同,下得稀稀疏疏,浸润着充足的水汽,落在竹叶上和白梅花瓣间转瞬就没了踪影。窗外的竹林褪去了晚秋的萧索,愈发透出墨绿苍翠的傲骨来。
长安至定陶,原本是一个多月的陆路。却因为听说了傅子元在掖庭狱中自尽的消息,定陶太后病情一直反复不定。一路走走停停,待到定陶已是深秋时节。不多时,腊月便翩然而至。
旁边的内侍忙着侍弄花草,并未抬头,问道:“殿下起身了吗?昨日少府所采买的几盆白海棠,须得他亲自过目才好。”侍女仿佛兀自思索什么,仰首迎向风中柳絮般的六棱雪花,双手合十,念叨着:“幸好这些天殿下心情逐渐好转,但愿太后……”余下的话哽在喉中,目光随着雪花飘落到地上,轻柔温和,仿佛不愿打破这难得的片刻安宁。
屋内传来一声温和悦耳的清冷之音:“丁姬,下雪了吗?”
丁柔与内侍会心一笑。她行至屋前在外叩了叩门道:“是,殿下。太后休息了半日,觉着身上懒散的很。恰逢下了雪,太后添了雅兴,方才请殿下陪她出宫透透气。”
刘康伸了个懒腰起身,想着傅瑶一病多时,自从来了定陶便在熙园静养,如今想出宫散心活络筋骨也是好事。便问道:“母亲想去哪儿?”
“柳姑姑过来传话时提及太后只想在街市上走走,看看定陶风土。”
刘康思忖了一会儿道:“也好,命少仆备车,轻装简行即可。”
定陶是山东重镇,高祖在灭项羽后曾封梁王彭越于定陶,本就比别处繁华喧闹一些。时至年底,街上的小贩店铺更是推出各色招牌年货,冰糖葫芦醋溜白菜酱香驴肉,绸缎织锦绮罗轻纱刺绣云绢,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浅灰的天空中不时有雪花飘落,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透明黑土,与街市上身着新衣花枝招展的少女和放在店铺门口祭祀财神用的金银纸箔元宝形成强烈的对比。这边的杂技戏法方才表演完毕,老爹还在扯着嗓子喊“有钱的捧个钱场”,说书艺人敲锣打鼓的鸣响又将闹哄哄的人群引向别处。
傅瑶大病初愈,裹了一件黑狐狸毛滚边的黛色长乐明光经锦深衣,佩了一对略显喜庆的镶珊瑚玉瑗。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下颔衬得越发尖俏,眼角的皱纹又细密了一些。虽是出行,但一路也只是靠着白璧安车厢壁阖目休养,偶尔听到分外热闹的人声才掀起棉布挂帘向外探一探。
刘康坐在平稳的安车上,听着多年未闻的市井之音,感受着宫中从未有过的烟火气息,嘴角不自觉地呈现着上翘的弧度。看到封地的子民安居乐业,岂不是比困在未央整日为国事焦头烂额的皇兄更为畅快?
“康儿。”傅瑶蓦地唤了一声,轻幽得如同梦呓。
刘康应道:“儿子在。”
“过了年,康儿就十八了吧?”
“是,母亲。”刘康接着问道:“母亲今日出来散心,看看这街头巷尾年根底下的繁忙光景,可有觉得心情好些?”
傅瑶似乎没有听到刘康的问题,嘴边含笑自顾自道:“母亲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嫁到太子宫做了良娣。”
“母亲又在惦念父皇了吗?还是又……在惦念永巷?”刘康的嗓音中泛起一缕酸涩。
傅瑶摆首示意刘康不必往下说,道:“康儿,十八岁是时候成家立业了。你的兄长已经拥有了一个新的永巷,你弟弟不过十岁,也已与卫美人的甥女定亲,只待先皇热孝期满便要正式立妃。母亲最大的心愿,无非是看你也早日开枝散叶,让刘家世世绵延不绝。”
刘康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下,随即而来的是冰封的窒息感。原来这三个月她看似呆在熙园静养,实则半口气都没有松!刘康盯着傅瑶的眼神依旧温和,只是从眼眸深处流露出失落与痛惜。“母亲不妨直说,是相中了许家,王家,史家,还是班家?儿子知道萧家不可能,尽管那是一个母亲与皇太后都极想利用的棋子。”
拉车的骏马突然长嘶一声,连带平稳的辂车起了一阵剧烈晃动,刘康刚想问怎么回事,已经听到车夫严厉的斥骂声,夹杂着惊惧稚嫩的哭声。
刘康打开车帘,只见一个梳垂挂髻的小女孩跌坐在马车前,被骏马高高扬起的四蹄吓得直哭,想扶她起来的那个女孩则略显瘦削,一双水杏眼正机警地盯着马车里的人。二人发间都沾着零星的雪花。
车夫正训斥着:“你们知道这是谁的车驾?真是吃了……”
“够了!发生何事?”刘康跳下马车,一袭素衣的颀长身姿在市井之间格外超尘脱俗。
车夫忙回禀道:“公子,这孩子居然胆敢跑到近前拦车驾,这几匹汗血马虽不是纯种,也是极为温驯的。被她这么一吓,让公子与夫人受惊了。”
坐在地上哭泣的小女孩看到刘康,也不顾地上雪水,急忙抹了抹眼泪膝行到马车跟前,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公子,我爹得了重病,若是没有钱,恐怕是挨不过这个年了。请公子和夫人念在咱们姐妹俩一片孝心的份上,赏一些铜钱……”瘦女孩也跪至近前,一声不响地擦着眼泪。
街市上人潮涌动,看到这边的马车骤然停下,渐渐围拢过来,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以为是马车踏到了小女孩,车内之人却一身华服气度非凡,便开始指指点点。
傅瑶一开始只是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的动静,听此反倒来了兴致,问道:“哦?本夫人活了这些年,倒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讨钱。你倒是说说,为何要给你们铜钱?”
刘康示意傅瑶别再为难她们,傅瑶却置若罔闻。
“如果夫人大慈大悲救了父亲,合德愿意与姐姐宜主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夫人。”梳垂挂髻的女孩粉雕玉琢,若是打扮成官宦小姐模样倒也冰雪可爱——只是,一件不合身量的粗麻衣罩在身上,眉眼间便多了几分老成世故。
傅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孩一会儿,咯咯地笑出声来,“丫头啊,那你算是找错人了。本夫人府上是缺了些东西,但是奴婢是万万不缺的。”
合德止了哭泣,冻得通红的面颊上沾着泪珠儿,梨花带雨,娇楚可怜,眼巴巴地瞧了瞧刘康,又看着傅瑶道:“我与姐姐不会白拿夫人的铜钱。我们姐妹俩会弹琴跳舞,如果夫人高兴,我们可以献艺于夫人府上,逗夫人开心。”
傅瑶笑道:“好个伶俐的丫头!今年多大了?”
合德见被收留有望,忙改了称呼,“回夫人,奴婢过了年便十岁。”一旁的女孩也仰起头,怯生生地答道:“宜主只比妹妹大了半个时辰。”
“原来是一对双生姊妹。本夫人怎么瞧着一点儿都不像呢?”傅瑶兀自笑了一阵,方解下腰间那对玉瑗扔给合德:“不逗你们了,宜主合德,可别忘了你们今天说过的话。”
傅瑶刚想说“走”,刘康业已命车夫解了腰包,递给合德,道:“你们父亲病急,直接去找大夫怕是要付现钱。”
合德一听,接了钱袋便要把玉瑗退回。刘康致意道:“既是母亲赏的,就收下吧。过年应当添置一两件新衣了。”想到自己脚下就有这样流离破落的人家,小小年纪便得出来讨生活,自己身为定陶之主,能做的也不过施舍几个铜钱,刘康不免多了几分心酸。
合德听此,干脆利索地把玉瑗藏进怀中,和宜主一起磕了好几个头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围绕在四周的人群见大事已了,也渐渐散开。
马车轱辘重新吱悠地转动起来,傅瑶比起刚才显然精神了不少,笑道:“那个合德机灵着呢,依我看,倒是比秋娴还嘴甜。她们是相准了主儿,引来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大发慈悲都难。而且不仅拿了钱,还找到一处宅邸作为依附。区区十岁,孺子可教。”
傅瑶的笑声被一声冷意澹澹的“母亲”打断,迎面对上刘康清亮恳切的双眸。
“母亲何时才能不以永巷之人的眼睛看永巷之外的人?她们都只是孩子……”
傅瑶愣怔一晌,泪珠都笑了出来。好不容易止了笑,方用锦帕在唇边印了一下,道:“不说了,不说了……方才说正事来着,你只猜对了一半,母亲相中的人只能说与许家扯上了些关系。”停了一晌,见刘康眼神淡漠,继续说道:“车骑将军的外甥女,张琰。这个女子你在太子妃册封礼上见过的,还满意么?”
刘康淡淡的微笑里不由得透出丝丝寒意来:“许嘉竟也是狡兔三窟之徒,父皇当初真是错看了他。也罢,母亲既已拿定了主意,便按母亲的意思办吧。只是——”刘康一字一顿地说:“儿子只会纳良娣,不会立妃。儿子不会把一桩政治当做真正的婚姻。这一点,还请母亲思量好,如果许家不愿意,那儿也不会俯就。”
“康儿,你一定要清楚,母亲事事都是为了你谋算。若是不中你的脾性,母亲定然不会硬塞给你。更何况,许氏一族肯与我定陶攀亲,也是不想王氏外戚一头独大。你可知婚姻为何物?对帝王而言,婚姻不只是床笫之事,更是一桩政治。”
“儿子明白母亲用心良苦。”刘康无奈地轻叹一声。
新帝即位后,其母族王家的势力迅速崛起。他虽谈不上宠爱许后,但为了朝堂格局的平衡,暂时不会打压甚至会暗中扶植许氏班氏的势力。而大司马王凤则是拥立新帝的首功之臣,地位难以撼动,皇太后又绝不是甘于退让之人,母亲这招棋,在明是笼络许氏,在暗则抗衡王氏。张氏即便与许家带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毕竟不姓许,若是许氏一朝落败,定陶王室亦可全身而退。心思细密如母亲,又怎会让这样一颗棋子作王后?
刘康不愿再想,将卷帘打开,扑面一阵朔风灌入肺部,只觉胸腔连到喉口都火辣辣地疼,连咳了几声。
“怎么?旧疾又犯了?”傅瑶关切地问道。“定陶比起长安天冷一些,回去让丁姬给你熬一些稠一点的梨花枇杷膏吧。丁姬侍候人一向妥帖,怎么连这么点小事都照应不周?”
刘康缓了口气,仍旧怔怔地看着雪花簌簌落在街市上,落在渐行渐远的喧嚣人群中。
建始元年的新春,一切都似乎无比宁静祥和。因为元帝逝世的缘故,除了除夕寅时百官谒见新帝以外,一应繁文缛节能免则免。诸侯王不用进京朝奉,未央宫中也不举办大型宴乐。除夕晚上,政君在长乐宫后边的暖阁里准备了家宴,只邀请了许谨、班恬一干后妃和平都公主、阳阿公主等宗室亲贵。进宫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简单地过年,政君兴奋地一大早便到尚食间监督宴饮准备。想到从前有时间来尚食间转转,还是太子妃的时候,而如今刘奭已经不在人世,又不由得泛起阵阵感慨。
申时三刻,许谨便来到长乐宫给政君请安,特意梳了刘骜喜欢的叠翠髻,娥眉新描,珠翠点点,光彩照人。顺便捎了一对圆润剔莹的大东珠和几株椒房殿后怒放的红梅,衬在白瓷黑彩细口瓶中,一看便知是经巧手精心裁剪过的。随同而来的还有许谨的小妹许谧,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像许谨。一双乌瞳上方的睫毛又细又长,笑起来眼睛忽闪忽闪,露出来两个甜甜的梨涡,倒也惹人喜爱。
不多时班恬也来了。她褪下灰兔毛斗篷,露出素净的天水碧灵芝纹曲裾,满脸喜气:“立春天降瑞雪,臣恭贺皇太后殿下福寿安康。”
“外面下雪了?怪不得觉得这么冷。”政君抱着错金博山手炉又惊又喜。
许谨迎上去亲昵地执了班恬的手,脸朝着政君道:“臣方才来的时候还没下,班妹妹一来雪就下了,可见妹妹是真真的福星,连青女都要出来看看妹妹的姿容。”
班恬忙笑道:“皇后殿下谬赞,是老天呵护眷顾姐姐腹中的小皇子,怕外面的雪冻着他呢。”
政君听此忙关切地道:“是啊,皇后。你如今已经是两个人了,怎么还那么不小心去折梅?万一伤着孩子怎么办?”
“回太后,这红梅是殿下看中,奴婢怕殿下有个闪失,因而代为折下的,望太后恕罪。”低眉顺眼答话的是椒房殿长御梁妁。
漪兰殿长御李平示意黄门捧上两小坛酒,班恬解释说:“这是姑父的旧交从兰陵特意带来的两坛老窖。适逢下了雪,给夫人们和翁主们暖暖身子。”
许谨在一旁道:“真是多谢萧君侯一番心意,这两坛兰陵美酒恐怕是价值连城呢。”话音刚落,便皱着眉捂着嘴一阵干呕。
班恬忙上前帮许谨抚着背,“殿下一定要当心身子才是。姑父说,‘若是今年宴饮开了高祖留下的紫金醇,那他这两坛子酒就相形见绌了,还是不要拿出来的好’。”
许谧突然好奇地插嘴道:“紫金醇自高祖立国以来一共就存了五十坛。小女听闻上一次开紫金醇,还是昌邑王刘贺被废,孝宣皇帝甫登基的时候。再上一次,则是骠骑将军霍去病行军至酒泉郡时为犒劳三军将士,将孝武皇帝所赐的紫金醇洒到了泉水里。今日说不准真会出什么喜事,让我们大家也开一坛紫金醇热闹热闹。”一口稚嫩的童音似雨后碧荷里裹着的水珠,使人顿感清新朗润。
许谨刚想呵斥“不许在皇太后面前卖弄”,政君已经蹲下去捏了捏许谧粉嫩的小脸,笑逐颜开地夸道:“皇后,你这个妹妹真是冰雪聪明,博闻强识,孤竟不知这‘酒泉’里头还有这一番典故。看来萧君侯的话是个好彩头,公孙夫人。帮孤赏赐萧君侯及萧夫人四合云纹和阗羊脂玉如意各一柄,权当回礼吧。”
话语间几位待嫁的公主和鸳鸯殿王顺常、披香殿周少使等地位较低的新晋妃嫔也陆续到来,暖阁里聚了一群贵妇叽叽喳喳,你赞我穿戴的珠钗翠罗,我赞你烘制的糕点饼饵。睿姬自刘骜即位后虽受封为少使,平日里却极少能见刘骜,此刻便极为艳羡地盛赞班恬善解人意。许谧与阳阿公主均为垂髫之年,两人便坐到一起说起了顽笑话。政君踞坐在上席,满脸笑意地看着这一番祥和太平景象。
正热闹着,暖阁的门吱呀地打开,凛冽的寒气夹着雪花霎时搅乱了殿内的暖意,方才的喧嚣也顿时如空气般滞钝在那里,悠悠荡荡无力地飘落在地板上。众人纷纷离开棉席,早有侍女上前替刘骜解了黑色貂皮斗篷,刘骜一身玄色便袍,头束乌金通天冠,缓缓走进来,至近前给政君请了安,众妃嫔也齐声给刘骜行了礼。
刘骜道:“都起来吧。”又行至上首坐了,才对政君说:“朕方才有一些烦心事要处理,让母后久等了。”
政君嗔怪道:“有什么事不能留着明天处理的?皇后腹中的皇子都等急了。”又侧身向公孙夫人道:“既然人都已到,令侍者传膳吧。”
“陇西仍旧不太平。”刘骜皱眉道,“西羌屡屡骚扰边境,过往商旅常住百姓苦不堪言。此番入境更是掳走边民数百人,所过村庄人烟灭绝,与匈奴无异。”
两名宦者用青铜铉将一尊虎形三足圆鼎抬至暖阁中,里面盛放了三只直冒热气皮肉酥脆的烤乳羊羔,用匕将肉细细分开,羊腿肉盛在配了姜蒜的铜盘中奉给刘骜与政君,剩下的依次呈给皇后与各宫。尚食间的太官高声吟道:“三阳开泰——”
“哦?那大司马怎么说?”
刘骜并没有动案上嘶嘶冒着热气的肉,道:“中山太后兄长冯参早年在陇西做过太守,先帝在时冯奉世老将军又曾征伐西域。大司马建议让冯参再次前往陇西镇守。”
随后侍女捧上一个漆雕鬲和一叠雕成荷叶的竹碗,舀出汤汁呈递到案前,只见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以旧年梅花熬炖,初入口只觉味淡,再品却觉得清纯爽脆。太官再次高呼:“荷风清露——”
“够了够了,这名字也是可以扯着嗓子喊的么?”刘骜冷冷瞥了一眼满面油光的太官。
一朝天子一朝臣,冯氏外戚的确是元帝一朝的显贵,王凤想打压他们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如此一来,王凤又名正言顺地为自己铲除了一个绊脚石。
白玉盘中盛着半透明的桃花鳜鱼。散落的点点桃花、流水、鳜鱼,均为春天之景。鳜鱼的味道很鲜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气,更是味足香浓。太官此时却早已没了主意,只得向王顺使眼色,王顺示意不必再报,他方才安下心来。
政君思量了一番,道:“冯参既是上上人选,便遣他前往陇西吧。不过大鸿胪一职干系重大,还是由其长兄冯野王担当,如此冯氏亲族也不会多心。”
许谧细细打量着桃花鳜鱼,咦了一声,仰头说道:“太后,小女觉得这道菜甚是奇怪。”
政君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下首这个飞扬明媚的女孩,问道:“怎么个奇怪法儿?”
“这道菜明写春景,却暗写夏景。桃花虽是春天开放,但汤水中却只有落花,暗示春天将逝。鳜鱼用了桃胶调味,桃胶像桃树流出的眼泪,又称为桃泪,其中的意思自是落花纷纷,泪眼送春了。”
政君细看,果然与初次见到这道菜时有所不同,本是“迎春”,如此一来,竟成了“送春”,便将玉箸搁在一边。公孙夫人立即转头问太官:“做菜者是何人?”
太官见事情不妙,立即推脱得一干二净:“是……尚食间侍女曹氏。奴侪实在不知,兴许是她一时昏了头,才……弄错了调料。”
许谨见气氛骤僵,尴尬地笑道:“只是小孩子随口说的,当不得真。”
一盘黄澄澄金灿灿的肉食呈至近前,太官如见救命稻草,忙解释道:“此乃如意鸭丝。”
刘骜有几分惊奇地对许谧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颇为细密聪颖。”
班恬进言道:“妾瞧着这名宫人真正懂花惜花,想必厨艺之外,园艺也是行家。妾想替未来合欢殿的女主人讨个人情,让曹氏去合欢殿帮忙照料花苑。”
“如此也好。”政君颔首。
不知何时王顺已经出了暖阁,此时手里捧着一卷用细竹筒封好的竹简急匆匆进来。道:“陛下,云中传来的紧急军报。奴侪不敢耽误着,让人从宣室直接递过来了。”
刘骜忙放下玉箸,命王顺拆开审阅。云中,难道匈奴又发生了大事?
殿内顿时悄然无声,只有雪霰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班恬握了握身旁许谨冰冷的手掌,安慰道:“无妨,若是战事,王顺不会在此时呈递上来。”许谨脸色有些苍白,听班恬如此说,便报以感激的一笑。
刘骜到一旁借青铜架上的烛火读着竹简,一会儿眉头紧蹙,一会儿渐次舒展。读完将竹简“啪”地阖上,喜忧参半地向政君回道:“匈奴呼韩邪单于去世了,继任的是他的大儿子雕陶墨皋,称为复株累单于。我朝大长公主王昭君又嫁给了复株累,复株累随即向大汉称臣。”
殿内之人都舒了一口气,开始喜笑颜开,盛赞公主贤德。
政君听了也笑道:“如此也算是一件喜事。”转头吩咐公孙夫人道:“入地窖开一坛紫金醇来!难得借个过年的名头,大伙儿热闹一番。”
殿内一片欢腾,众人纷纷离开棉席,捧着酒樽为政君与刘骜祝寿。这可是多少年才赶上一次的好事呢!班恬遥遥举杯向刘骜微笑致意,随后慢慢饮尽。刘骜嘴角浮起暖暖一笑,眉梢的忧虑清减了几分,也将爵中酒一饮而尽。
昭君,昭君。政君面上如坐春风,心中却控制不住地默念着这个名字,望向窗外的鹅毛。忘不了出塞的队伍中那一抹灵动飘逸的亮红,那日也正是白雪纷纷。
大漠的风雪该比长安大许多吧。你是否已经鬓染霜华?还是依然风华绝代?是否仍要受那荒蛮之地夷规的束缚?还是终于得到了渴盼已久的自在写意?
雪花零星地飘了三两日,便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叩在定陶宫的瓦当上叮咚作响。
柳儿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赵氏姊妹,穿过石子曲径、抄手游廊,过了青竹掩映的垂花门,方看见一处雅致别苑,匾额上刻了“熙园”二字。
堂屋里半眯着眼打盹儿的是定陶太后。这个未至四十,风韵犹存,阴鸷又妩媚的女人,完全不像是温润和善的定陶王的母亲。宜主说不上喜欢她,尽管是她救了养父的命。
合德忙跪下给傅瑶磕头,宜主在一边照着做了。傅瑶蹙了蹙眉,对柳儿说:“孤差些忘了,琴舞之外,宫规礼节也一并要教。”
“诺。”合德很快行了稽首大礼,有板有眼地回答道,“方才磕的那几个头是感激太后大恩的。合德与姐姐一定遵从太后教导,认真跟随柳姑姑学习宫规。”
傅瑶见合德的大礼行得虽没有十分标准,却也有几分样子,便点头笑道:“不愧是江都王宫出来的女孩子,与寻常人家到底不一样。”
宜主与合德听了俱是一惊,宜主用细细的嗓子回道:“太后过奖了,宜主与妹妹的父亲的确在江都王宫里当过杂役,不过万万不敢称是王宫出来的人。此次得蒙太后垂怜,才侥幸进入定陶王宫,此后必定尽心竭力为太后做事。”
“是吗?”傅瑶冷冷地说。“都抬起头,看着孤的眼睛。”两人战战兢兢将头抬起,傅瑶眼中光芒凌厉得骇人,令人不敢直视,唇边却含着一丝得意的笑,仿佛早已对二人的内心洞若观火。
柳儿在一旁颇为嘲弄地质问道:“如果你们身生父亲是赵临,为什么我去买你们时,他竟没有半分不舍?反而好像如释重负?”
宜主咬着嘴唇,双手紧紧攥着裙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柳儿,别为难她们了。”傅瑶发话道,眼神比方才柔和了不少,“孤知道你们的母亲姑苏郡主,也知道你们名义上的父亲江都王,更知道你们真正的父亲。孤不说,也希望你们尽快把自己的出身忘了。进了我定陶王宫,从此便是新人。孤还要你们记住,为孤做事是自然,只是其他的事也不得隐瞒,想瞒也瞒不住。知道吗?”
“诺。”姊妹俩万没有料到傅瑶对一切了若指掌,早已面如土色,嗓音也跟着不由自主地颤抖。
“很好。以后你们就安心呆在芳若居,跟柳儿多学着点,平时别出梨树林,王宫里的其他人并不认识你们,没准儿就把你们当贼捆起来了。”傅瑶轻轻笑了笑,道,“孤也乏了,柳儿,领着二人去芳若居看看吧。”
柳儿恭恭敬敬做了个福,带二人退下,打着黄布纸伞,穿过一片梨花林。时值冬末,光秃秃的黝黑枝头上空无一物。其后又是杨树林,尚未长高的嫩树上零星缀着几片瑟瑟发抖的叶子,叶尖像水漏一般不住向下滴着冰雨,几只麻雀站在枝头上互相用喙梳理着淋湿的羽毛。
赵合德机警地小声嘟哝道:“怎么越走越偏了?”
话音未落,前面冷不丁响起一声:“做奴婢的,不该问的便不要问,太后莫非要卖了你们?”
两人忙闭口不言,又走了一阵,隔着雨幕便望见一处幽静庭院,白墙黛瓦,墙上攀着藤萝些许朱红色的须茎,院中一株花树摇头晃脑地探出几根轻盈的枝条来。
柳儿指着那处宅院道:“以后你们俩就住在那儿。”
宜主紧紧握着合德的小手,冰冷的雨丝将她乌黑的鬓发沾在脸侧,眉尖也笼上了淡淡一层雨雾,眼中的笑意却柔和起来。十年,盼望的不正是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么?
正屋的门被“吱呀”地推开,里面的一切都是簇新的,还带着山中木料的香气。挑开堂屋后面的竹帘可见到内卧,案几上的碧玉盘里养着临风摇曳的水仙。隔着内卧的窗棂向外看去,是一块浸透雨水的菜地。菜地后一间小木屋,想必是厨房了。
姐妹俩又向柳儿做了福,求她多照应着。柳儿只道“缺什么短什么说一声就行,以后有事切莫瞒着太后”便也离去了。
看着柳儿的身影逐渐融入杨树林中消失不见,宜主合德才欢呼雀跃起来。从堂屋蹦到内卧,仰面躺在铺着棉被的草席上,拉着手傻傻笑了良久。
“妹妹,你说,定陶太后将我们买来究竟是为什么?总觉得她待咱们不似一般的侍女。”
合德思量了一会儿,歪头笑道:“谁知道呢?当初只是想讨几个银钱,没想到钓了这么大一条鱼,连住的地方都有了,还摆脱了赵临那个老酒鬼和赵钦那个小赌鬼。以后咱们姐妹俩就要好好吃,好好睡,我一定要把姐姐养得白白胖胖,不让你再像从前那样忍饥挨饿、瘦骨嶙峋。”
讲到此处,宜主担忧道:“她怎么会连咱俩身世都一清二楚,我真被吓了一跳。”
“必定是赵临说的。”合德换了个姿势,枕着胳膊面朝天花板。“自从娘去世以后,江都那边早就断了咱们的接济。赵临看到几个钱就眼冒金星,骨头都软了,还不是什么都照说?”
宜主想着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拱了拱合德的胳膊,两颊绯红地小声道:“定陶太后养着我们,不会是想等我们长大以后做定陶王的姬妾吧?”
合德听了竟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姐姐你也太会做梦了!就算定陶王愿意……哈哈哈……定陶太后那样精明的人……怎么可能?”
宜主有些恼羞成怒,转过身扯着枕头嘟哝道:“我不过随便猜猜而已,你用得着这样笑吗?”
合德银铃般的笑声在雨声中越发恣肆张扬。那是建始二年的冬末春初。屋外沐浴在雨水中的枇杷树、绿藤萝、白梨树都还是纤纤弱弱的枝干,一如屋里两朵尚未打苞的双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