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惊惧之下蓦地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奴婢真心不知温室所在,原本是来送浣洗干净的衣裳,掌管服玩的内者却说要带我去熏衣宫人的房里转交于她。”
公孙夫人微有诧异地与政君对视一眼,问道:“那名内者现在何处?你可记得他的样貌?”
少女细细回想一阵,面如死灰地摇头道:“他戴的巧士冠甚为宽大,遮到眼睛以上,我也不敢多看,因而……实在记不得了。”
刘骜见她被再三盘问的情状实在凄楚可怜,替她求情道:“今日之事是臣行为不检之过,日后必当恪守储君道德。此事不宜外宣,继续留她在宫中只会徒惹猜疑,不如将她遣回原籍。”
政君转视刘骜,须臾便冷笑道:“你还知何为储君之德么?桂宫才情俱佳的宫人不在少数,你却偏偏与这来历不明的贱奴行苟且之事。若让陛下得知,便能以秽乱宫禁为由废了你!”刘骜被她训得面红耳赤、缄口不言,她又将目光缓缓投向素颜梨花带雨、目光纯良无辜的少女,轻叹道:“安于本分地呆在御府浣一辈子衣有什么不好?非要搅到永巷来淌这趟浑水。”
刘骜听她语中似有惋惜之意,眼神中微微燃起了一丝希冀。抬头看她时,她眼中的怜悯却已尽数消失,只余辨别不出任何情绪的浓重墨色。她走上前,室内烛光如波浪一样熨帖地滑过她御寒的秋色绸质凉衫,她道:“你先回御府去,不许与任何人提起今日遭遇。假以时日,孤会给你一个交代。”
少女如闻大赦,抹去溢出的眼泪,要给她跪下叩头。刘骜却急切道:“宫闱中朝三暮四的伎俩,我并不是没有见识过。母后若无意让她暴毙而亡,便登时放她出宫,以免夜长梦多。”
少女怔怔地望着刘骜,又茫然地看向皇后。那一句“暴毙而亡”使她全然不知此时离开桂宫到底是祸是福。原本收起的眼泪又溢了出来,顺着她脸颊流下,凝在弧度柔美的下颌上。
政君本已行至殿门口,听刘骜一言又转过身来,半是意外半是痛心地打量了他一眼,无奈道:“原来你还知道在女孩子面前逞英雄,早知如此,何必惹下这桩麻烦!”说罢拂袖而去。
刘骜忐忑不安了好几日,每日都偷偷遣内侍去御府探听那少女是否遭到不测,在承明殿进学时亦终日无精打采。直至一日授课完毕,太傅单独留下他。他以为太傅要以圣人言行奉劝他应心无旁骛,未料他只是微笑,眸中时而闪过洞悉一切的睿智目光,“殿下越是想要保护一个人,越不能让人知道你要保护她。因为逾越世俗界限的关心,往往会为他人埋下祸根。”
刘骜依稀猜测到太傅是从皇后那里知晓了他犯下的错误,颊上仍是微微发烫。他在老师面前低下了一贯高傲的头颅,如同一个做错事的不知所措的孩子,“其实我并没有想保护谁,只是想给那个人我一直向往的广阔天地而已。”他颇为落寞地叹道:“老师,我真是羡慕萧绍,他十岁便可以去西域看宫外的浩渺青天与大好河山。而我即将行冠礼,却困厄于长安的宫室中长吁短叹,只能偶尔射下一只飞过上林苑的鸿雁。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说的便是我这种人罢。我也羡慕你,生于兰陵,长于长安,于南郡任郡丞,两度征伐西域,手提三尺剑即可纵横天下,男儿理当如此。”
他说到动情处,眼中竟泛出了泪意。萧育叹了一口气,道:“去西域可不是专为了玩乐,比曼妙的胡姬和美味的食物更多的是豺狼虎豹与敌军的明枪暗箭。”他挽起袖口,露出右臂,其上横亘着一条如巨型蜈蚣一样丑陋的伤疤,仍能想象出当时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的惨状。他放下衣袖,笑道:“因为它,我至今无法灵活地使用右手。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传奇只是事实的一面,殿下莫要只看到光鲜的那一面。我以后会多寻机会带殿下到长安周围的城邑暗访的,让殿下领会百姓一年春种秋收的勤恳和疾苦,它比殿下在上元夜看到的玉壶光转鱼龙舞更为真实。”
不久,刘骜得知那名少女已被遣送出宫,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暗自忖度一定是太傅向母后进言的缘故,母后虽然几近顽固和严苛地遵守一切成规和妇德,但天下却有两人能让她改变心意。一人是他的父皇,另一人则是他的老师。
那晚在蘼芜香气熏蒸的浴池中触及的如玉肌肤和姣好胸怀也许就会这样慢慢被他遗忘,在他老去后幻化成梦境中只属于青春岁月的恣肆与狂欢。然而不久之后,他在浴池中发现了她遗落的东西——一块玉牌,其上刻着一行铁划银钩的工整篆体字:银觥金觞兮俱言欢。
羊脂玉的质地莹润细腻,并不似一个贱籍奴婢所能佩戴之物,如若的确是她遗落在此处,那于她而言一定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他遣内侍打听她原籍何处,辗转得知她住在扶风的茂陵邑。
他原本可以令内侍将玉牌替他送去,但他终是不放心假手于人。冬季来临前上林苑的最后一场狩猎结束之后,他换上寻常士子的垂胡袖深衣,轻车简行,亲自去了一趟茂陵。从陇亩耕作的农夫口中打听得知,她家就在横塘边上。其时寒霜已降,芦花白茫茫的一片,池塘明波上覆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碎冰,两只绀碧羽毛的野鸭闲适地凫于水面。他牵着马,望见一身细麻衣的她正蹲在塘边捶衣。拢进垂髻的一缕头发随她捶打衣裳的动作松松地掠至鬓畔,她此时腾不出手去将那缕碎发重新束好,便任由它不断扫过冻得微红的鼻尖。
他幼时背诵过的诗歌就在此时涌入他的心头,他于烟云碧水、蒹葭苍苍的背景中溯游从之,只为寻找宛在水中央的伊人。他第一次体会到与那行吟水畔的诗人如羽毛一样浪漫柔软的心境,尤其是当她捧起乘衣的竹箧欲要归去时发现了他,惊诧而安心地对他展开笑颜。
她没有按照礼数向他行稽首大礼,而是行至近前,十分喜悦地向他道谢。皇后同意放她出宫并不是因为他的劝说,可他此刻却不愿辜负她眼中悦动的信任和欢愉。于是他取出怀中那枚玉牌递给她,她意外之余甚至溢出了感动的泪水。“这一头一尾正是我的名字,”她告诉他,“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在母亲生下我不久后,他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刘骜提出要去她家中坐坐,她推辞一番之后终于勉强答应。她简陋的家是两间茅草覆顶的土屋,家中炉灶锅碗一干用物虽收拾得很整洁,但空间实在逼仄,刘骜尚不能完全直起腰。她脸上讪讪地道:“我早说过家中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还不如温室大。”语声未毕,她已羞赧低头。刘骜亦掩饰性地咳嗽两声,指着篾子上几颗深青色的面粉团子问道:“这是什么?”
银欢道:“是用蔓菁和冬葵掺杂小麦粉捏成的圆子,寒衣节的时候我们会吃这个。”刘骜感到颇为新奇,他从未听过这两味粗鄙野菜可以用来做圆子,于是道:“可以煮两个给我尝尝么?”
刘骜方回到宫城,内侍王顺早已侯在宫门处不住地张望。见太子回来,他疾奔几步上前,来不及行礼便道:“殿下去哪儿了?陛下宣召殿下觐见,来人已等了小半个时辰。”他吃了一惊,问道:“到底所为何事?”王顺急急道:“他哪里肯向奴侪透露半分?殿下快些置换衣裳去宣室罢。”
他换上太子常服,掠鬓整冠,驱车至未央宫北阙,甫一下轺车便匆匆提步往宣室来。整肃仪容,进入内殿,只见中书令、侍中连同宗正、太常几位朝中要臣已乌泱泱站了一室,刘康衣冠严整地立于群臣上首。皇帝中朝议事一向少有外朝官员参与,而今宗正在场,其事必定牵扯到皇室子弟。刘骜心中突突直跳,走至近前向皇帝施礼。皇帝森严道:“朕召集议事,太子却姗姗来迟。莫非你日理万机,比朕还要忙么?”
太子脊背生凉,忙伏地恭谨回道:“陛下容禀。桂宫的龙楼门虽直抵未央宫,但臣不敢绝驰道,因此一路向西驱驰至直城门,还至作室门,这才进入未央宫城。”
皇帝闻言,脸色终是和缓了一些,道:“日后莫要在乎这些虚礼了,耽误了奏对才是大不孝。”说罢不再看他,转而抓起案上一份信牍,交予弘恭道:“中书令且念一念。”
弘恭接过,略微扫视一眼便念道:“当今朝廷无贤臣,灾变数见,足为寒心。万姓咸归望于大王,大王奈何不求入朝见,辅助主上乎?”刘骜听此事与己无关,暗暗松了一口气,未料弘恭紧接着道:“今闻陛下春秋未满四十而病体缠绵,太子幼弱,佞人用事,阴阳不调,百姓疾疫饥馑死者且半,鸿水之害殆不过此。博已与大儒知道者为大王为便宜奏,陈安危,指灾异。大王朝见,先口陈其意而后奏之,上必大说。事成功立,大王即有周、邵之名。”
信牍尚未念完,满殿群臣皆噤若寒蝉。淮阳王与今上的夺储恩怨已过去多年,未料今日再起波澜。今上近些年确时常有身体不适之兆,但淮阳王母舅张博于此时劝淮阳王入朝辅政,乃是触及了今上最为忧惮的禁忌。更令人惊异的是信函中提及的“大儒知道者”,与张博密约以灾异之兆为由,奏请今上准淮阳王入朝。众人只需稍稍一想,便可知朝中以言论灾异时运著称的儒臣乃是京房,而他也恰好是张博的长女婿,一向与他来往密切。
皇帝冷冷扫过群臣,视线最终停留在宗正面上,道:“此信是淮阳中尉截获,直接封印送至长安的。更耸人听闻的消息还有,淮阳王许张博金千斤,让他招揽燕赵的幽隐之士,并且结交赵王,私下约为婚姻,实属越权逾矩图谋不轨。按宗室法令,此种情形当如何处置?”
宗正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持笏对答道:“陛下应先派遣谒者前往淮阳国问讯。若果真事涉谋叛,援引我朝陈例,陛下可夺其俸,削其爵,夷其母三族。”
皇帝冷峻唇角轻微翘起,又道:“济阳王以为如何?”
刘康上前回禀道:“臣以为刑不上大夫,淮阳王虽有过,过在奸人挑唆,陷于无道。陛下即位后敬爱诸王,若对淮阳王施以重刑,不免惹诸王非议。诸侯宗亲牵系国祚,不可轻损,请陛下慎之。”
弘恭于此时进言道:“臣附济阳王议,此前先帝幼子中山王竟薨逝,陛下可怀柔诸王以令天下知圣主明德。只是张姓外戚与其勾连之儒臣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皇帝思量半晌,寂静殿中能听到檐头铁马钉钉响个不停。他终于道:“张博兄弟三人及其婿京房非毁政治、谤讪天子,处以弃市,妻子一概徙边。派遣使者申斥淮阳王,削减封地阳安、汝阳、汝阴、南顿、长平、新蔡六县,罚俸三年。”说罢又挥袖道:“今日就这样罢。”
淮阳王犯下重罪,皇帝惩处却并不算严苛。群臣走出宣室时,都暗自落下心中一块大石,慨叹皇帝毕竟还是宽仁治国的。刘骜也正欲告退,皇帝却唤住他,问道:“父皇如此处置,你以为如何?”
刘骜诧异他何以下达诏令后再拿此事来问自己,忙道:“陛下处置无不周全,臣不敢置喙。”
众臣散去后的宣室空荡幽静,高坐于御座上的皇帝终于显出疲惫和老态来。他阖目歇了片刻,道:“这未必是你的真话。适才康儿进言时,你屡次面露不怿之色。你心中是否在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朕偏要姑息淮阳王?”
刘骜低首恭敬道:“是。”还有一句话,他未敢说出口。京房乃朝廷派去魏郡考核吏员的要臣,虽被外放,仍有不经有司直接奏事之权。他被处斩,国朝上下吏治整顿便遥遥无期了。
皇帝却不愿继续谈论此事,转而惋惜道:“中山王刘竟薨了,你幼时和他一道在承明殿进学,应当还记得他罢。他只长你几岁,你几位王叔中他年纪最小。人生匆匆数十载寒暑,朕亦没有多余心力与他们计较了……”
刘骜从未听皇帝如此惆怅地感慨过,奇异之下不禁抬头去望皇帝,却发现他眼角皱纹处有莹光一闪而逝,那是寻常人无法捕捉到的天子的悲伤。他蓦地想到,比起朝堂上的翻云覆雨,或许年华老去的父皇更为怀念那些长幼有序、手足相亲的青春岁月。
小雪节气方过了几日,天上便飘起了零星雨雪。细雪触地即融,刘骜前去向皇后请安时,墀上阶上皆是一片阴湿。廊上宫人打起帘子,他只觉那殿内融融暖意经明庭香熏蒸,翕然扑面之际便欲令人减衣,与殿外风雨凄凄殊为不同。他向政君行礼问候,政君身旁亦有一女起身向他行礼,那女子正是许谨。政君这些天还在为他上次的荒唐行径耿耿于怀,因而对他的脸色实在乏善可陈。当着许谨的面却不能发作,于是执她手上前,对他道:“你们小时候见过面的,还认得吗?”
许谨扑哧地笑出声来,颊上红晕毕现,低声道:“不只是小时候,前些日子才刚刚见过。”在政君的再三要求下,她才亦嗔亦怨地将上林苑拾雁的事略略说了出来。
政君笑道:“竟有如此巧事?你们既已见过,两厢说话也不必拘谨。太子常说他闷得慌,你日后有空便常来这儿玩。京中女儿皆喜甜食,你爱吃马蹄糕、芙蓉糕、千层糕还是云片糕?。”
许谨忙笑而推辞:“不敢劳烦殿下。”政君再三询问,她才道:“阿谨平素嗜凉嗜甜,因此冬日里也常食用糖蒸酥酪。”政君又奇道:“怎么连口味都如此相像,太子也最喜爱吃酪呢。”
刘骜坐了半晌,见政君并不与自己说话,却又句句不离自己,不免觉得憋闷。看向殿外抛珠碎玉,怔忡之间,政君已唤他数声。待他回过神来,便嗔怪道:“看来孤真是老了,年轻人当着孤的面总是不爱多说话。那我姑且就去为你们准备酥酪,让你们二人随意一些顽笑。”
政君走后,刘骜与许谨更觉尴尬,相顾无言,只听雨雪敲在瓦珰上的簌簌声。还是许谨启齿道:“素闻殿下箫声卓绝,阿谨恰巧带了焦尾琴。若蒙殿下不弃,可否请殿下指点一二?”
刘骜听见心底的声音无奈道:若是切磋乐理,你应当前往漪兰殿寻康皇弟才是。他深吸一口气,仰脸之时对她展露温和微笑,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道:“小……姑姑过谦了。”
许谨端坐于案前,素手拨弦,起首泛音是一曲《蓼莪》,刘骜忙以低沉浑厚的箫音续上。此曲歌颂父母生养子女、恩德无极,许谨选择在皇后宫室中吟唱此曲再合适不过。她音色婉转如莺啼,低眉抹挑琴弦之际唱出“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曲调。
政君亲手端了两碗红豆酥酪,由宫人打伞回到椒房门廊时,随悉簌风雪入耳的便是“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的琴声箫声。她虽不擅音律,此时却亦能听出那哀婉箫声流露出的满怀温情与深切依恋。她伫立于殿外侧耳倾听许久,不与他人说话,也不将酥酪交与宫人。一滴泪顺颊垂落,她缓缓觉出心中的通畅和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刘骜离开椒房已近午时,母亲忽然之间对他的态度转变令他感到欣喜而莫名。她亲手蒸的酥酪融化在唇齿之间,那霜腴雪腻的香甜滋味甚于他吃过的任何一碗酥酪。回宫之后,他想起已许久不回外家,便命睿姬又蒸了两碗,差内侍送给大舅父王凤尝尝。
此后,许谨频频往来于车骑将军府邸与未央宫之间。刘骜对她虽不似最初那样不屑一顾,却也始终没有许多话,不过琴箫唱和聊以娱乐而已。椒房宫人都在私下里玩笑,太子若是再这般练下去,怕是足以与济阳王并肩了。刘骜并不认为与许谨的往来有何不妥,直至一日政君揶揄似地问他:“你觉得娶一位像你小姑姑这样的女子如何?”他才察觉出事情的不妙来。
他颦眉半晌,微露难色道:“她很好。可她是……儿子的姑姑啊。我从来没想过娶她,我想娶一个心意相通之人,就如……就如太傅与他的夫人一样。”
政君挑眉笑道:“那你说错了,太傅成亲之前与他的夫人并不相识,何来心意相通一说?”
刘骜讶异之下脱口问:“可我一直听说是太傅向父皇要求赐婚的,他们怎会不认识?”
政君自知失言,忙掩饰道:“母后是想告诉你,两人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共同经历风雨之后慢慢培养的。婚姻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耳鬓厮磨、添妆画眉的小儿女情怀。”
刘骜猜测她接下来必要谈到储君的婚姻亦是家国责任云云,于是在那之前他眼疾手快地夹起一片木瓜,喂入她嘴中。他又开始不可遏制地想念茂陵池塘边的浣衣少女了,她的绒绒碎发,她的明朗笑容,以及她揉的蔓菁圆子,这种想念因为是宫闱的禁忌而在他内心发酵得愈发浓烈。时节已经入冬,不知她是否缝制好棉衣,不知她是否储存了足够的粮食和炭火以抵御彻骨的严寒。对了,也不知她是否尝过糖蒸红豆酥酪。
一日天气晴明,刘骜在腰间放了足够的金铢,提一个红豆酥酪的食盒,偷偷打马出城而去。未料走到太常街时恰恰被一辆軿车撞上,那軿车中梳花钗高髻的美妇撩起车帘,露出一张薄施脂粉的圆润鹅蛋脸。她身上裹了厚重的貂裘,双手笼在黛蓝直桶手套之中,怀中还捧着一只鎏金缠枝花卉暖炉,惊讶道:“太子这是赶哪一处的公差?穿得如此单薄便出来骑马。”
合欢殿冯婕妤自永光二年诞下三皇子后,今上对她盛宠不衰,加之她母家兄弟得力,风头甚至盖过了漪兰殿。两年前,她大哥冯野王授左冯翊,便在长安达官贵人云集之地戚里安置了宅邸。她此番必定是去戚里探望兄嫂,回宫时路经太常街。刘骜笑道:“劳庶母挂怀,不过是些许琐事。”
冯媛略想一想,神色微妙地瞥了刘骜一眼,唇边衔笑地问他:“太子是要去车骑将军府?”
刘骜不置可否地一笑作为回应。冯媛又与他絮语一阵,告诫他下次出宫一定要携带随从,这才命驾軿车的内侍继续往前走。刘骜叹了一口气,快马加鞭一路驱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茂陵。他揭开食盒,盛于碗中的酪依旧凝雪堆酥,没有半分融化变形的迹象,不由心情大好。
在他临近横塘的茅屋时,他隐隐察觉到本地人对他这样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投来的暧昧目光。他只怕银欢家中出了变故,直到进了她家低矮的屋门,才发现她鬓发散乱地躺在榻上,身上裹了几条不算厚实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棉褥,却依然瑟瑟发抖。他唤了她一声,她也未答应。刘骜疾步上前,搬过她身子,试了试她额上温度,还好不是滚烫。他轻轻地拍她苍白的面颊,看她转醒,柔声问道:“银欢,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大夫。”
银欢一听到大夫二字,顿时现出惊恐神情,用被子蒙住头,不住地呜咽摇头。刘骜惶然不知所措,哄她道:“我给你带了酥酪,你尝过么?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要吃一些么?”
刘骜正束手无策之际,蓦地从门外探进一只黑黢黢的脑袋,干笑道:“你就是她肚子里面野种的爹?”银欢闻言猛地一震,露出脸道:“胡说!他不是!”她大概从未高声说话,因而声音都在微微颤抖。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悻悻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刘骜愕然,将她一把从被褥中抱出,着意看她腹部。发现那里确实微微隆起,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的?”
银欢愣了一下,旋即奋力在他怀中扭动挣扎,极力否认道:“不是,他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刘骜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紧箍于怀中动弹不得。良久,他叹道:“十月迄今恰好两月,你怕是也发现不久罢。你相信孤,孤会想办法,接你们母子入宫的。”
银欢终于安静地埋首于他怀中,没有迎合地环上他腰际,但也不再试图推开他。忽然,两滴有热度的液体渗入刘骜胸前衣襟,刘骜不禁轻颤了一下,如同被什么灼热的事物所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