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骜策马匆匆穿过暮色初降的长安街巷,抵达巍峨的未央城北阙时,半爿弦月已悬挂在宫城一角。清冷的光辉流泻下来,泼在城楼的垂兽脊与白玉阑干上,便似一双双凝了露的泪眼一般。寒风翻动衣袂,如冰冷的利刃一样斜斜割入他的肌肤,他却兀自不觉。大步流星地迈入司马门内的长街,双尖翘头方履橐橐地踏在冻得坚硬的地砖上,没有去椒房,而是直抵宣室。他在生命的前十七年中从未这般放纵过、追随过自己的内心,而今因一位身份卑贱的女子,他积蓄多年的力量和激情终于有了尽数迸发的理由,并化作一种可以称之为孤勇的气势,令他去向那四海寰宇的至尊祈求恩典。他行走在这世间,锦缎华服下不过数根腐骨和一腔痴心,唯有储君的空虚名衔可以换回那女子和她腹中孩儿的安乐生活。他这样思虑,以至于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诚挚和无畏所感动了。
行至宣室的暖阁之中,有洋洋暖意扑面而来。刘骜从外面进入其中,觉得那暖香如拳头一样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肤上,竟击得半边脸都木了。皇帝方用过晚膳,尚未开始批阅奏章,白绢中衣外罩了燕居时所着的罗纨直领大袖衫,坐在狻猊香炉边读一卷《太史公书》,正是一天中难得闲适的时刻。见太子来到,诧异之外脸色却未见不满,和言道:“太子来了?在宣室穿这许多,不觉得热么?”
刘骜此刻即便是汗流浃背也顾不得,郑重施礼伏于地上道:“臣请陛下赐一名女子与臣。”
皇帝看了他片刻,嘴角轻微地扬起,目光复又回到书简之上,“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直接让你母后做主便可。既然你来求朕,必定是有些难处的,说与朕听听。”
刘骜鼓起勇气,将如何在汤池中宠幸宫奴、使她身怀有孕之事尽数向皇帝说了。言罢垂下头,方觉背上一滴冰冷的汗顺着灼热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脑中空荡荡一片,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
殿中静默半晌,皇帝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已然失却了方才的耐心与温和,宛如宫城复道上的水磨砖块一样生硬冰冷,“你向朕要求的不应当是那名贱奴,而是饶恕你的此番胡为。” 刘骜的心跳陡然停了一晌,只听皇帝继续道:“这几日朝会你不必来了,在桂宫好好思过罢。”
他恍如听到胸腔碎裂的声音,来时的豪情壮志渐渐在皇帝鄙夷和失望的言语中化为齑粉。他所能做的只是卑微地匍匐于天子脚下,一遍一遍地叩首,直至额角在金砖地上磕出了血迹。他执拗的行为终于触怒了皇帝,他将案上书简扫落在地,叱道:“不知自重的东西,滚出去!”
他整个人似被抽空了,不知如何跌跌撞撞地出了暖阁,在内侍惊讶的目光中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跪在宣室外。十二月夜里的风如冰刀,剜过他的骨髓,直剜到心里去。他听见暖阁中父亲的咳嗽声,想起他离开前他的眼角因轻蔑和疲惫而泛起的褶皱,霎时觉得宫室中的烛火虚幻漂浮,如水中影,以手探面,才发觉脸颊上早已是冰凉濡湿的一片。
无法保护所怜惜女子的羞愧和父亲对他作为继承人的失望,他不知哪一样更令自己心痛。
夜中在侍女簇拥下提风灯而来的是冯婕妤,她诧异于丹墀上长跪不起的太子,而且凭她如何劝说也不肯离去。周遭没有内侍能准确地告诉她皇帝与太子在宣室中说了什么,只隐隐听得是与女人有关。冯媛细想了一阵,命人去椒房通报皇后,同时进入宣室劝说怒极的皇帝。
然而他的母亲并没有来,拿储君之位冒险去换取与一名贱奴的婚姻,她怕是也对他失望透了。宫人皆道皇太子一直谨言慎行、恪守礼仪,连入朝奏事都刻意避开御道,不知他甘愿为何人一意孤行,触怒皇帝。此刻是这样,多年之后,当他册立出身歌妓的赵氏为皇后时,依然需要面临这样的质疑。他这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性情,根据后来他母亲的讲述,倒是有几分像年轻的太傅。只是太傅在经历青春的恣肆狂欢之后收敛了锋芒,娶妻养子、腰朱曳紫、登堂入室,顺从了世人对于簪缨世族的期望。而他,却以张扬的少年心性活了一辈子。
夜色渐渐退却,天逐渐地明亮起来,淡薄的冬阳投射在冷透的身体上,浑身的刺痛焦躁犹如置身于炭炉之中经受炙烤。在无穷无尽的痛苦辗转后,手心有了一点惬意的清凉,让他记起那晚在汤池中如皎皎莲花一样清甜的少女香。他想要睁开双目,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昏昏沉沉中听到女子的喑哑哭腔,唤他“殿下”,似乎是睿姬的声音。他厌烦地从她掌心抽回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醒来时,哭肿了双眼的睿姬终于告诉他,皇帝允许他接那名贱奴回宫生产,产子之后再做打算。他欣喜若狂,知道父亲毕竟是心疼他的。然而,这才是祸端的真正开始。
首先是谏大夫们进呈的奏章在皇帝的桌案上堆积如山,弹劾储君举止轻佻、秽乱宫禁。连刘骜都惊诧于宫闱流言散播的迅速,可谓乘奔御风,不以及也。同时,太傅萧育不得不将疏于教诲的罪责揽至一己身上,并为此引咎辞职。更令刘骜始料未及的是,当他派遣轺车前往茂陵邑时,银欢家中已空无一人,物品仍整整齐齐地置于屋中,不似被人强行带走的情状。
他命人多方打探搜寻,依旧不见银欢踪迹。茂陵邑中有农户曾见到一辆轺车于两日前的黎明时分离开,但不知她是否在车中,亦不知去向。她的下落,就此成为他今生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而他为贱奴夜跪宣室的痴心壮举竟被扭转成一幕未果为结的闹剧和请君入瓮的骗局,所获便是宫墙内外人们的谈资与皇帝对他日渐加深的不满。
丁柔是济阳王刘康的近身宫人,平日执掌刘康的巾栉膏沐之事。一日济阳王外出时,适逢傅昭仪派人来命她去漪兰殿梳头。她心中起疑,却不敢推辞,收拾了奁盒就随传唤她的内侍往未央宫来。
一路天色铁青,呼啸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看情状似要下雪。进了漪兰殿,傅昭仪正轻衣缓带地斜倚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逗那古藤花架上的鹦鹉。待丁柔施礼毕,傅昭仪方笑道:“一向听康儿赞你梳头手艺极好,我也想试试,趁此多调教我殿中人。”
丁柔答应,打开妆奁盒取出用具,上前为傅昭仪篦发,思量着帮她挽了倭堕髻,插上珠玉簪笄。傅昭仪甚是满意,又让她试了惊鹄髻、花冠椎髻、三鬟望仙髻等繁复的发式。她头发绵密,散下如云乌发便可委地,因此梳理起来极费功夫。可她并不在意,丁柔为她梳头时她随意地问了一些关于刘康起居饮食的细节,到后来便不再言语,阖目微笑,状甚闲适。
眼见天**晚,傅昭仪仍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北宫一应事务尚等她回去安排,她心中不由地微微焦急。此时内侍进殿通报说济阳王前来请安,傅昭仪睁开眼,吩咐道:“让他进来。”
刘康裹了一身寒气,高山冠上沾了零星雪花,迈至近前向她问安,口吻甚是疏离。傅瑶对丁柔无奈笑道:“难为你了。但若不是把你唤来,济阳王怕是不想再迈入我漪兰殿一步了。”
丁柔忙起身行礼道“不敢”,心中如一块大石坠地,原来傅昭仪不过是想见见儿子。刘康并没有向她说起与傅昭仪之间的龃龉,因此她替傅瑶梳好望仙髻后,立即乖巧地退到殿外。
刘康行礼完毕后默默在一侧的茵席坐下,从大袖中取出一卷书简开始看,并不似欲与她多说话的样子。傅瑶柔声道:“娘好几日没见你了,今晚留在娘这里用晚膳,如何?”
刘康垂下眼帘,浓密秀美的羽睫在脸上投下黛色阴影,没有拒绝。傅瑶十分欢喜,忙命郑长御准备他喜欢的肉脯菜蔬,又对他道:“这个丁姬很是细心,留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娘才放心。”刘康抬起头看她,温和的目色中微微透出一点嫌恶,来自儿子的轻微厌恶却令傅瑶比生吞了苍蝇还要感到不适,她心虚地辩解道:“娘并没有对她怎样,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刘康淡淡道:“的确,母亲如果要动她,莫说等我前来。便是她的尸首,我都见不到了。”
傅瑶隐忍之中已生薄怒,“你这是何意?”
刘康冷笑着对上她愠怒的眼神,“一名浣洗奴婢居然可以毫无阻拦地进入桂宫内庭,难道中间无人接应么?大哥宣室夜跪的缘由传得那样快,顷刻便有言官知晓。中间怎可没有人推波助澜呢?另外,近日中常侍弘恭频频往来于漪兰殿到底所为何事,还请母亲赐教。”
傅瑶盯着他,逐渐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将她接走的人是你?”
“是。”刘康直言道:“她来北宫找我,将母亲的计划和盘托出。若我不帮她逃走,她此刻又被抛尸在哪一处荒野?母亲为我筹谋,用心良苦,但我本无意于储位,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两条性命折损在我手中。母亲若是不想造孽过多,让儿子折寿,就不必派人再寻她了!”
讲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抑住满腔愤怒,站起来朝傅瑶一揖,“拜母亲所赐,太傅辞官后,儿子温书十分费力。现已到温书时辰,请母亲允许我告退。”未等傅瑶发话,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傅瑶当即拍案怒道:“你站住!”刘康置若罔闻,并不停步,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雪夜中。
傅瑶愣愣地扶在门边,看他走得远了,落寞地转身回到殿中榻前坐下,对着郑长御摆出的一长案酒食,眼睛渐渐红了一圈。他纵使不愿争储,难道竟不为她考虑半分?她与皇后势同水火,山陵崩后必不能仰皇后鼻息苟活。心中宽慰自己道:她的儿子毫无心机,世上哪有那么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真心?到底只有她才能替他拿定主意。
萧育近来赋闲在家,一家人难得聚于一处用了晚膳。席间他与令玥话不多,萧绍一贯是怕他的,只有萧珏眉目巧笑,絮絮叨叨地讲了些许琐事。一餐未尽,萧珏欢呼道:“下雪了!”
四人转眼望向室外,果见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不过星星点点,后便如柳絮鹅毛,渐渐密了起来。案旁的鎏金暖盆中焚着银炭与合香,馥郁香气烘得室内温暖如春。萧育索性支起窗格,任清冽寒气入室,又将古人咏雪的诗赋拿出来各自考了萧绍与萧珏,自己亦趁兴做了两首短赋。令玥恬静地坐于一旁看丈夫与儿女顽笑,她庆幸自己争气,因这一双儿女,她与萧育终不是如无痕春梦的肌肤之亲,他们有了骨血相融的关系,她也无须像许多公卿夫人那样故作大度地为丈夫纳妾。可大家闺秀的教养成就了她不为任何人俯就身段的要强气性,她从不愿让自己因为爱意而变得卑微。常言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可她远不是糟糠之妻,甚而是班氏珍而重之的大姑,因此萧育对她多少带了一点高山仰止的敬重。日子久了,感情便愈发趋向于务实,照章办事,情话尽免。于是她与萧育回房之后,边替他解胁下的衣带边道:“陛下是碍于谏大夫的面子才准了你的辞呈。避过风头,总会再寻个机会起用你的。”
萧育换上宽松的直领罩衫,将手泡在乘满暖水的铜盆中,看她只穿单衣,坐在梳妆台前解珠翠耳珰,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能学张敞为妇画眉、秉烛夜话,你还得多谢陛下。”
他提及的张敞是宣帝年间的京兆尹,朝廷每有大事,他博古论今,处理适宜。可在家中缺乏威严,常为妻子添妆画眉后再上朝。宣帝曾以此事责问他,他不以为意地回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莫过于画眉者。”宣帝为此赞扬他夫妻和顺,却认为他胸无大志,没有给他更高的官位。令玥听他以张敞自比,便嗤道:“那是谁竟日里眉头紧蹙,都能装下半条渭河了。”
萧育莞尔,硬朗的眉峰有些微舒展,坐在床沿边,揉着额畔道:“我倒是能偷懒,只是担心太子。太子……陛下对他此番行状甚为失望,加之皇后多年无宠,不知如何才能扳回一局。”
令玥道:“此事的确是太子莽撞,怨不得旁人。要怨,也只能怨你这个师傅训导无方。”萧育霍地一声站起,忿忿地道:“若无人构陷,怎会有如此巧合,偏生那个婢子就遁于无形?”
令玥见他焦躁,轻笑道:“外头都说萧君侯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原是这般受不得人激将。”萧育脸上表情渐渐趋于缓和,道:“其实由此事的最大获益者来看,不难猜出何人指使,只不过无真凭实据罢了。而眼下朝中能与弘恭等亲贵之臣抗衡的,无非是许、史外戚一族。”
令玥思量一阵,恍然道:“你的意思是,太子若与许、史联姻,便有了可以借重的力量。”
萧育颔首,复又垂首叹道:“但让太子此时纳妃,不仅他自己尚未从这个婢子牵扯到的千头万绪中转寰过来,许史二族怕是也不敢轻易将女儿许给他。两厢皆不情愿,事情难办得很。”
令玥走至床沿前坐了,冷笑道:“你们这些士大夫,婚姻从来只将男子与女子亲眷考虑在内,仿佛婚姻就是一场家族之间的权力交易。怎么从来无人过问女子本人的意愿?”
萧育知她心有哀怨,一个女人这样在他面前吃干醋,已证明了她的一败涂地,他还能苛求什么?他既娶了她,不管是因爱她,还是因她显赫的家族,便不该吝啬地将属于她的温柔雪藏起来。眼前活生生的人能陪他岁月蹉跎,而不是他午夜梦回时那个触及不到的幻影。趁着这尚能言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时节,他揽她入怀,听轻盈落雪敲打窗棂,轻拍她的肩道:“我知道,那女子是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