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宫的内寝十分安静,她趋步而前,似乎能听到五层博山炉中缓缓溢出的雨后青木香气,润气氤氲,飞烟若云。琐窗外飘着细如牛绒的微雨,偶尔有雨滴从檐角滴下,便能在攀爬影壁的凌霄花上敲出一阵柔软的声响。皇太子加冠之前,正是居住在未央宫以北的桂宫。
隐在寝殿一角的鎏金宫灯做成跪坐直腰的宫人模样,她双手将灯罩向身体右侧举起,大袖垂坠,低垂柔婉的双眸在袅袅烛光中似乎散发着一丝幽蓝。然而她毕竟不至于将宫灯认成真正的人,她在桌案后的檀木暗格内缓缓摸索,取出皇太子收到的一沓地方官员书信,迅速翻过,她将几个频繁出现的落款默记于心中。
寂静之中骤然出现啪的一声响,她迅速起身,眸中寒光一闪即逝。原是烛花轻爆,这才放下心来,将帛书整理好放回原位。随后如一只生了肉垫的猫儿一般阖上寝殿的门,撑伞转到西偏门,早有眼熟的内侍侯在那里,她与他耳边一阵低语,见他去得远了,才折回尚食间。
尚食间的内者正烹蒸炖煮忙得不亦乐乎,见她来到,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向她讨好地稽首,称呼她为“良娣夫人”。她细细查过盛放于簋中的新鲜莲蓬,将茎生有斑点的莲蓬全部挑出,柔声吩咐道:“剥出莲子,浸泡去苦,以蜂蜜熬成浓汁,食材尽数备好之后由我来淋蜜汁。”
在烹饪的热气熏蒸和炙烤肉食的滋滋声中,她仿佛从地狱重回人间。她将一盘香甜酥软的蜜汁莲子捧到他案前,他见她脸上胭脂融化后成娇艳嫣红色,便牵起袖口替她温柔地拭去,她亦回以温婉满足的笑意。他用玉箸夹起一颗水嫩莹洁的莲子置于口中吮吸蜜汁,随即紧揽她腰,俯首以双唇覆于她嘴上,在浅噬慢吮的缠绵之中将莲子拨入她清甜的唇舌之间。
她无力地攀附在他肩头,一点一点温柔地回应他,同时睁开眼睛看眼前沉溺于深吻中的男子。皇太子刘奭,孝宣许皇后所出。虽与皇帝的关系不甚融洽,但以嫡长子而立已逾十年。下个月行过加冠礼,便可以携姬妾前往长安北郊的博望苑太子宫居住。
昭兰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十四岁。少年躺在锦茵绣褥的罗帐之中,因病痛而紧阖双目,苍白俊秀的面颊上是两抹虚浮的酡红。太医诊脉数次,方对守在卧榻前的王皇后道:“殿下这是顽疾了,自他十岁起便时常进食不香,夜不安枕,脾胃受损,易受风寒。此次陛下盛怒之下罚殿下在太庙跪得久了一些,寒气从膝盖侵入身体,便将从前的病症都勾了出来……”
王皇后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前额,黛眉紧蹙,叹了一声,对她道:“昭兰,好生伺候殿下。”
她顺从地应了一声。她虽比太子小两岁,但太子再过四年便可加冠,此时派到他身边的宫人自然带有侍妾的性质。她此前哭闹许久,表明心迹只愿侍奉淮阳王刘钦,眼前梳九笄九簪大髻的美妇却劝她道:“钦儿从淮阳那个混账县尉手中将你捞出来,你怎可不知恩图报呢?”
长夜漫漫,灯影幢幢,她与两位年纪稍长的宫人守着榻上昏迷的他,不断地为他撤去额上敷得温热的湿巾,换上新的。睡梦中的他并不安稳,头微微一偏便将湿巾拽到一边。她耐心地上前帮他重新搭好,却听他低低唤了一声:“娘。”她错愕之下抬眼望他,那分明还是一张半带稚气的年轻面孔,嘴唇被烧得浮起一层白沫,紧接着又唤了一声“娘”。他眼角有泪缓缓沁出,顺脸颊轮廓淌过耳侧散乱的鬓发,看得她也心中酸楚。她回头见其他两位宫人都倚在案几旁昏昏欲睡,这才大着胆子替他拭去眼泪,又抚了抚他的眼皮。
刘奭在两日之后渐渐转醒,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身量未足的一名小宫人,却将发髻挽成老成的垂髻。许是连日照料他的缘故,发髻有些松散,绒绒的碎发垂在脸颊两侧,衬得一双晶亮乌黑的瞳仁如受惊的小鹿。他几番启齿,终于让她听清楚他的吩咐,“孤想沐浴。”
这位主君并不难相处,性情和善,眼中含笑,从不给内侍和宫人半分脸色。她看在眼里,想到那日他病痛时眉头轻蹙的苍白模样,心中总是泛起一阵隐痛。他虽贵为储君,有时倒还不如她们几个能私下玩笑的姐妹,竟是连一丝真实的心情也无法示于人前的。
她尽心侍主,他宽仁待下,桂宫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王皇后对她十分满意,不久便让她参与太子的膏沐巾栉之事。她虽然清楚来到太子身边的使命,却暗自生发出一种侥幸,或许蒙上苍保佑,她的日子就能如这般平淡如水地过下去。
四月里,她前往织室领了替宫人新缝制的轻薄春衫,那浅绛色衫子仿佛已经被细心的绣娘用苏合香熏过,带着清新温和的淡香。她行事稳重,但毕竟耐不住少女心性,路上便寻了个僻静去处先换上了。回到桂宫路经花苑,发现今春桃李已经开始凋谢,落在青石板路上红红白白地煞是好看。念及进宫两度春秋,不知淮阳王长成了什么模样,亦不知母亲幼弟在张婕妤手中是否过得如意,心下甚是惆怅。无意间闻得香气馥郁,甜香醉人,便循气味找过去。
转过石桥,她望见一簇簇雪白槐花初初绽放,绿荫如云,花香似蜜。她一人虽摘不了许多,但只消少许混入做糯米圆子的小麦粉中,也可增添芳香甘甜之味。这么想着,她便撩起裙摆,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最低的花枝。仍是够不着,她打量四下无人,大着胆子就想爬上树去。刚向上爬了不到一尺,她惊觉有冰凉柔软的物体在触碰她的裙摆下露出的足髁。向下一瞧,却是刘奭着一袭轻薄的素色烟罗襜褕,似笑非笑地仰面望着眼前美人春花相映之景。
她大窘,急忙下树,红着脸埋首跪于地上。刘奭笑着托她手起来,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告诉旁人。”她从未见过他有过如此和悦的神色,似乎能从眼中见到发自肺腑的笑意。
刘奭见她仍在犹豫,便上前握住她的双臂扶她起来。隔着那薄如蝉翼的绛色春衫,她只觉臂上被他握过的地方都在微微发烫。刘奭以为她的双颊因适才的爬树热身而变得莹润粉红,宛如施了胭脂一样,十分可爱,不觉兴致大好,笑道:“孤有办法,不用上树也能摘到槐花。”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拦腰抱起。她大惊失色,硬生生压下喉口的惊呼,紧紧攀附住他的肩膀,一动也不敢动。他柔声道:“放手去摘罢,我不会摔到你的。”
于是她渐渐松开抓住他双肩的手,伸向高处去折那洁白如雪的花枝,此时有风拂过她的面颊,似乎还能闻得鸟儿啁啾,她如置身于槐花丛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象。她折下一段花朵最为繁盛的枝条,他才将她稳稳放落在地上,拂去掠过他眉间的花瓣,举止极为温雅。
从此以后,他最喜她穿浅绛色的纱裙和深衣,待她与其他宫人也愈发不同。为此,彩蝶等几个一道调到桂宫伺候的姐妹也与她日渐与她生疏,平日里常以“夫人”之语揶揄她。
“殿下不应对奴婢这样好,让旁人看在眼里多生是非。”她为刘奭梳头时轻轻这样说。
刘奭侧头微微而笑:“让她们议论好了,孤意欲给你良娣位分,看谁再敢议论。”
她身体一颤,梳篦从指间滑落。他以为她是在讨要位分,可她内心所想却无法说出口:你爱之越深,旁人只会恨之越切。你将我捧于掌心呵护,旁人便会把我视为众矢之的。
皇太子年满十六岁时,王皇后将她当做礼物送给了刘奭。她是他的第一个姬妾,那时他的吻生涩而笨拙,全然不同于如今的熟稔与优雅。他抚过她凝脂如美玉的脊背,其上交织着几道深浅纵横的褐色疤痕。他伸出冰凉的手指沿着一道伤痕一路滑下,皱眉道:“怎么来的?”她如事先张婕妤教她的那样,说起他的父亲,江都郡的啬夫平日里如何苛待她,动情处泪如断线珍珠而落。刘奭紧紧地拥她入怀,任她在怀中低泣,不时地以亲吻来表示爱怜和安抚。
他那时自然是信她的,他甚至在一次犯病时同她说起,病根是他十岁那年服毒时落下的。太子十岁,地节三年,霍皇后被废,重要的罪状便是“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她觉得全身的汗毛都为之一凛,一片冰冷从心中慢慢散开,直凉到了脚底。
他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虽落下了些病痛,可她霍成君却是搭上了后位与性命,这笔生意稳赚不赔。”转而无限怜惜地看她,笑意中似有悲戚,“我并没有一个将我视为唯一的父亲,父子情深,这情到底有多深,我无法辨别。昭兰,偌大的宫中,我能信的,不过只有你罢了。”
刘奭并不知道自己将这样一项重要的秘密交付到了最为危险的人手中,她思量再三,终究没有将此事暗报于张婕妤,但她开始无时不刻地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刘奭十岁之时尚能下如此狠心,若是将来被他发现她藏于桂宫中的真正意图,那时的她又该如何。
皇太子加冠移宫之后曾屡次表明想要与她诞育一位世子,她亦婉转承欢,可惜终究未能受孕,因此王皇后又为太子送来几名姬妾,可他始终待她如一,从不流连于姬妾寝宫。她无子嗣却能盛宠不衰,长此以往,太子宫中姬妾看她的目光都是嫉恨与奉承相杂,王皇后亦会召见她,就子嗣之事对她旁敲侧击。张婕妤则暗中时有催促,逼得她不得不经常提心吊胆地潜入太子寝殿,偷看他与大臣议事的奏章。她在多重煎熬之下如坐针毡,不能得片刻安宁。
因她精神大不如从前,也少有心思去想什么好的菜式。张婕妤得知后便会命殿内精于膳食的宫人做好菜式,再由尚食间的汤官教给她。她惊叹于那位做膳食的宫人的机敏心思,甚至不由地羡慕起她来,那位宫人的生活一定是极为单纯,才能有如此心力和兴致去琢磨膳食。
转念一想,不知那位宫人是否正是伺候淮阳王殿下进食的侍女,他会满意她的手艺么?这些年过去,他怕是已经忘记那个瑟缩在淮阳都城陈州的牢狱一角低泣的女孩了罢。
甘露二年,太子少时在承明殿的侍读、太傅萧望之次子萧育自西域返回,出任太子属官。他对太子宫偶有密语外泄之事十分担忧,并建议太子彻查府中姬妾婢仆的来历。可此议被太子回绝,只是默默转移了寝殿内收藏奏对的暗格,同时撤换了几名侍候她的婢女。他心里亦有几分猜测,博望苑中能于他寝殿来去自如的人寥寥无几,可他毕竟不愿怀疑到她的头上。
七月初七,他照常携她入宫赴宴。行至合欢殿外,但见一树极为繁盛的合欢探出朱墙,浅红边缘灿若烟霞,洁白花心又如千山暮雪,在悠悠惠风中徐徐飘落,顿时想起那年身着绛裙的她在槐花树下遇见温和浅笑的他。她一时看得痴了,没留神便崴了脚。他十分担心,将她横抱入怀,大步流星地走到合欢殿外供人休息的石凳上,亲自蹲下身解开她的罗袜查看。
周围内臣侍立在侧,他却没有半分顾忌,一边以手指轻柔地在她的脚踝处缓缓按摩,一边蹙眉怪她不爱惜自己。这样亲昵的举止,她还能享受几回呢?她生出无限惆怅,见他额头有汗珠渗出,便取丝巾为他擦拭,恻然笑道:“妾看这里的合欢开得正好,一时看得入了迷。”
他握住她的手,眼中不无动容,和言道:“若是孤能顺利即位,便许昭兰这座宫殿罢。”
她知道他前番替杨恽、盖宽饶等儒臣进言,因而引起皇帝不满。皇帝甚至斥责他“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转而对明察好法的淮阳王更加爱重。他此时看似云淡风轻的许诺,背地里又藏了怎样的辛酸无奈。她望向远处,只见几位衣裙鲜亮的家人子携手并肩,一路欢声笑语,踏歌而行。为首那个穿粉色深衣的女孩尤为活泼,烂漫笑声洒在御道一旁,如奔驰的小马驹脖上的银铃一般。必定是新入宫的家人子,尚未见识过教引嬷嬷的厉害,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愉悦地笑出声来。她伸出手去抚了抚眼前良人的鬓角,摇头道:“妾不要这座宫殿,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在此半年之后,她无法再触碰到太子的机密要折,不过只能传递一些私底下会晤大臣的消息。与此同时,张婕妤指使长御乔氏谋害宫妃、并以巫蛊罪名嫁祸目击宫人的事件由大长秋公孙氏审理完结。淮阳王因其母之过而受到皇帝暂时的冷落。
冬季来临,她的身体日渐沉疴,白日犯懒嗜睡,夜间却辗转不得入眠。替她诊脉的太医思虑良久,方叹道:“良娣夫人郁结之气深入脏腑,只有戒掉忧思多虑的习性,加之悉心调理滋补,方有痊愈之可能。”她听太医言下之意,知自己已是病入膏肓,心中反倒生出几丝坦然,颔首道:“谢太医叮嘱,此事还是先不必告知太子殿下。”
冬至宫中举行大傩仪式,她于未央前殿宴饮之时,见皇帝气色亦不甚佳,频频咳喘。当时未及细想,只因胸闷燥热便于中途找了机会退出宴席,到毗邻未央宫的一段明渠边透气。正值月上柳梢时分,明渠畔的树林中氤氲起沉沉雾霭,几盏八角镂纹宫灯已依次被宫人点亮,弯月与昏黄朦胧的烛光倒映入明渠水流之中,愈发显得宫中魅影幢幢。她漫步少许时候便欲折回,却有一位相貌陌生的年轻内侍到她近前作揖道:“司马良娣,有贵人想见见您。”
那名内侍逆光而立,此时看去眼窝深陷,空无一物,如同冬至节从地狱逃逸而出的妖魅一般。仿佛看出了她的隐忧,内侍笑道:“相信良娣不会想让太子殿下和多余之人知晓此事。”
她微微镇定下来,随那人绕过明渠桥,来到树林之中。林中木叶尽脱,枝桠横斜,乃是遮蔽视线的天然屏障。已有一名男子静候于林中深处,听有脚步声响起,便转过身来瞧她。
那人手中擎了一盏并不明亮的风灯,却让她在骤然的黑暗中感到微微的刺眼,不由地以手掌遮眼。恍如是多年以前,她瑟缩在幽寒潮湿的地牢枯草之中,那乍然刺痛她双眸的光亮,以及光亮隐去后出现的薄唇轻抿、似有睥睨天下气概的玄衣少年,对她道:“本王已用重刑惩治了那位强占农户耕田的县尉,你们都可以回家去了。本王治域之内,不会再出现此等事。”
夜色中向她缓缓走来的男子身形高大,未穿绣有山龙九章的诸侯冕服,而是一身玄色直裾锦袍,前襟被结实的肌肉撑得有些鼓胀。九寸卷梁高山冠的山玄玉充耳悬于耳际,丝绸冠缨系结于颌下。五官棱角分明,不似太子一般文弱俊秀,却别有一番硬朗英武之气。
他借风灯微弱的烛光打量着震惊的她,似在确认是否为旧识,半晌仍未想起在何处见过,浅浅欠身道:“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你的事,这些年来委屈你了,我应当谢谢你。”
她脑中混沌一片,但觉鼻翼酸楚,轻轻弯下身去,做了一个福道:“妾是淮阳陈州人氏。”
他闻言又细细思忖了一阵,目光终于了然,“原来如此。我一直奇怪你蒙太子如此宠爱,为何还要替我母亲做事,原来如此。”
昭兰听他之意,竟一直不知她潜于太子身边是在为他效力,只觉带血郁气由心间一直升到喉口,几乎难以呼吸。他继续道:“你既经历过神爵三年本王在淮阳推行的法治,便应知我施政方针与太子相异。太子仁弱,纯任德教,凡事皆遵循古礼,堪堪胜任太平天子。可如今边疆局势未稳,地方豪强有崛起之势,非有一位开疆拓土、德刑并重的继承人不能使天下大治。”
她抬起头望向侃侃而谈的他,“殿下为何要与妾说起这些?”
他微扬下颔,一双熠熠凤目之中尽是运筹帷幄的桀骜,“本王的抱负可以说给你听,但本王从不借重于女人。我听说你身子不好,想来受暗通消息之事所累良多。我从今往后便还你自由之身,母亲那边我会去说。可你留在他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难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跟在本王身边?”
侍奉他是她从小的夙愿,未料由他说出来竟如此可笑。她仔细拭干泪水,问道:“殿下要妾怎么做?”
她自未央宫赴宴返回后数日,曾见内侍手捧太子的暗红镶金云锦龙纹斗篷走在路上。这是皇帝年前的赏赐,她便招手让那内侍过来,粗略地问过,方知太子一日夜行之时,斗篷挂在树枝上扯破,才命他送去织室织补。她心中隐隐不安,却实在不愿多想,便让他去了。
当春日终于来到,她开始呕血,时日无多的征兆。刘奭下朝后便整日陪伴在她身侧,为她抚琴作画。他自小师从名家习六艺,到了二十岁上在琴技和丹青上已颇有造诣,只是极少在人前显露。他时常端详她良久,铺开素绢,唇角含笑,援笔挥毫,可画成之后却又似意兴阑珊,也从不让她瞧见。
她一日睡眼惺忪之间,见刘奭坐于榻上瞧她的睡容,眼中似有冷凝光芒。她转醒之后,却见他目光冲淡,面色柔和,眉头眼角皆不着悲喜之态,心中又不免泛起些微慌乱。她思虑再三,终于挣扎起来,她病中所余力气不多,此时便觉头脑晕眩,半晌方勉力启齿道:“殿下,妾听闻覆盎门附近有一名巫祝……”话说到一半,她似乎已耗去大半精力,虚弱地咳嗽起来。
她只觉手指颤抖不止,好容易打定主意去看刘奭,他已端了药盏在手中,喂她喝了一匙药,方唏嘘道:“孤本想请个巫祝来帮你驱驱邪也好,但……”
她气息微弱地咳喘道:“妾知道,宫中早已禁绝巫蛊之事,是我一时糊涂,殿下当妾没说过罢。”刘奭默默无语,望向窗外飘飞的杨花柳絮。复又回过头来,重重叹了一声,似是做了极为重要的决定,“为了你,总是值得的。”她听他叹气,心中已是难过之极,他又如此说,眼角不由地渗出两滴晶莹的泪,依偎到他怀中哽咽道:“殿下,我实在是怕……怕离开你。”他有些僵硬地拥住她骨肉如柴的身躯,喉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经刘奭安排,巫祝会在四月丙寅的戌时被秘密带到太子宫。她想办法将此消息传递出去,自此便开始忐忑不安、惊愧交加地等待那属于她和他的宿命的降临。
到了那晚戌时,她查看了几次水漏,巫祝仍不见踪影。却是刘奭迈入她内卧,她忙唤道:“殿下。”他坐于她榻前,轻柔地扶她起来,随意道:“今日孤让巫祝早了一个时辰过来。”
她的心如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渊薮,额上亦薄薄沁出了一层汗,惊骇道:“为何突然有变?”他原本如常地端起药盏,听此一句,执银匙的手不由地停住,抬头视她,笑道:“哦?孤很是好奇,若是巫祝果真于此时到来,是不是被良娣的伏兵逮了个正着?”
她嘴唇嗫嚅,还欲辩解,他已将那药盏往乌金地板上一摔,咣当一声玉屑四溅。他腾地站起,按捺多时的悲怒终于一起爆发,“孤知道你与漪兰殿暗通款曲,但孤装聋作哑;孤冬至时见你与淮阳王在明渠边鬼鬼祟祟,也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哪怕你向你孤提出巫蛊之术这样过分的要求,孤也不会放弃最后一丝救你的希望!可你将孤放在哪里?你是有心的么?还是你的心,早已给了淮阳王?”
他边说边以手握拳敲击心口,质问她时双目凸出似要射出眼眶,满脸尽是痛心疾首的泪,一番话说完,浑身都是被汗水肆虐的痕迹。她蓦地想起那被枯枝扯破的斗篷,知晓事情败露的始末,再望向情绪爆发的他,内心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挤出浑身气力下榻,脱下发簪,跪于地上,“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但求速死。”
“速死?”他呵呵地冷笑出声,随即快步走至案前,扬起琥珀镇纸,将平素为她弹奏的那柄焦尾琴砸了个稀烂。在一阵骤雨打残荷的琴弦断裂声中,他背对她,声音冷得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孤要知道为什么。孤用尽真心待你,为什么你还是要背叛孤?”
她只着单衣,足上不着寸缕,提步欲行,却因精力不济而摔倒在地。她愣愣地就要伸出手去触摸那柄琴折断处的尖锐木刺,刘奭一脚把琴踢开,见到她赤足在地上挣扎而前、眼中含泪欲堕未堕的模样,终是不忍,将她抱上床榻,嫌恶地放开手道:“你做什么?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么?”
她无力地阖上双目,“我自十二岁到殿下身边,殿下便对我青眼有加,宫中才艺胜我十倍的女子,殿下反倒不屑一顾。如今想来,殿下对我与我对淮阳王都是一样的,谈不上情爱,不过是濒临绝境时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而已。我终究只能还一人恩情,而今但求速死。”
门外响起内侍慌乱的拍门声,惊惶道:“殿下,陛下突然驾临太子宫,已到了含丙殿。”
他急急整顿衣裳,临出门前再次转头视她,眼中纷繁情绪迅速交叠,冰冷幽光一闪而逝,随即吩咐侍从道:“看顾好良娣,有任何差池孤唯你是问。”
她听着门廊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眼泪霎时涌出,无声地顺颊垂落。寝殿内只有那银香球内的香气还在细碎地溢出,是他惯用的青木香。从今往后,他终于不会再来了,那些与他的宠爱所并行的嫉恨、猜忌和利用,也终可以消弭于无形了。
甘露三年四月,皇太子所爱幸之司马良娣病终。太子悲恚,忽忽不乐,宫中娣妾,莫得进见者。皇后择后宫家人子可以虞侍太子者,微令旁长御问知太子所欲。太子殊无意于五人,不得已于皇后,强应曰:“此中衣绛者可。”家人子政君见太子于含丙殿,得御幸,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