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在关中连遭旱灾、饥寒疾疫的奏报中迎来了永光元年的新春。皇帝将这些阴阳错谬之兆归咎于自身失德的罪过上,并为此缩减宫费开支,罢甘泉建章两宫宫卫,令其回籍就农。因天时不调,祈求太一神保佑耕种农时的上元燎幡与观灯仪式便尤为盛大。
冯媛原本意兴阑珊,但架不住合欢殿徐长御的再三劝说,换过寻常妇人的装束乘軿车来到西市观灯。上元是长安一年中为数不多开放宵禁的节日,灯市中火树银花玉壶光转,从雕鞍玉勒、宝马香车中掀帘而出的仕女笑语盈盈。她不由地记起自己初到长安之时,尚有家中兄长与阁中姐妹与她携手同游。如今虽身居合欢殿主位,身边反倒愈发寥落。她对驾驰马车的两个年轻内侍道:“你们家中也有兄弟姊妹吧?今夜不如回去陪他们游玩。”
内侍们诧异地回身看她,神情似乎颇为心动,又念及无人护她安危,想了又想还是摆手推辞。冯媛道:“无妨。到前方的如意居停下马车,我在楼上吃几样圆子,你们回来也好找。”
两名内侍相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一人先回家中,另一人留下照看她,戌时交班。軿车于如意居前稳稳地停下,内侍替冯媛打开帘子引她出来。冯媛戴上帷帽,甫下軿车,便见一位冻得鼻头通红、两耳生疮的瘦弱女孩肩上擎了一根插满糖葫芦的草杆,坐在酒肆门前的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她,待她行至近前,那女孩便怯生生站起地道:“大姐姐,要吃糖葫芦么?”
她说话时的声调和顿挫颇为独特,一听便是从外乡徙至长安。冯媛为家中幼女,偶有人唤她姐姐,反倒牵出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恻隐。她蹲下身去摸了摸女孩细黄的发辫,问道:“小妹,你是从关中来的么?”
女孩转而戒备地盯着她,嘴唇冻得有些哆嗦。冯媛见她草杆上的葫芦众多,糖衣色泽却不如别家鲜亮诱人,一时必定卖不完,便命内侍解下身上钱囊递给她道:“回家去喝口粥吧。”
女孩见一袋沉沉的金铢不经清点便交到她手上,硬是要把一竹竿的糖葫芦全都塞给她。冯媛推辞不下,只好勉为其难地照单全收。那女孩轻轻地道:“大姐姐,我家的确是从关中过来的。爹娘不让我告诉别人,怕长安人瞧不起我们这些外地逃荒来的流民。”
冯媛听得心下难受,安慰她说:“姐姐也不是长安人。”问了她几句关中旱情,方让她走了。内侍微有尴尬地看着她手中的货物,“夫人,咱们这样怕是进不去酒肆呢。”
冯媛打量了一眼这件做工不甚精致的用具,亦为难地低头道:“是啊,这该如何是好?”转念一想,抬头笑道:“有了!”言罢便将糖葫芦一一送给路过的游人。路人虽颇为惊讶,但纷纷转而微笑表示谢意,不多时满草杆的糖葫芦便尽数送出。冯媛心情大好,拍了拍手笑问:“如何?”未等呆愣愣的内侍答话,便轻旋裙裾,转身进楼,在二层挑一张临窗的茵席坐了。
她点了芝麻红豆红枣几样馅料的糯米粉与绿豆粉圆子,吃罢仍觉不过瘾,于是又叫了一碗牛肉汤饼馄饨。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她喜不自胜地搓了几下箸,却见对面一位少妇掩面而笑,这才发觉自己贻笑大方的小动作,顿觉脸上无光,馄饨吃到嘴中也似减了几分滋味。那少妇也是独身出游,见她举止可爱,便招呼店家前来,目视冯媛道:“我看那位姐姐面善,她的元宵馄饨都记我帐上。”
冯媛微带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旋即敛衽为礼,笑道:“这边风景独好,姐姐一人出行,何不与我坐到一处赏灯?”少妇既被她道破心事,起身施礼后便欣然坐到冯媛所处的案边。临窗望去,果见西市的通衢大道上车水马龙,玉树明舍,远处燎幡祭祀谷神的青烟如云,隐隐传来擂台比武的金锣响声。世家公子与贵族仕女穿梭于灯河之中,言笑之间自成风景。
冯媛见她团团一张圆脸,肌肤微丰,眉目观之可亲,颊上贴了新鲜的鹅黄,额间是细心勾勒的花钿。身上一袭浅黄深衣镶素色草叶纹衣缘,衣料上乘,纁色细带束腰,显得活泼又不失于庄重。不免问道:“如此良辰美景,姐姐的夫婿怎么没有随同前来?”
少妇转回脸来,啐了一口道:“他呀,不提也罢。前年一位曾提携他的贵人过世,他便说三年之内都不会陪我出门游乐了。”她晶莹的薄唇微微撅起,娇嗔之间别有一番少妇风韵。
冯媛笑道:“为恩人守孝三年,姐姐的夫君重情重义,否则怎么值得姐姐如此倾心相待?”
少妇脸红了一红,急急辩白道:“我才没有……当时年少无知,还不都是父母做主定下的。”说罢上下打量冯媛,笑道:“我看姐姐的夫君倒像是出自公卿王侯,显贵不凡。”
冯媛心中暗暗称奇,她猜的虽不尽然准确,冯媛也不欲道破,只问:“姐姐如何知道?”
少妇会心一笑,指了指冯媛的佩饰道:“天子以白玉为饰,公卿以山玄玉为饰,大夫则用水苍玉。姐姐所佩乃是于阗的山玄玉,更兼衣料刺绣用韩仁锦,非显贵之家则消受不起。”
冯媛料想那少妇的夫婿应当在朝为官,因而与她互相猜测身份却不道明,如此萍水相逢倒也应情应景。与她说笑了一回,少妇便起身招呼刚上楼的一名女伴,亲切地唤她“令玥”。
令玥与少妇执手攀谈片刻,少妇又引她与冯媛见礼。令玥微微惊讶,想了片刻道:“这位姐姐周身气派,模样也好生面熟,只是不曾记得哪里见过。”
冯媛看她周身气派,装束似带命妇品级,或许是在宫中朝觐皇后时见过她,便笑道:“也许我就是长了一张易被人记混的脸。”二人见她做笑谈,也不再深究,以一笑置之。
令玥拣了几样核桃果脯蜜饯类的酸甜吃食,问少妇道:“接到你传信我便急急出来找你,你与校尉到底有何龃龉?身怀有孕还如此胡闹,将‘遇人不淑’这样严重的话都说出来了。”
冯媛微微瞥了一眼少妇,果然见她腹部微有隆起。听令玥方才之意,这对夫妇间必定不单是为故人守孝的纠葛。心中虽好奇,但有她在场似乎不便言说,便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少妇见冯媛甚为不情愿离去,想了一晌,还是拉住她的手道:“姐姐别走。我与姐姐一见如故,不妨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姐姐。”
她朝令玥侧坐,有些失落地道:“我夫君成婚前曾痴心爱慕过一位女子,这我是知道的。我并非气量狭小之人,今日不过存心逗他,问他如果上元同我、还有那位女子一起观灯,街上猝然失火,他会先救哪个。你猜他说什么?”她微顿一刻,哭笑不得地道:“他居然回答,‘她粗枝大叶,没心没肺,着了火也得烧到身上才发现,不似你心思机敏,我还是先救她吧。’”
少妇模仿她夫君憨厚诚恳的语气惟妙惟肖,惹得冯媛和令玥都伏在桌案上笑起来,令玥笑岔了气,半晌缓过来,“此种愚蠢的问题,亏你问得出口。你们三人根本不可能一起观灯!”
少妇撇撇嘴道:“那还是想知道在他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嘛!我当时转头就走,想他如果追过来拉我衣袖,定要重重地甩脱他。结果他茫然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看他在战场上能挡千军万马,还以为胸中丘壑万千,未想连哄哄家中妻子的心眼都缺得很。”
令玥将一颗腌酸梅塞入她嘴中,揶揄她道:“别吃这些毫无道理的干醋,你今日跑出来,还不是因为心里爱极了他,否则哪里有跟他置气的闲工夫?咱们再说会儿话,就送你回去。”
少妇被她噎了一句,话头一转,眼神羡慕地望她道:“你家君侯不但风度翩翩,而且才华横溢,知情识趣,又与你门当户对,真是羡煞旁人哪!”
令玥蹙眉“哎”地叹了一声道:“其实事情并非如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夫妻情感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你看西市口卖炙猪肉的阮大郎与他妻子日日比着吆喝嗓子,他们也未必就不恩爱。我与君侯算得上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但也未必就是真的毫无芥蒂。其实他早年做过郡丞,进过乐府,两度跋涉西域,可我每次问及他这些往事,他必顾左右而言其他。我于无意中曾发现他右腕有旧伤,他也不过一笑置之,从不与我说起伤处如何得来。我真希望能早十年遇上他,陪伴他度过弱冠之年的青春岁月,了解他的所喜所忧。可惜有些时光错过就没有了,他如今懒得对我从头交代他的人生,我亦无法置喙他曾经经历的一切。”
冯媛听令玥如此形容,便隐约猜到她夫君的身份,不由地对她多看了几眼。此时令玥已转过头来看她,笑道:“姐姐许久也没有抱怨夫君之处,恐怕才是真的夫妻情深、心意相通。”
冯媛原本眼带笑意地听她二人叙说一些闺中秘事,此刻笑容渐散,尴尬地咳了两声,不知从何说起。恰巧有家仆上楼来,忍住笑意对令玥作揖道:“夫人,陈校尉过来接陈夫人了,正在楼下等着,就是不敢上来。”
少妇脸上现出恍然而愠恼的神色,嗔了令玥一眼道:“难怪你许久不来,是你去劝他来,他肯才来的么?我就这么凶恶,他连上来都不肯么?”令玥已经伏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断断续续道:“把他弄到这儿来,已经是我最大的本事。你要他上来接你,那得自己出力。”
少妇暗咬银牙,似是十分气愤。细想了一会儿,又对那家仆耳语一阵,家仆捂住嘴不停偷笑颔首,噔噔跑下楼梯,不多时便有一名身披栗色斗篷、腰中佩剑的男子沉稳地迈上楼来。他卸下风帽,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四处张望,见到席地坐于窗边的少妇后神色一喜,大步至近前作揖赔礼道:“夫人,外头风大,我们回家吧。”
少妇见他满脸歉疚,嗔怒之色也渐渐舒解,起身依依不舍地与冯媛和令玥辞行。却见冯媛不知何时已戴上了帷帽,放下轻纱将面容遮去,牵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姐姐怎么了?”
冯媛又咳了两声掩饰道:“今夜出门忘带了风帽,此时觉得楼高风疾,只得用帷帽挡上。”
少妇笑道:“此言差矣,帷帽如何挡得住风呢?”转身催促夫君道:“子公,我的风帽带了么?就留给这位姐姐罢。”子公是陈汤表字,他支支吾吾道:“那你……”少妇将夫婿戴的貂皮风帽解下在头上比了比,略显宽大,便大笑道:“我自然是有风帽戴的,你就别想啦!”
陈汤扶少妇小心翼翼地下楼,呵护备至的眼神似唯恐她与腹中的胎儿有半分闪失。冯媛透过帷帽的轻纱看到同龄人与己无关的幸福,脸上的表情便如开到荼蘼的焰火,苦涩的笑意虚弱无力地飘散,只余下无声的惆怅。令玥望向窗外,幽幽地叹道:“其实秋水她身在福中,反倒容易当局者迷。看她与陈校尉能以表字相称,任意嬉笑打闹,便知平日里感情有多和顺。”
叹息尚未平静,一个风吹流云般的清朗男子声音缓缓响起,语中带着孩童般的无辜。“是你自己要称我君侯的,如不习惯,便改为表字吧。”令玥惊讶地转身,她的夫君已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他身着普通文士的玄色褒衣,广袖当风,唇角微扬,一向刻有深重纹路的眉宇间是不可多得的温和。她尚未来得及绽开笑颜,冯媛已摘下帷帽,待萧育认清她的容貌,便极快地做了噤声的手势,走上前抵在他肩上低声哭泣。萧育如同接了个烫手山芋,只能先对令玥质问的眼神报以无奈和歉然的微笑,然后好言抚慰这个依旧能给人带来无穷麻烦的丫头。
冯媛半晌后抬起头,用锦帕抹去泪痕,怅望久之,方道:“我如今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坚持的未必果真是最想要的,原本不想要的也未必是不好的。事因时移,无需执着于往昔。”
二月初二过后,天气晴和。掖庭宫妃皆已换上了单罗衣。但关中仍旧滴雨未下、千里赤地,眼见当年的农时又要耽误。董美人在皇帝耳边吹风,道是猛兽旱魃为虐,才使关中旱灾持久不消。应当命上林尉训练熊、虎等瑞兽与勇士格斗,以其凶猛之势驱逐旱魃。
斗兽在武帝年间是颇为时兴的竞技,其时建章宫仅是蓄养虎的兽圈就占了方圆数十里的土地,甚而可以由人在其中驰射行猎。但昭宣之后皇帝好儒重文,尚武之风式微,加之需节省宫费开支,便将原有的驯兽啬夫都遣散了。
卫美人于椒房同皇后叙话时无意提及此事,言辞中颇为不满,“上林苑中兽苑空置已久,董美人重提斗兽,也不知是真欲为国祈福,还是借此寻欢作乐。”皇后无奈地笑道:“孤也无能为力,只要陛下认为瑞兽与人相格能消弭关中旱情,董美人如何想并不重要。”
不久中书省便发下了皇帝重开兽苑的谕令,太常择定日期,少府从本已比较紧张的财政中划拨出了征召斗兽士和飨宴采买的预算,阖宫上下匆忙地将观兽祝祷的御宴张罗起来。当今君上即位之后民间水旱虫害不断,因而一直克己奉公,戒奢以俭,非但禁绝大兴土木与广蓄宫妓乐妓的旧俗,而且不断罢陵寝、废置郊苑、放归宫人、缩减用度。难得此次舍得如此铺张地办一次宫宴,穿梭往来的宫人和舍人在仓促和忙碌之余还透出了两分喜色。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仲春的绝好时节。上林苑中弱枝枣、白棠、榹桃、青绮李、西域樱花竞相争妍,满苑花如锦绣,絮翻蝶舞。傅瑶再度身怀有孕,因此罩了一件宽松而靡丽的妃色云锦大袖衫,露出一线素绢中单。用螺子黛描过的翠眉淡淡晕开,几点无伤大雅的妊娠斑也以金箔花钿仔细地遮去,愈发衬得薄施胭脂的脸颊美如桃瓣。她原本瘦如无骨,如今平添了几分丰腴,更加摄人心魄。皇帝纳了董氏之后原本已少去漪兰殿,但此刻也禁不住屡屡转首顾她。傅瑶见董氏居然越席坐于皇帝身侧,婉娈笑容中颇有两分耀武扬威的意味,便故意以纨扇半遮面,不让皇帝瞧清楚她的面目。
她转首四顾间,无意瞥见坐于臣子席位间的太傅萧育正微微侧身与临席的丞相贡禹交谈。他自西域归来之后,她对他的境遇亦略有耳闻,却未在私底下晤过面。他依旧身姿挺拔,身着玄端,腰间朱绶,丝质衣袖垂坠飘逸,粉白浅红绯红的桃李花瓣落于他的长冠之上,在与人交谈之际被他扬袖拭去。他神情颇为专注,却不似他年少时嘴角微翘的自负,倒像是隐了一抹忧虑和严峻。傅瑶瞧了他半晌,自始至终他都未与她目光相触。她便唤来长御郑氏,对她耳语一番,让她托了一盘润泽饱满如玛瑙的樱桃过去。他从前浅尝慢吮她的双唇之时总是戏称滋味如樱桃,她此刻以旧物相赠,将二人的暧昧关系暗示无疑。
萧育与贡禹正论及关中灾民往长安流徙的趋势,却有一名女官姗姗至案前,奉上一大盘樱桃,曲膝做了一个福道:“太傅,此乃傅昭仪答谢太傅训导济阳王殿下之礼,请太傅收下。”
萧育眼澜微敛,微微一笑,远远地向傅瑶望过来,举起酒爵向她遥敬了一杯,以袖幅掩口仰杯而尽,随后将案上乘于笥中的一束嫩绿色蔬菜交由长御带回。傅瑶一望竟是芹菜,也不过一笑了之,吩咐郑氏道:“将此道菜肴拿去漪兰殿给康儿罢。”
宴席开始,饮馔作乐皆在其次,最要紧的自然还是斗兽。皇帝以眼色向身侧的内侍示意,不久上林尉便同驯兽啬夫将关在铁笼中的所谓瑞兽带了上来,原来是一头粗壮肥大的黑熊,四肢黑毛又密又长,利爪攀于铁栅栏之上,黑黢黢的脑袋挤在两根栅栏之间。若不是时而会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颗带唾沫的锋利锯齿,看上去倒并不是十分凶猛。
啬夫打开笼门,将黑熊牵引而出,依次解开拴在它四肢上的沉重铁链。失去束缚的黑熊开始狂躁骚动,后腿着地,提起前爪站立起来,露出胸口紧绷的肌肉。一位身着短袖无领衫的虬髯大汉头梳发髻,脸的上半部覆以虎兕假面,赤手空拳地与黑熊对面而战。黑熊长嚎一声,震得席间案上的杯盘都微微颤动,毫无预兆地向斗兽士扑去。那名大汉亦吼出声来以壮胆色,他弓步推掌,扭腰发力,抵住黑熊迎面扑来的利爪,双腿则去踢、杠黑熊的下盘,意图将它摔倒在地。黑熊吃痛,嘶吼一声,用臼齿叼住斗兽士的无领衫,扯下一块胸前的麻布。
斗兽士露出的胸脯上沾了丝丝血迹,想是为黑熊利齿所伤,一时近不得黑熊身侧,两下便僵持住了。原先仍在低声谈论政事的大臣此时也不由地屏息凝视场上的角斗,一时四下无声,只有愈起愈烈的浩荡春风卷起满地如雪落英,逼得众人纷纷以袖遮面挡去这飞沙走石。
猛兽提起前爪,再次仰天长嚎,随即将粗重的上半身如乌云蔽日一般直直压下来,斗兽士大惊之下勉强避过它千斤压顶的重击,还欲再击。可黑熊如同发狂一般,不再攻击斗兽士,而是呼哧呼哧地鼻喷白气,撒蹄疾奔,冲出斗兽围场,直奔坐于前方观台上的皇帝与董美人。
董美人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就欲离席逃命,无意中打翻了一盏暗红甜腻的枣浆,洒在茵席上。黑熊嗅觉极为灵敏,嗅到丝丝腥甜便越发兴奋,迎面向皇帝扑来。侍奉宴饮的内者和侍女皆是魂不附体,抛开手中碗盏卮尊等用具四散逃逸。场面大乱,不知所以的宗亲与群臣亦是惊恐万状,不顾仪态地相继奔走。手持兵刃的近侍以短兵相接,也不过在黑熊粗糙的皮肉上划开几道伤口,随即被黑熊丢出去几丈远,皇帝虽疾呼羽林军护驾,却一时无人能闻。
隔着满地狼藉的杯盘与凄厉呼号的人声,政君呼救而不可得,悚然之间右手已被人牢牢拽住。她亦顾不上这许多,先随那人一路避至安全地带,已经发髻凌乱,金簪倒垂,实在是狼狈得很。她转身去看皇帝,一声“陛下”尚未惊呼出口,只见纷繁杂乱、丢杯弃盘的幢幢人影中,一个单薄的月白身影疾步上前,如风中飘零的花瓣一般覆于皇帝身上,将他带倒在地。就在此时,黑熊已扑至御座前,伸出粗壮的前肢对月白罗裙狠狠一击。
那尖锐的利爪仿佛撕烂了她的脊背,政君尖叫出声,转身埋首于带她逃出困境的那人怀抱之中不忍再看。突然意识到她位居中宫,居然对内臣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忙挣脱开来。羞惭之下仰首一看,那眸色深沉的男子不是萧育又是谁?她心中慌乱比之方才遇上黑熊发狂更甚,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待呼吸甫平便急急调转过身,未料映入眼帘的竟是这血肉模糊的一幕。
及时赶到的羽林将士以数十根戈戟将黑熊的头颅捅成了马蜂窝,皇帝仍瘫软在御座之上,怀中抱着鲜血淋漓昏迷过去的冯媛,他的脸色先是难以置信的惨白,随后猛然仰起头,额上脖颈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用尽全力爆发出一阵嘶吼,“快叫太医——快来救救朕的阿媛!”
《汉书·卷九十七下·外戚传第六十七下》:上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走,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左右格杀熊。上问:“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婕妤对曰:“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元帝嗟叹,以此倍敬重焉。傅昭仪等皆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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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回 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