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乱,鬓云散,朱幕关。皇帝闭目养神,欲睡未睡。董美人细软嗓音听在耳中是说不出的旖旎与暧昧,她轻轻唤道:“陛下。”皇帝哼了一声,抓过她的素手放至脸颊边细细摩挲。董美人笑着抽回手:“是妾这儿好,还是昭仪夫人那儿好。”皇帝伸出手去揽她细长的脖颈,故意逗她道:“昭仪一手好琴,萱萱差可比拟。”董美人忿忿地将他手往外一扔,侧转过身。
殿外门廊传来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与人语声,皇帝虽疲倦,却仍忍不住支起半边身来扬声问道:“何人在殿外喧哗?一点规矩没有。”
飞翔殿门外一名宫人慌忙入室,下拜道:“陛下,是中书令求见。”皇帝闻言急忙翻身而起,董美人惊慌呼道:“陛下。”皇帝替她拉上被子,掩住欢痕未褪的香肩,道:“不干你事。”
皇帝起身得急,中单外只罩了一件白狐裘,到了外殿便听得寒风呼啸,冷意竟沁入骨髓。石显眉上沾了零星的白霜,哆哆嗦嗦地进殿来行了稽首大礼,叩拜道:“陛下,臣办事不力。萧望之……他拒绝廷尉传召,已于昨夜自裁于宅邸中。”
皇帝脑中登时一片轰鸣,脸色煞白如纸人一般,用一只手撑住案几方勉强站起来。石显见此情状,惊恐地跪在寒气浸人的地砖上磕头不停,语声哽咽道:“陛下……臣死罪……”
皇帝急怒之下反而惨然笑出声来,难以置信地反诘道:“死罪?你逼死朕的恩师,一死便能辞其咎么?”他自幼蒙萧望之教导,一身经学德教便是由师傅传下。他身居青宫时亦多招揽儒士,天下都知他重经好儒之声名,不同于先帝以霸王道杂之。如今因为他的一纸谕令,老师竟自尽于家中。他如何能逃脱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想到此处,他仰天大笑,眼中边笑边泛出泪花来。
石显见皇帝这副似痴似狂的模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正在茫然不知所措之间,皇帝已如一头双眼血红的狮子,提了置于彩绘兰锜上的青钢剑向他刺来。石显大骇,一把扑倒在地,抱住皇帝的腿哭道:“陛下饶命!”殿内黄门从未见温和的皇帝发如此大的脾气,忙蜂拥而上,夺下暴怒的皇帝手中的剑。皇帝厉声向四围的内侍呵斥道:“放肆!你们都要造反么?”
苏良重重跪倒,牵起袖口抹泪道:“陛下要诛杀石公有一千种方法,万不可伤了自己啊。”
石显亦涕泗横流道:“陛下,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臣?但臣绝不会如萧望之那般,只顾全一己之气节,毁损陛下于天下万民之声望。臣死不足惜,但请陛下将臣交由廷尉审讯处死,以昭陛下平明之理。能让百姓知晓天子雷霆雨露之恩,臣亦死得其所!”说罢伏地叩首。
皇帝愣了一晌,只觉脑畔青筋突突跳动。喝退殿中的内侍,他咽下喉口的尖刺状的不适,疲软而沙哑地质问道:“朕屡次吩咐,不许伤他性命。你究竟是如何办事的,嗯?”
石显见皇帝终于有意听他一言,忙拭去脸上泪痕,嗓音因骤然脱离险境而生出微颤,“陛下明鉴,萧望之只说他需回房整理一些惯常阅读的书简……”
“荒谬!”焦躁的火焰仿佛在燃烧血液,皇帝满面潮红地怒叱道:“哪个待罪之臣被押往廷尉府之时尚须整理书简?你明料他会趁此自尽,却听之任之,借刀杀……”
话音未落,皇帝已猛烈地咳嗽起来,清瘦俊秀的脸颊轮廓呈现出令人惊骇的扭曲。石显伏地而前,惊恐呼道:“臣冤枉啊!”忽地又道:“陛下,臣觉一事可疑。臣破门而入见到萧望之自尽时,太子太傅萧育便在他身旁。按理太傅当在承明殿当值,怎会连夜回到其父宅第?陛下意欲将辅政大臣势力一举拔除,因而昨夜尚未下明旨,定是有宵小泄露省中之语。”
“噤声!”皇帝浑身颤抖,将那朱爵衔环铜灯举起,重重砸在桌角上。“你逼死朕的老师,还要挑唆朕去逼死老师独子么?你要朕背负弑师诛友的罪名,为天下唾弃么?”
朱爵铜灯中的滚热烛油正溅在石显脸上,他也顾不得疼痛,老泪纵横地大呼冤枉。剧烈的情绪波动似乎耗尽了皇帝的力气,他倏忽颓然,跌坐在殿内浑浊模糊的光晕中,目光涣散地吩咐侍中道:“拟诏。御史大夫萧望之,赐谥号‘烈’。太子太傅萧育嗣其父爵关内侯,加封至八百邑,兼领御史中丞。周堪、刘向、金敞等人,结党擅权,欺君罔上,一律贬为庶人。”
石显面如死灰地叩伏于地,如一株百无一用的废柴。听诏命宣读完毕,却并无处置他的旨意,眼中不由地起了一抹亮色,偷偷抬眼去瞧皇帝。未料皇帝眼锋如冰霜利刃一般,堪堪从他颈项上扫过,脊背上刹那间便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冰凉的手脚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皇帝终于张口道:“你,去未央前殿跪着罢。虽需受尽千夫所指,却能保住一条性命。”
石显又惊又疑,但见皇帝病态潮红的面颊上双目紧闭,似是就此作罢的意味,这才感激涕零地哭出声,眼泪走珠似地滚落,抽噎道:“臣生当殒首,死当结草,以报陛下厚恩。”
五更天已蒙蒙发灰,殿外的寒风似铁蹄战鼓,携动地之势翻起未央宫中的草木,愈发衬得殿中空旷幽静。在无限的寂静之中,皇帝仿佛能觉察到一丝微妙的响动。如同宫墙外庶民的声声叹息与窃窃私语,再细听又似宫中身携使命的小人交头接耳,将消息传到不为人知的终端。这丝细微的声音在幽深的宫室中被无限放大,终于化作清晰的人语在他耳畔响起。“定有宵小泄露省中之语。”皇帝红肿的双目倏然睁开,吩咐内侍道:“将记载昨日出入禁中人员的造册取来。”
白日里狂风不断,卷起沙尘遮天蔽日。到了夜间寒风稍稍收敛了声势,一钩惨白的残月如一抹轻烟,怔忡了片刻便躲进暮云深重的天边。政君倚在榻上胡乱想心事,公孙夫人匆匆进殿,眸中蕴了深长的警示意味,回禀道:“殿下,陛下驾到。”
政君微微一凛,忙整顿衣裳起身迎接。皇帝似乎累极,半晌才伸出手托她起身,那指尖彻骨的冰凉触在政君手背上,让她生出一丝奇异的惊惧。她抬头望向皇帝,见他眼下两抹萧索的乌青高高肿起,眼中血丝密布,便知他昨夜又是辗转未能成眠。她轻声道:“陛下保重。”
皇帝见她诚惶诚恐,不由地皱眉道:“朕听闻你病了,过来瞧瞧你。也不知是什么病症,昨夜公孙夫人夜出禁中,取来的可是对症的药材。”
烛影幢幢动摇,政君感到些微的晕眩,勉强镇定道:“妾昨夜偶感风寒,椒房中偏偏缺了黄芪、白术、紫苏几味寻常草药,因而命公孙夫人连夜去取。此等小事,缘何惊动了陛下?”
皇帝连连点头道:“甚好,原来太医署连这几味草药都无,要劳皇后星夜派人前往作室门备马出宫采买!”语未尽,便从袖中取出一卷宫门造册,扔在她面前。
政君悚然之下抬眼望他,见他疲倦的眉目之中尽是洞晓一切的失望与不加掩饰的厌恶,心直直往下坠了几十丈,连同殿中黄铜宫灯也黯淡了几分,双眼一黑便向后退却几步,扶在桌案旁方勉力支撑住。公孙夫人业已跪倒在地,从容道:“是奴婢吩咐人去的,与皇后无攸。”
皇帝嗤道:“你与萧育情同母子,勾连外臣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干系。可若无皇后的默许,你如何能冒为皇后取药的名义私出禁中?”
公孙夫人慢慢抬起头,神色如静水,无惊讶,亦无惧怕,缓缓道:“阖宫皆知奴婢一向疼爱次君,将他视为亲子,却不知到底为何。难道陛下从未好奇过其中缘由?”皇帝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她沉默片刻,以低垂的眼睫拂去缅怀青春时眼中的酸涩,“不瞒陛下,奴婢当年曾与御史大夫论及婚嫁。”
政君心中巨震,忆及公孙夫人曾持有与她相似的玉珩,终于有所领悟。皇帝不以为意地冷笑道:“那又为何不行嫁娶之事,反倒于宫墙内外暗通款曲?”
公孙夫人道:“本始二年,恭哀皇后卒于宫中,死因蹊跷。奴婢当时便暗暗立誓,定要寻出凶手驱逐邪魅,令先皇后死而瞑目。入宫二十余年来,奴婢始终牢记身为中宫史与大长秋的责任,扶助中宫管理繁杂纷乱的宫廷,减少宫中权力的倾轧纷争,使后宫生活还于清明。”
皇帝生母许后死因的蛛丝马迹,皆是由公孙夫人探查而得,为首行凶的医女也是依她的计策方能捕获。皇帝念及旧事,神色终于有所和缓,挑眉问道:“夫人之意,乃是任大长秋一职殚精竭虑,皇后因而不忍拒绝夫人之请,才许你传递消息?”
公孙夫人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反诘道:“陛下难道有意至萧君侯于死地么?奴婢知道陛下定无此意,可君侯一介孤直之臣,必定不堪承受牢狱之辱,只会陷陛下于两难境地。奴婢请太傅归家劝说君侯忍一时之辱,谨奉诏命配合廷尉府盘查,难道做错了么?”
皇帝无言以对,良久后才长吁出一口气,无力道:“朕赦夫人无罪,请起罢。”须臾转头对政君和言道:“朕累了,今晚就歇在你这儿。”
夜深阑静之时,刘奭与政君和衣安静地躺在罗帐之中。政君已许久不与刘奭共眠,何况在他暴怒甫停、阴晴不定的时刻,便一动不动地平躺于榻上,保持着令人尴尬的沉默。过了许久,她觉得刘奭应当已经入眠,于是侧头去瞧他。未料他仍是睁大双目,空洞地望着头顶的画梁。她急急地闭眼,他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她。
政君在一片黑暗之中,脑海中浮现的是他异样的审视的神情。她听得他轻轻叹气,然后侧身揽她入怀,冰冷的唇轻轻印在她温软的脸颊上。
他周身的寒气让政君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躲开,拿起他凉意浸人的手为他暖手。
“你会像公孙夫人一样么?”刘奭蓦地问道。
政君讶异于他的问题,勉强牵起一丝笑,“陛下在问什么?”刘奭深看了她一眼,“你到太子宫时正值十九韶龄,会与公孙夫人一样,在宫外已有了心上人么?”
政君惶然,那一瞬间掠过脑海的竟是萧育言笑宴宴拔下她玉簪的模样。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恐,并极快地掩饰道:“没有。”
刘奭从她手中抽出手来,拂上了她柔美的身躯,“那你为何要拒绝朕?”
政君意识到他方才的动作,支支吾吾道:“妾已许久不同陛下……同床共枕。”
刘奭的手缠上了她的黑发,带了一丝玩味,“朕说的不是现在。你第一次替朕侍寝,便哭泣不止。还有,你待选之时,旁人见有家人子刻意讨好朕,都是愁眉苦脸,唯恐落于人后,只有你,竟暗自发笑。”他的手滑落到她的腋下,一把扯开了她系结中单的带子。“为什么?你是从一开始便不愿侍奉朕的么?”
他冰凉的手指同话语一样令她发怵,她不忍再听,主动贴上了他的唇。他惊讶于她突然点燃的热情,亦渐渐有所回应。最后他们终于毫无阻隔地拥抱。她心上的痛楚犹胜于身体,一滴泪悄然滑入鬓间,这样抵死的缠绵怕是也消弭不了人心的猜忌。
月落星沉,炷尽烟散。政君恍惚间起身之时,皇帝已端坐于黄铜镜前。从镜中见到她起身,皇帝伸出手去道:“过来,为朕梳梳头。”
政君低低地应了一声,取来犀角镶牙的梳篦,跪在他身侧为他细心地篦发。皇帝在她轻柔的抚弄下微微闭上了眼睛,吩咐道:“朕的老师过世了。今日朝后你与朕一同去侯府吊唁。”
政君手中的梳篦微顿了一下,微微颤声道:“陛下亲临已是萧君侯殊荣,妾一介妇人……”皇帝摆手打断她道:“昨日随朕的老师的遗折一块儿递上来的,还有你儿子的老师的辞呈。骜儿很喜欢他,你不去求他留下么?你帮公孙夫人传递消息,他怕是会看你两分面子。”
话到此处,皇帝睁开眼,神色微妙地瞧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道:“要留住他,婚姻之约最为可靠。你家中还有什么待嫁的姊妹?朕欲赐他与外戚联姻。”
政君知他昨晚已对自己起疑,因而有意试探,忙道:“妾家中小妹君弟尚待字闺中,若太傅不嫌粗鄙,倒是堪执箕帚。不过太傅应为萧老君侯服衰三年,三年之内又该如何?”
皇帝挥袖道:“簪缨士族何须遵从俗礼。朕会颁布旨意,令他守孝三月,以代三年。”
纤纤素手所执的梳篦再次滞于干涩的发中,皇帝皱眉道:“有何不妥么?”政君将一根花白的银发从万缕青丝中挑出,递到皇帝鼻前,苦涩笑道:“无不妥。只是,陛下生白发了。”
一辆鸾鸟立衡、羽盖华蚤的辂车驰至萧望之府邸,车辇上饰以白幡,遮蔽了原有的金碧华彩。车上二位贵人解下斗篷下车一望,只见府中已搭起灵棚,白幔白幡哗哗地在风中抖动,身着孝服的家仆来来往往,有的哭灵,有的迎宾送客。到处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虽说萧望之与儒臣一派已如山倒,但皇帝对其子萧育嗣爵的诏命却如风向标一般表明了皇室对于江东望族萧氏的拉拢态度。皇帝披一身素服,戴高山冠,皇后亦不加簪珥,只着一袭纯白深衣,在除却冠冕的吊唁宾客中便如亭立清雅的莲蓬。几位公卿已认出他二人,意外之下伏地行跪拜礼道:“陛下长乐未央,殿下安乐。”
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一干吊孝宾客纷纷朝两边齐齐退开,跪下迎候。不多时身着粗麻布斩衰孝服的萧育便从灵堂中迎出来,举手加额行稽首大礼。
皇帝连忙扶起他道:“爱卿请起。卿新丧,朕吊唁来迟,无需繁重礼数了。”
自他征伐西域归来,政君尚是第一次见他,喉中尽是难言的哽塞。但见他头不加冠,只施以白帻,一身生麻布缝制而成的重孝。身形俊逸挺拔如往昔,只是下颔冒出了密密的髭须,眼神中也添了几许忧虑和沧桑,毕竟不是跨马扬鞭踏遍长安的五陵年少了。
萧育阴郁萧肃的眼神极快地掠过她时,喉口微动了一动,微微诧异之外眼中戾气不由地柔和了几分。执臣子之礼见过她后,便引二人进灵堂来。巨大的“奠”字下,黄柏棺椁置于厚厚籍草之上,其上还搭有青色长幡,灵位左右两幅旌铭垂地而曳。黄柏棺椁后还有一副略小的黄杨棺椁。皇帝到灵前上了一炷香,祭酒以酹,为恩师亲诵祭文,忆及年幼时受师傅训导,动情处涕下沾襟。众宾客见皇帝如此,纷纷低头垂泪。
皇帝参拜完毕,便由家仆引入青烟缭绕的幽静内堂休息。萧育看他犹自立于萧望之的灵位前感慨不已,便俯身下拜道:“陛下节哀,臣请求运送老父棺椁回故里兰陵,从此致仕为老父守灵。但求陛下念臣父忠心,恩准臣之所求。”
皇帝亲临吊唁本就有抚慰人心之意,岂料萧育仍不改初衷,痛惜地叹道:“次君,朕这次的确是听信奸人所言,才酿成大错。但朕已命石显罚跪于未央宫外,从今往后只在黄门署做一个小小郎官苟延生活。如今朝中儒臣已去六七,你若一走了之,大汉便失去中兴的梁柱。”
石显构陷天子师傅与辅政大臣,尚能苟存性命。至于儒臣的贬斥流放,更是由皇帝授意。萧育低垂眼眸,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淡讥嘲,恭敬地答道:“陛下言重了,陛下是延续昭宣中兴的英明之主,臣并未心存怨怼。臣年少时随父至长安,便一直思念故里。历经西域战事,阵前冲杀亦令臣身心疲惫,只想回乡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布衣。兄长与老父先后辞世,更欲携他二人同回故里兰陵,见一见江南山水之间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皇帝一时无语,绕至案后席地跽坐,望着窗外追忆道,“朕记得,你我年少之时,曾跑马入终南山狩猎,彻夜不归。那时同饮同食,形如兄弟,为何今时今日却不肯留下助我一臂之力?不仅朕的天下需要你,太子年纪尚幼心思浮躁,也正须你这个太傅的教诲与疏导。”转而嗓音渐次沉郁,问政君道:“皇后,你前些日子还说起要将小妹许给太傅,可是当真?”
政君听皇帝似是说笑,眼神却无比锐利,只能硬着头皮对萧育启齿道:“正是。孤……的妹妹虽然粗陋,但性子温柔和顺……况且,太子很是喜欢太傅,太傅能留下真是再好不过。”
萧育原本就惊讶于政君会与皇帝同来,只恐她暗自传递消息之事被皇帝知晓,看此情形更加应了心中猜测,唯有与她撇清关系才能释去皇帝心中疑惑。想来因缘始末,皆因他弱冠之时抗拒父亲定下的婚约而进入乐府,才得以与她重逢。那时总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便能守住一颗清宁自在的本心。未成想命运的漩涡只是让他在原地绕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当一切回到原点,他不得不放弃年少时的执着,接受曾经抗拒的这一切——无论是巩固家族势力的婚姻,还是皇帝用以聚拢人心的官位。他无法改变命运,也无力去改变。
他权衡思虑再三,终于挤出一丝苦笑道:“陛下拿婚事相逼,臣只得留在长安。但臣早已有心上人,若不能与她相约白头,只求终身不娶。恐怕辜负皇后美意。”
政君想起他许诺的平安喜乐之语,心中不由地咯噔一下,抬起头去看他。皇帝奇道:“哦?是谁家仙姝,能得次君如此青眼?说出来,朕愿保下这桩大媒。”
萧育微微而笑,轻柔的呼吸仿佛都牵起了内脏中柔软的疼痛。他注视皇帝,一字一顿地道:“雁门娄烦,班氏长女,正是臣心之所系。臣愿留在长安,恳请陛下将她许我为妻。”
皇帝疑虑顿消,满意地笑道:“不但如此,朕还会请皇后亲自为你操持婚礼。”
王氏旧宅,春日暖阳照在满院绒绒长起来的青草之上,蒙蒙微光映出了许久无人居住的室中随风飞舞的尘埃。政君寻了许久,终于从箱底翻出了她用一小块绸布包好的物件。
公孙夫人边替她拂去发上沾染的柳絮尘埃边道:“到底是何要紧的物件?殿下亲自来找。”
政君长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丝线散落的陈旧绸布,如同翻开她珍藏多年的心事。当绸布包裹的硬物最终呈现于她面前时,公孙夫人倒吸了一口气,疑道:“这是……”
皎皎耀耀的半枚玉珩浮在手掌之中,虽多年不见天日,仍旧白璧无瑕。政君暗暗舒了一口气,牵起袖口擦了擦玉珩,笑道:“那时小弟霸道,我怕这东西被他夺走,于是压在箱底。这么多年过去,是该物归原主了。公孙夫人,劳你去寻个木盒把它装起来,无须写入礼单。”
公孙夫人面色一滞,接过玉珩,微微担忧道:“陛下难道猜出了什么?”
政君叹了一声,摇头道:“原本就没有什么,任陛下猜测也是毫无凭据。陛下疑心病重,夫人不是不知,他授意我劝说太傅,我也无法说一个不字。可太傅……我并不想再欠他什么,他勉强留在长安,或许是为骜儿,或许是为抗拒与我王家的联姻。可这让我如何过意地去?”
公孙夫人柔声道:“殿下无需这样想,你们互不相欠,能各安天命便是最好的。”
政君望见她一双美目中隐然有泪意,上前握了握她的手道:“各安天命,说得不错。改日孤为夫人安排,你去萧老君侯坟前看看他罢。”
三月守孝期满,关内侯府邸中为出殡吹唢呐、撒纸钱的伶人摇身一变,又能为婚礼奏礼乐、敲鼓点。长安的繁华和薄幸为天子所默许,他亲自下诏,承继关内侯爵位的恩师之子择吉时完婚。
至一切婚庆活动一一行毕,侍奉合卺的宫人与恭贺的宾客散去,卸下重孝、身着玄端婚服的萧育终于醺然坐到了新妇的身边。她身披纯衣纁袡,以纚束发,插一尺二长的笄,腰间系缡。她端庄地坐于他身侧,如一口揭开了盖子的古井,看不到深处涌动的波澜。这是大家闺秀孕育出的肃穆与矜持,不似她那样求他留在长安时还会微微脸红。新妇的表现与他的期待是契合的,他们既没有两情相悦的缘分,亦没有相濡以沫的深情。
他对于这桩婚事并没有任何不满。他年近而立,班氏却仍黛眉云鬓青春焕发。她有与他相称的家世和教养,她的家族能为他在朝堂上提供一名太傅需要的支持,使他自如地周旋于外戚与内臣之间。也许婚姻原本就不是为了相望,而是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就够了。
“你叫做什么?”烛光红晕中,他淡笑着用手指托起新妇光洁细腻如宝珠的下颔。
她侧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位样貌气度令人沉沦的成熟男子,这伸手就能触得到的人就是她的良人。她心中重重地跳了一下,却不愿输掉底气,极力正色道:“妾闺字令玥。”
萧望之灵堂的一段环境描写改编自若虚的《诸葛亮·夔州调》,很感人的一部小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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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回 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