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祭礼过后,长安城中天气已分外严寒,朝中却平地生出一桩波澜。负责地方监察的司隶校尉诸葛丰上书,指责长水校尉甘延寿与射声校尉陈汤征伐西域时治军不严,纵容属下肆意搜刮钱财,事后亦未依法上交朝廷。
大司马史高与给事中匡衡奏请皇帝严惩校尉沿途扰民,当削去官职贬为庶人。而御史大夫萧望之与宗正刘向则以为陈汤远渡漠北枭首单于建下不世之功,罚以赎金即可。
秋凉如水,风起处拂得人满脸冰冷,天空总是雾沉沉的,仿佛老天黯淡了心情,大团的阴云卷过天际。光禄大夫周堪捧了一卷奏牍走过关内侯府曲折的青石路,因一路疾走而喘气,到水榭之中向那烹茶听琴的中年仕宦拱手道:“君侯,今日我在尚书省看到一份上书论外戚、宦官之患的奏章,言辞铿然、掷地有声,特意取来给君侯过目。”
萧望之已过天命之年,经细致修剪的胡髯也渐渐泛出微白,一双浸染了风霜的眸子却能依稀映照出年轻时的清俊。他闻言便对水榭中抚琴的女子和言道:“竹若,你暂且回房。”
周堪循声望去,那低首抚一把焦尾琴的女子年纪很轻,双眉如削过尖锋的柳叶,细眸似蓄有饱满深情的明澈秋水。腰间系有青色的丝绸衣带,人也似一竿弱不禁风的青竹。
他心下不免诧异,但也不便多言,只将那奏牍打开呈与萧望之道:“此疏告发车骑将军史高分遣宾客前往各郡国营求贿赂,备言许、史二家子弟种种罪过。君侯请看此句,‘夫日者众阳之宗,天光之贵,王者之象,人君之位也。夫以阴而侵阳,亏其正体,是非下陵上,贱逾贵之变与?’论外戚于皇权之害可谓入木三分。再看此句,‘宦官之辈,智谋过人者,类蓬蒿而不可枚举,何也?盖因其受宫刑而寡欲少求,以善思。思者何也?或曰:吃、喝、赌者也!然,此三者实乃宦官半生所求,假令此三者皆不厌其心,则必思:取权、钱之道!’”
未等萧望之发话,周堪已直起身说道:“前番朝中议论甘陈二人搜刮钱财一事,外戚史高与宦官石显勾结,提议贬去二人官职,无非是想借此打压士族力量。甘陈之议,实为外戚宦官与儒派之争也。君侯为儒林表率,怎能袖手而不弼主于正,以固君子之道?”
萧望之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奏牍末尾的署名之上,蹙眉道:“这个郑朋,似乎名不见经传。”
周堪深吸一口气,语气沉凝下来,“我已派人调查过他的郡籍,说来也是君侯的同乡,君侯桑梓兰陵,此人是会稽郡人。初元二年遴选茂才之际入京却一直未得重用,因此滞留长安。但我看他直言敢谏,驳斥史高、石显之辈,颇有君侯当年上书斥责博陆侯之德行。”
他指的便是地节三年萧望之上书宣帝,认为大臣任政、霍姓擅势致使阴阳不和、天降灾异,建议皇帝亲理政,举贤材,考功能,揭开了宣帝诛灭霍氏的序幕。当时萧望之不过身居低微的谒者之职,境遇与今时的郑朋有相通之处,却由一道改革奏疏平步青云,位列三公。
周堪论及当年之事,萧望之面上的阴翳有所缓和,沉吟道:“让他入府来见我,若人品端正,此道奏牍便可呈与陛下御览。同时请刘宗正起草为甘、陈辩解的奏对,一并附上。”
天阴了几日,如同闷在罐子里透不过气。早上终于出了一点太阳,暖暖的光撕开了天空惨淡的脸。皇帝坐于窗前,一丝光线正好渗进来映在他铁青的面颊上。
石显缓步上前,跪下行了大礼,偷觑了一眼皇帝,只见他嘴角抽动,已是怒极。片刻便将一封奏牍往地上啪地一扔,道:“看你做的好事!连朕的老师都以古人不近刑余之义,劝朕罢免中书宦官,循本朝旧制任用士人进入中书省任职。”
石显大惊失色,颤巍巍地拾起地上的竹简,却是控诉他向朝中大臣与郡国官员索要贿赂,甚而列出他于长安郊外的几处别苑,详查便知。他看那竹简末端的郑朋二字,眼睛几欲要冒出火来,伏地叩拜低泣道:“臣从未勒索官员钱财,臣的田宅是留訾财以备终老,断无他想。”
皇帝轻哼一声道:“以养终老?那你要将你的姐姐嫁给甘延寿,也是为了养老么?甘延寿拒绝你石公的提亲,你便附议史高之言,要废去他的官职,是也不是?”
石显大呼冤枉,涕泗纵横道:“臣纵有私心,也是因萧望之伙同一批儒臣议论朝政,动辄以师傅之尊训导陛下如何理政。若由他提携的门生继续壮大,陛下权柄必将丧失殆尽啊!”
此话显然是戳到了皇帝的痛处,他挥手示意石显起来,叹气道:“若不是看在你还有些可用之处,朕即刻便将你撵出宫去。”说罢又拿起另一封奏疏,只见光禄大夫刘向洋洋洒洒地写道“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苦笑道:“这帮儒生……将甘延寿与陈汤的封邑削至三百户,以抵其过。”
削去稍许封邑不过是极轻的惩戒,皇帝在此事上相当于站在了儒臣一边,石显还欲劝阻,皇帝已经无力地挥袖道:“就这样办罢,让朝臣无需再议了。”
诏令颁下,萧望之、周堪、刘向等人自以为此役大获全胜,便于望之府中饮酒庆贺。郑朋乃首功之臣,经周堪举荐入选为金马门待诏,专事君臣之间上传下达。他对儒臣一派俯首帖耳,不断检举外戚与宦官的荒唐行径,又称赞萧望之有周、召之德,因而更得萧望之器重。
凝视池中的鱼儿,石显将手中的鱼食丢进去,荡开细小的涟漪,泛起来,沉下去。水里的鱼儿一只只冒出尖头,跳跃着争吃食物,那争夺的欢畅不由地令他兴致盎然。
“石公好雅兴!”背后传来啪啪两声击掌,“现在这个节骨眼儿还能安然于府中观鱼。”
石显未带一丝惊讶地转过身,来人亦摘下风帽,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犀角簪导三梁冠下是一张圆润秀逸的脸。石显作揖笑道:“乐陵侯莫要取笑,我已于府中静候君侯多时了。”
史高见他神色从容,此前悬着的心不觉放下了一大半,“萧望之昨日又向陛下上书,陈说‘患外戚许、史在位放纵,而中书宦官石显、弘恭弄权’,非要将我们逼入绝路不可。”
凉风拂过水面,吹得杨柳树枝瑟瑟抖动。石显看了那枝头一晌,转而笑道:“精明持重,议论有余,定侯邴吉当年向先帝举荐萧望之,用的便是这八字批语。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史高扬眉道:“愿闻其详。”
石显敛起笑容,拂去衣上落叶,“萧望之不过一腐儒耳,读遍圣贤教诲,固然想要惠泽万民,但到头来最想要的仍是保全一己名声。来日史官修史,他是道德君子、孤直忠臣而已。”
史高从话中略略品出些意思来,笑道:“刚则易折,石公说的可是此理?”
石显应道:“不错。只需稍稍折辱于他,令他声名受损,他必会沉不住气、破绽百出。至于那个告发你我的郑朋,”手一翻,掌心的鱼食一粒粒全洒入水中,他瞧着水里游弋的鱼影,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只是投其所好的跳梁小丑,不但不足为虑,反而能为你我所用。”
十月十五宫中大宴群臣之际,萧望之竟被安排至与史高同席。萧望之当众质问皇帝,又以奸佞混乱朝纲的谏言据理力争,随即撂下皇帝与群臣,于宴会中途愤而离席。
萧育穿过府中熟悉的穿廊画栋和垂柳碧波,皂皮靴踏在青色的石墁地上发出笃笃的令人不安的声响。转过水榭回廊,与迎面袅袅而来的陌生青襦女子打了个照面。他隐隐闻得一阵梅花竹叶的清新香气,意外之下仍是浅浅欠身行了一礼,女子亦轻轻蹲下身福了福。
“那是君侯新纳的侍妾竹若。中元节君侯去杜陵邑拜祭夫人,回来时便遇到她孤苦一人。她说从陇东逃难而来,可杜陵邑的亲戚已不在了。君侯本欲散给她一些钱财,她却硬要跟回府。”与女子迅速地擦身而过后,管家陈叔在他耳边道。
萧育疾步而行,并未凝神听他解释。到萧望之书房门前停下脚步,方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竹若?”陈叔打量他的脸色,惶恐地应了一声,不知这个名字有何问题。还在胡思乱想间,萧育已兀自推门而入,陈叔惊出一身冷汗,生怕这父子俩再起龃龉,急忙跟进书房去。
萧望之端坐于案前读书,眼皮都懒得抬起来瞧他,只重重咳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萧育按捺住吞了一只苍蝇般的不适,道:“我怕再不回来,萧君侯便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萧望之长长呼出一口气,放下竹简就欲踱出书房,摇头道:“本以为去了几年西域便能稳重些。陈慎,以后问清楚他干什么,如果是来找我一争长短的,直接拦在门外不用放进来。”
萧育一个箭步迈上前去堵住门口,正色道:“萧君侯,与你开门见山地说,昨日宫宴上你与史高同席,是侍者无意疏忽也好,有心人有意为难也罢,本是一两句玩笑话便可轻松化解。你非要小题大做,当众拂袖而去给陛下难堪,如此一来与人与己有什么好处?”
萧望之略带惆怅地道:“我的操守与坚持,竖子安能知晓。让开!”
“操守?坚持?”萧育念及这两个字,不禁哑然笑道,“陛下到底是违背了你的坚守,还是拂逆了你的面子,我不想与你多费口舌。你要匡君靖国,却借助郑朋这种一味奉承、趋利避害的浮薄小人,我也不想与你辩出个孰是孰非。可大哥是怎么死的,你难道都忘了么?”
萧育的嗓音低沉有力,声声质问直抵人心,萧望之听得血气上涌,登时就扬起手来。陈叔忙上前一把拦下他的手,好言劝道:“君侯,使不得呀。二公子,你也少说两句罢。”
两人皆是一样的倔强性子,此时不置一词却也互不相让。萧望之气得花白胡须直抖,萧育面上冷眼相对,耳根却也早已红透了。陈叔急得手足无措,只怪自己将萧育径直带来书房。正值僵持之际,却听得水榭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女声。萧望之分辨出是侍妾的呼声,心中急躁,双目圆瞪道:“你给我让开!”
萧育紧随其父赶至水榭中,却见一人正欲将竹若按倒在地。竹若的金钗已从蓬松的发髻上倒挂而下,腰带也被微微扯开,露出一线贴身的小衣来。萧育见那人身形瘦弱,面容白皙,虽不是风度出尘的贵公子,但也无半分卑琐之相。却于侯府做出这等事,心中大感蹊跷。
萧望之令家仆将那人擒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那人渐渐转醒。萧望之痛心疾首地叹道:“郑朋!我爱重贤才,自问待你不薄。而你却灌饱黄汤,光天化日之下冒犯我的姬妾。来人,将这个有伤风化的恶贼给我逐出府去!”
萧育得知原来此人竟是郑朋,忙命要抬他出去的家仆住手,上前视他道:“他眼中无神,神智昏聩,根本不知自己言行无状。还是等他清醒之后,细细审问也不迟。”
萧望之冷笑道:“即便是无心,我府中也再容不得这等品性败坏之人。”
郑朋被逐出萧府后,半日才清醒过来。得知自己方才所作所为,不禁哀叹锦绣前程就此毁于一旦。思来想去实在不甘,转而投靠石显门下,竟颠倒是非地说控告史高之辞“皆周堪、刘向教我,我关东人,何以知此?”并四处扬言,声讨前将军关内侯萧望之“小过五,大罪一”振振有词。
石显恭敬地呈上奏牍,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波澜,“陛下,关内侯萧望之携同光禄大夫周堪、给事中刘向等人以朋党称举,专擅权势。屡次诽谤诬陷大司马史高与侍中许章,数谮诉大臣、离毁亲戚,更与门客在府中对陛下多有怨怼之辞,可谓为臣不忠,诬上不道。”
皇帝目光有些嫌恶,皱眉道:“怎么又是这个郑朋?他不是老师的座上宾么?”
石显匍地叩首道:“他近日想必是开罪了萧君侯,萧君侯便以一个莫须有的品行不端为由将他逐出侯府。他气愤之下才道出多次攻讦许、史两家子弟与中书宦官均是萧、周等人指使他而言。正因他与萧君侯过从甚密,因此还知晓许多儒臣们背地里的怨言,不可不信哪。”
他偷偷地抬眼瞧皇帝,幽深的宫室内若明若暗的烛光照在皇帝年轻的脸庞上,一半阴一半晴。他拿捏住了皇帝即位以来对辅政大臣把持朝务的不满,只需郑朋反戈一击,皇帝对儒臣的信任便会顷刻动摇。皇帝眼中泛出悠悠的光,声音也如影影绰绰的烛光般飘忽不定,“老师教导了朕八年,朕深知他素来刚直、嫉恶如仇,所以才欲扫除外戚。现今即便他有欺君罔上之嫌,朕若是派谒者前去质问,他便会痛心朕连对老师的信任都无,反而难以收拾。”
石显苦苦地叹了一口气,“陛下宽厚恭仁,岂是人人都能明白?那郑朋扬言是萧望之等人教他出言诋毁大司马史高,陛下不遣人问清楚,反而于萧君侯清白有损。况且此前宫宴,萧望之自矜功伐藐视圣上,陛下都不予追究。长此以往,群臣效仿,那国纪朝纲何在?天子威严何在?眼下情景,当将萧望之由谒者召至廷尉,由此方能塞天下悠悠之口、怏怏之心。”
皇帝从案几后起身,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眉间皱起的川字更能显出他心底锐利的矛盾情绪。半晌终于拍案道:“就由你同执金吾一起去办!但千万记住,命廷尉勿伤他性命。”
石显心中大石落地,却依旧诚惶诚恐地拜倒:“臣谨遵圣命。”
用晚膳时,刘骜一直闷闷不乐。听得殿外秋风惆怅,不断地卷起漫天落叶浮尘,细碎地敲打在檐头铁马上。他将玉箸搁置一旁,蓦地抬头问道:“娘,太傅对我说,君王要忠、孝、恭、俭、义,方能为天下人之表率。可若父皇对付自己的老师,这是否有违师生之义?”
政君未料刘骜出此一言,怔了一晌道:“谁说你父皇要对付关内侯萧望之?”
刘骜摇头道:“是我自己猜的。今日下学后我去宣室见父皇,他对我说了使功不如使过的道理。说有功之臣自恃有功于国,往往恃宠生娇,罔顾君臣纲常。而有过之臣心存畏惧,费尽心思讨好人主,因此人主长鞭所指便是他们奔赴驱驰之处。我便问父皇朝内谁是有功之臣谁是有过之臣。父皇脸色很不好,想了半日才说他的老师萧望之有功,而中书令石显有过。”
政君细细想了一遭,温颜抚慰他道:“别瞎想,父皇是在教你驾驭群臣之道呢。为君者赏罚分明,恩威并重,这并不违背师生之礼与朋友之义。”
待到刘骜用过晚膳进内殿温书,政君方将公孙夫人唤进来,轻声嘱咐她道:“请夫人马上带我的白玉双佩去司马门寻卫尉,问他近日陛下是否调动京城兵力去萧望之府邸。”
公孙夫人显然比她还要震惊,浑身一凛,按住心口问道:“萧望之府邸?陛下怎会如此?”
政君略想了想,忧虑道:“我也不尽然确定。不过陛下要拔除辅政大臣权柄的念头由来已久。萧望之既是……萧太傅的父亲,无论如何孤要给太傅提个醒。”
公孙夫人已来不及细想政君的话,领了出入禁中的玉佩便匆匆而出。
一个时辰后公孙夫人急急折回,道:“卫尉让我回禀殿下,他并未接到南军中调动兵力的谕旨,但执金吾的北军今夜似有调动迹象。”
政君似乎闻得胸腔中心脏狂跳之声,登时手脚冰凉,讶然道:“今夜?”
公孙夫人颔首道:“我已探听过,今夜太傅正于承明殿当值。当务之急需遣人告知太傅。”
政君匆匆行至案前,铺开素绢,援笔濡墨,“我听闻太傅与萧君侯素有嫌隙,我贸然遣人请他回府,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详谈,他反倒不知所以。我修书一封,请夫人一定为我带到。”
公孙夫人听她心急之下竟用“我”自称,心中的急躁倒稍微缓和了一些,轻声道:“宫中内眷与外臣私相传授,皇后担此风险,萧太傅亦会于心不安。”
政君提笔写就书信,折叠好交与公孙夫人,冰凉颤抖的手握住她的手道:“太傅悉心教导骜儿,我无以为报。仅能为他做些许小事,但请他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夫人与太傅情同母子,此信交由夫人转交再合适不过。为掩人耳目,通籍时只说是我身体不适,须前往太医署取几味药材,出了禁中立即折向承明殿。只是沿途千万小心,勿要让夜巡的侍卫认出。”
公孙夫人嘴唇微微嗫嚅,清亮的瞳仁缓缓蒙上凄惶的冷雾,她俯身深深一拜,凝重道:“奴婢替萧太傅谢过殿下。”
夜很深,遥远的天际被连绵的宫室所遮蔽,连寥寥星光都无法看见。四周一派昏沉沉的安静。萧育手中持了书卷,忽而听得夜风忽强忽弱地掠过偃服的草丛,心中竟隐隐掠过不安。郑朋投靠石显的事他亦有所耳闻,皇帝却迟迟没有诏命发下,看来的确对他父亲起了疑心。
他起身阖上琐窗,又至案后坐下。无边无垠的夜沉沉堆积在窗外,殿内几点摇晃的灯烛竟如瀚海中的孤舟一般。他想到在西域的日子,此刻便能看到营中的千帐灯火,沙漠中朗朗飒飒的长风裹挟着马汗、沙土和血腥的气味。有时甚至希望自己仍然身处万里之外金戈铁马、骄兵悍将的军营之中,然而当他睁开眼时,面前是三四盏晃动的如豆孤灯,如同皇帝打量他时审视和微妙的眼神。他虽在太子庶子一任上逗留半年,却毕竟以军功而得以晋封。皇帝授他太傅之职,明里比甘、陈的封赏更高,实则是皇帝担忧他父亲代表的儒臣再与武将勾连。
这不详的沉寂很快被喑哑的推门声打破,持重端庄的中年女子卸下风帽,却甚至未顾及他的惊诧表情便催促道:“次君,陛下今夜怕是要对你父亲有所行动,出动的是执金吾的北军,极有可能是将他押送至廷尉。皇后殿下已修书一封,详细缘由皆在其中。你父亲性情耿直孤傲,只怕会抗旨不遵。因而皇后命人在作室门为你备好马,带上门籍,你可即刻出宫。”
他心中巨震,未料皇帝会出其不意地将父亲下狱。从公孙夫人手中接过书信匆匆扫过,又将帛书藏入袖中,就要夺门而出。却于此千钧一发之际掉转过身,望向茕茕伫立于灯火暗影中的公孙夫人,道:“父亲若是抗旨,也只有一人能劝他回心转意。求夫人同我一起出宫。”
他的脸庞隐于门外浓重的黑暗之中,公孙夫人却依旧能感受到那双眸中的恳切,那双眸子……像极了多年以前的另一人于草薰南陌、烟霏丝柳的春景中为她簪上一朵玉兰、凝视她的温柔目光。她从腰间解下那枚因长久抚摸而变得温润透明的白玉珩,递到萧育手中,坚毅道:“我身为皇后的中宫史,夜出禁中已属逾矩,夤夜出宫更会陷皇后于不义。你代我将此物交给你父亲,让他务必珍重,莫要因为一时意气而授人以柄。”
念及皇后,萧育心中竟泛出一阵攫住脏腑的痛。此时却也来不及多想,接过玉珩,重重叹出一口气,终于转身离去。
惊恐的骏马奋蹄前奔,携他执鞭的主人穿行于杳无人影的长安街道。日间繁华的闹市褪色成暗青墙垣,乳白的蒙蒙雾气笼在耷下一角的酒肆展旗上。他尚未到达宣平门附近的府邸时,便看到暗夜中忽闪的一片火光,于是掉转马头,频频加鞭,奔向平日里无人出入的偏门。
当他顺利地潜进未被包围的角门,推开萧望之亮着一盏残灯的房门,却见父亲满脸平静地正襟危坐于案后,竹若正在拾掇他惯常阅读的竹简。萧育见他面目柔和,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叹息道:“你无恙便好。府宅已被执金吾包围,陛下将你下狱之心已定,我就怕你……”
萧望之见他突然闯入,意外之余倒似有几分欣慰,对他招手而言道:“次君,过来。”
父亲多年未对他这样和颜悦色,军士的火把照得门廊外一片昏黄,父亲却气定神闲地邀他入座,萧育只觉眼前情形分外诡异,道:“用如此手段逮你入狱,必定是史高石显那伙人想出的手段,想要折辱于你。只能劳你先委曲求全,我必定尽力搜寻证据,还你清白。”
萧望之面色有几丝苍白,笑道:“这么多年,你似乎仍是不够了解你的父亲。士大夫画地为牢,誓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我这一生历孝昭、孝宣与当今君上三朝,宦海沉浮,尝备位将相。未想年逾五十,却要受牢狱之灾。而且竟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要囚禁我。”
萧育听他仍是不肯受廷尉审讯的意味,急道:“陛下只是暂时被奸人蒙蔽,等陛下气消了,念及你教诲之情辅政之义,一定会还你公道。你欲彰显为国为民之道,应当可生可死,可贵可贱,可行非常之事,现下却担心身为士大夫的区区名誉受损,岂不是太过迂腐?”
“可生可死,不错!”萧望之叹了一声,却不愿再谈此事,眼神疲惫地望向萧育,“次君,你似乎很久未唤过我爹了。当年为父于平原县令踏上仕途,一直忙于公务,冷落了你母亲,致使她郁郁而终。我知你为此事耿耿于怀,不肯原谅为父,又唯恐对你疏教养之职,因此苛责严厉、动辄打骂。先帝本欲以我为相,可惜我却言说三公非其人,惹得先帝大怒。你大哥为我上书辩白,却被罚跪雨中自此一病不起。时至今日,你能原谅我么?”
萧育愕然,瞥见萧望之鬓角的白发,原来这个曾经风仪美好的男人也老了,连看他的眼神都如夕阳一般,渐渐失去了光辉与神采,湮没在无尽的黑夜之中。他心中酸涩,萧望之却已呕出一口鲜血来,霎时玉山倾倒,红英纷乱。
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的一霎,待到萧育反应过来,只听到父亲头颅触地的沉闷声响。他的心便如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支撑自己站立的大地就要塌陷。他飞奔上前,将萧望之扶起靠在他肩上,失魂落魄地唤道:“爹,爹你怎么样?”清脆一声响,一只碧色小瓶从萧望之袖中掉到地板上,骨碌碌滚了一圈。萧育拾起一闻,便如千百根针扎入了心口,地上的暗红更是刺得他双目晕眩,他死命地拽住萧望之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死亡的渊薮中拉上来,逼问他道:“爹,解药在哪里?”
萧望之神智还算清明,微微侧头看他,声音却轻得如一朵暗夜中绽放的花,“案几上是我写的遗表,你……帮我呈给陛下。不要让它落在……石显那帮人手中。”
他身上的温暖正在逐渐消逝,萧育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住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告诉我解药在哪里!”
萧望之叹了一口气,一颗豆大的汗珠顺蜡黄的脸廓砸下,映在摇曳的烛火中就如枯竭的灯油一般,他抓住萧育的手喘气道:“还有,你与班家姑娘的婚约……一定要履行!”他休息了一会儿,努力地将正在流逝的力量聚拢起来,才道:“你年近而立,却至今未娶,又高居太傅,婚姻之事便绝非成家立业那么简单了。你娶谁,等同于选择了她背后盘根错节的政治背景,选择了她的家族所代表的立场。外戚、宦官绝不可与之为伍,可儒臣又太过软弱。班氏乃雁门楼烦巨族,高祖年间班家家主可以在北方呼风唤雨。今时虽不如往日,但仍是赫赫有名的地方势力。假以时日,你会满意为父为你挑选的这位泰山家。”
鲜血突然涌上来,他一把抓住袍摆,恶狠狠地抽了一口气。萧育满脸是泪,两条腿都在发软。突然,他想起了重要的物件,忙从袖中将半枚白玉珩掏出来,塞到萧望之手中,喉口发出嘶哑的声音,“爹,这是公孙夫人给你的。为了她,你一定要挺住,我即刻带你去求医。”
“静竹……”萧望之眼里的浮翳散开了,明亮得像清水。他虚空地伸出手去,想要触到青色衣裙的浅笑女子,正笑盈盈地唤他的字:“长倩,怎么现在才到。”好似是那年仲秋,他与几个朋友聚在静竹家的小院里饮菊花酒。半夜醒来之时正是明月高悬,醉倒一片。他听见院中的鼾声此起彼伏,酒还被吊在火炉上咕咕地煮着,酒香随桂花香气浮动。伴着清风明月而起的恍若是遥远的胡笳之声,如兰陵的牛毛细雨一般凉丝丝地拂过他脸庞。他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打了个嗝抱着酒壶沉沉睡去了。
御史大夫萧望之死在初元四年的深秋,因拒绝廷尉的传召自尽于家中,他的侍妾随即自刎于他身旁。皇帝虽痛惜老师之死,但仍将周堪、刘向等儒士代表贬为庶人,这场朋党之争以儒派惨败而告终。
穿越了一下。。郑朋奏章中指责外戚的“夫日者众阳之宗”一段取自《汉书·外戚传第六十七》,指责宦官的“宦官之辈,智谋过人者,类蓬蒿而不胜枚举”一段取自宋词吧吧友所贴的《宦官论》。。。此外刘向的奏疏、石显的奏对都是取自《汉书》中原文,古文功底太差所以写不出古文,汗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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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回 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