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正值莺飞草长的春深时节,几树繁密桐花探出冷泉苑的一壁青瓦粉墙,风中微带细雨冷香。骊山下一脉青山碧水阡陌纵横,翠麓陌上游春踏青的贵族男女络绎不绝。吱呀转动的水车将碧蓝春水注入生了青苔的渡槽,潺潺流入远处的耕田之中。
身穿绾色轻薄春衫的男孩儿手托下颔,藕节一般白嫩的双腿垂荡在岸边,一晃一晃地用足尖点水。浅滩上祓禊洗濯争相戏水的宫人和亭中食用七宝羹的夫人们皆是言笑宴宴,他却兀自在寻觅扁平的石子,寻到一块后嘴角便会调皮地向上勾起,一手挽起薄如蝉羽的衣袖,露出半截滚圆的胳膊,将石子水平置于掌心,侧身用力掷出。
一下,两下,三下。他注视石子击打在水波上,然后跃起,如是三次,才沉入水底,漾出一圈圈的涟漪。他转身去望亭中坐于上首的贵妇,脸上带有明媚春光般得意而清朗的笑容。
然而他转身回眸的刹那,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名身着湖绿交领上襦和月白褶裙的女孩,稀疏的头发挽成双丫,她的年龄也许比他大两三岁,微胖的脸颊上浮起两个浅浅的友善的笑涡。
春风乍起,一时碧水松松皱缬,半空中有桐花柳叶萧萧而下。他的眸光迅速黯淡,显然对闯入视线的陌生女孩缺乏好感,神色也带上了惯有的端庄与倨傲,“你是何人?”
女孩亦极快地佯装板起面孔,双手置于腰间,腆起微胖的肚子,眨眼道:“你又是何人?”
他不再与她多言,目光悠悠飘向临水亭台。出乎意料的是,贵妇正扬起双手,招他上前。
他弯下身浣洗足上所沾的淤泥,理好卷起的阔大衣袖,一路小跑,却在进入亭中的前一刻缓下步伐,故作老成地迈步而入,行作揖礼。诸妃妾命妇望而笑道:“殿下真是恪守礼仪。”
政君微微而笑,示意男孩上前,用纤长的手指拂过他柔软的垂髫,指向他身后的女孩道:“骜儿,她是你叔父平恩侯许嘉的幼妹,你的小姑姑,不过只长你两岁。”
女孩乖巧地举手齐眉跪下叩拜道:“许谨拜见皇后殿下与诸位夫人。”
刘骜转身视她,轻声嘟嘴道:“什么小姑姑,明明是小猪猪。”
政君脸色暗变,似要开口训斥,一名坐于末端的少妇却向她笑道:“小殿下与许姑娘说话全然不像姑侄,反倒如姐弟一般轻松随意。”那少妇是皇帝新近册封的卫美人,正是宣帝卫婕妤的内侄女。今上即位后器重楚王刘嚣,因此纳了他这位温柔解语的娘家表妹。
政君亦目视她颔首而笑,无意间瞥见冯媛正眼神呆滞地望着食具中未动一口的七宝羹,便道:“卫美人如此喜爱孩童,今日当与冯美人好好拜拜高禖,求她保佑你们早日诞育子嗣。”
冯媛鬓边簪了一支玛瑙石榴鎏金钗,在这丰饶艳色的映衬下更显得眼神凄凉如秋日落叶。听此一句,目光才微微带上少许神采,笑容和声音却依旧绵软无力,“谢皇后殿下吉言。”
趁政君说话的间隙,刘骜已经与刘康坐到了一处,刘康轻声问道:“大哥,你方才在水边做什么?”刘骜趺坐于茵席之上拈一枚桑葚吃了,瞪眼吐舌向他办了个鬼脸,却并未搭话。
傅瑶看似随意地道:“康儿,近日皇兄与你在承明殿进学,少傅都教了些什么文章?”
刘康不过五岁,生得珠圆玉润,尤其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清秀凤目,愈发凸显出从容温和之意,可惜生为男子未免失之阴柔。他眼波轻转,甫一张口,全席的目光便集于这位音色如琅琅珠玉的皇子身上,“母亲,近日在学《诗》中的小雅。”
傅瑶轻蹙黛眉道:“上月问你便在学《诗》,怎的一月过去,仍没学完?”
“因为……”刘康侧目瞥了刘骜一眼,见他不住地向自己递眼色,忙朗声答道:“因为少傅说这篇《棠棣》歌颂和推崇兄弟人伦,寓意深远,皇室子弟更应用心体会其中骨肉亲情。”
傅瑶见儿子竟与刘骜串通行事,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转而笑道:“《棠棣》确是好诗篇,今日更是应情应景。不知太子殿下能否熟诵,也让庶母开开眼界?”
政君见刘骜垂头不语,面上似有为难之色,便淡笑道:“济阳王三岁学琴,四岁便能奏曲,敏而好学,过目不忘,未央宫中谁人不知。骜儿自是不能与济阳王相提并论。”
傅瑶甜甜一笑,摆手道:“皇后何必谦让,太子秉承天子气韵行事大度,未来更是要肩负起汉室江山,胸中丘壑远胜康儿一筹,背诵诗书自然不在话下。”说罢又将目光投向刘骜。
刘骜在众目睽睽之下面红耳赤地站起,眼神却还可怜兮兮地望向刘康。刘康只得起身向政君作揖道:“母后,《棠棣》旨趣在于歌颂兄友弟恭。既如此,康儿自请与大哥一同背诵。”
政君似有感激之色地向刘康微笑颔首,刘骜如闻大赦,轻咳一声,缓步踱出,朗声吟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此后每到尚未熟记之处,刘康便接过吟诵。兄弟二人同在承明殿中进学,刘康对刘骜未能诵记之处了若指掌,因此承转之间竟无半点断续,刘骜气定神闲之下声音愈发洪亮。琅琅诵诗之声传到山水间,引得戏水游人纷纷停止祓禊,远望亭中,但见临水楼台,树冠敷畅,桐花繁垂,柳色如洗,两位春衫迎风飘动的垂髫之儿是一样的容止端雅,俊秀出尘,清脆嗓音中透出的欢愉与默契胜似明亮春光。
棠棣花开朵朵,花儿光灿鲜明。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亲。
待到诗末尾,刘骜与刘康相视一眼,共同高亢地吟出“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的诗句。余音犹在之时,卫美人便率先击掌,诸位命妇也随之交相称赞逢迎。
政君心中不由地赞叹刘康心思敏捷细腻,冷冷目光扫过一旁得意而笑的刘骜,啪啪击掌道:“太子与济阳王今日合诵的这一篇《棠棣》寓意甚好,回宫后均赐玉笔良纸,以示劝勉。”
良纸由将作大匠以麻竹、蚕茧与桑皮制造,因工艺复杂,一年不过得数百尺,在宫中乃是比锦帛更为珍贵的书写材料。傅瑶垂首拜谢,随即又道:“妾方才听诗中之意,‘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不免心生感慨。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而今陇东蝗灾,百姓困苦,陛下亦为之日夜操心,赐民耕牛酒食,鳏寡高年衣帛,令之无出租赋。妾虽愚钝,愿效法诗中之意,为普天下之兄弟百姓尽己绵薄。”说到动情处,便摘下金钗耳珰玉佩之物,置于皇后案前。
她一说完,便有两位平日里与她过从甚密的妃妾起身奉上随身佩饰,片刻之后又陆续跪倒一大片,都表示愿献上值钱之物赈济灾民。一大半人本无此心,但此刻若不随众表态做出些许牺牲,反倒显得不忠君爱国一般。政君贵为天下之母,此等光鲜之事却被傅瑶拔得头筹,心中也自然不悦,只得勉强笑道:“掖庭上下齐心,上天必能感知心意,为君国消灾。”
回宫后,政君将此事禀明皇帝。皇帝感喟,念及傅瑶的种种好处,心中有愧,意欲给她封赏。怎奈婕妤已是皇后之下的最高品阶,他便别出心裁地取“昭其仪”之意,特设昭仪,位于婕妤之上。册封漪兰殿婕妤傅氏为昭仪,此后她在永巷之中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刘骜绕过侍女与内监,寻到漪兰殿的皇子居室来。锦幔垂地,悠然无声。刘康自小喜爱香料,因此帷帐前悬挂以细银链串起镂空精雕银香球,温暖的芬芳气息正从银帘后四溢开来。
刘康正坐于案前温书,不时提笔书写,面色晶莹如美玉,双眉间的轻蹙透出五岁稚子不应有的气度与稳重。刘骜坏坏一笑,却无意触动了左边的帷幔,顿时银香球碰撞,发出细碎的银铃声,悦耳如乐音。刘康抬目望去,笑道:“大哥,知道是你,出来吧。”
刘骜手持竹简,垂头丧气地从帷幔后绕了出来。刘康见状便要去翻看他的左手手心,只见手心高肿起一大片,不由地皱眉道:“皇后殿下又因为窗课责罚你了么?”
刘骜抬眉道:“何止呢?娘还让我把《孟子告子下》之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抄写二十遍。”
“二十遍?”刘康瞠目结舌,“那你还敢溜出来找我?不怕你娘打你?”
刘骜用竹简敲了敲刘康的左肩,故作无奈道:“所以,大哥必须拜托你,你得替我抄上一些,否则我回去之后又得挨板子。”
刘康面露难色,犹豫道:“此举怕不妥吧。”刘骜正欲蹭上前去哀求,傅瑶已一手托漆盘,一手掀开银帘进殿来,满面春风地笑道:“太子来啦,来尝尝庶母做的饼饵。”
刘骜因她上巳节在众人面前请他诵书,因此只是作了揖,闷闷地坐在茵席上,不置一词。
傅瑶也不恼,在刘骜身旁坐下,亲手挑了一块梅花形状的香薷凉糕递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道:“方才庶母听到太子求康儿抄写,此事万万不可。”
刘骜终于忍不住困惑地抬首看她,“为何?”
傅瑶微微一笑,仍将凉糕递给他,看他接过细细品尝了一口,随即将凉糕吃尽,才道:“因为一旦让皇后知晓,太子必会受罚。庶母也是为太子好。”
刘奭咽下糕点,只觉清甜软糯,食之齿颊生香,便欲再拿。听傅瑶这一句,却垂下手来,神情沮丧地道:“原来娘对我苛责约束,连庶母也知道。”
傅瑶轻叹一口气,伸出手去抚刘骜幼嫩的脊背,“太子乃皇室之中流砥柱,皇后殿下望子成龙严加管教,本是无可厚非。但学问之道贵在兴趣。只有凭兴趣疏导,假以时日,循序渐进,方能融会贯通。太子资质敏慧远甚康儿,又是皇位继承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份是何等尊贵,学问之事又有何难。可惜皇后太过严厉,不知鼓励只知苛责,太子稍不尽心便呵斥打骂,如此不仅伤害太子之尊,更令太子失去进学的兴趣,真是适得其反。”
刘骜听了半晌,心中愈发失落,喃喃道:“如果娘有庶母这般通情达理便好了。”
傅瑶笑道:“太子若是喜欢庶母这儿,有空便常来与康儿玩,庶母给你们做好吃的饼饵。”
政君细细查看用隽秀小篆抄写的文章,不时地瞥一眼坐在下首目光游移不定的儿子,心中的怒气登时就要发作出来。却仍是抱了一丝侥幸,耐着性子问道:“这些都是你抄写的么?”
刘骜却不敢抬首,须臾才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是”。
政君挑出“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一句中的几个生僻字,一一指给刘骜看,问道:“这几个字念作什么?”
刘骜支支吾吾,闪着泪花的眼中似有恳求,“儿不识,但这些文章真是儿亲手抄写的。”
政君猛地拍在桌案上,厉声斥道:“你还敢狡辩?你生性浮躁,先后气走几位少傅,娘才命你抄经书二十遍。可你非但不理解娘的一番苦心,反而欺骗娘。你说,要娘怎么惩戒你?”
刘骜的泪水啪嗒嗒地落下来,他却倔强地用手背抹去,小嘴因为抽泣而一扁一扁地抽动,“不瞒娘,这其中有十份是我让内侍王顺帮我抄写的,但还有十份确是我亲手所抄,娘竟连儿子的字迹也认不出来么?娘只知狠狠地打,可儿子是未来的皇帝,任谁也不能打皇帝。”
儿子突如其来的反抗与言辞吓了政君一跳,待到她镇静下来细想过前因后果,眼眶也不禁红了一圈,手中的戒尺终究是慢慢放下了。她的嗓音因方才的震怒显出些微的沙哑和疲惫,柔声道:“骜儿,你说得不错。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要任性胡为,娘又能把你怎样?可你忍心让天下人看到娘是个一败涂地的母亲,让天下人都耻笑娘么?娘知道,你怪娘对你苛刻,娘何尝不希望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成长?但你生在未央宫,宫中生活本就不同于民间,你身为太子,更是天下臣民的表率,你能体会娘的苦心么?”
刘骜掩去的泪光又泛了出来,他摇头道:“那娘为什么要嫁与父皇,将我生在未央宫中?”
政君听此一句,心肝都似被剜出来一般,幽幽长叹一声道,“你以为,宫外普通士子的生活就如你想象得那样简单么?每个人生活在世上都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农家少年从小要随父兄下田耕种,饲养家畜;普通人家的儿子要孝悌有礼,寒窗苦读以求得进身之阶,操持家庭;仕宦人家的儿子除了学习诗文策对、养成翩翩仪度之外,还要担负起整个世族的责任,延续祖先遗留的封荫与荣耀。你身为皇室子弟,一生衣食用度无不受天下之养,臣民对你的期待便是,拥有一切帝王应当具备的仁善美德,聪颖好学,宽仁恭俭,克制**,泽被黎民苍生。他们不会希望自己用心血奉养的君主不思进取,荒疏学业,忤逆父母,不敬恩师。”
况且……况且你母亲只是徒有中宫之尊,实则从未得你父皇半分宠爱。你立为储君不过是秉承先帝之意。可若你失德在先,不必等天下臣民群起而攻之,你父皇便会下诏将你废去。
刘骜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渐渐收起了眼泪。政君默默站起,行至刘骜身旁,蹲下身去抚摸他的头发。刘骜却侧身一躲,政君的手无力地停滞在半空之中,半晌才抽回手道:“你要明白,娘打你,对也好,错也罢,始终都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政君重又回到案几后,揉了揉发涨的脑畔,边翻出少府的账册边道:“你回去吧,今日不必温书,好好想想娘的话。”
刘骜听政君语声哽咽颤抖,心中也暗自惭愧,手持那柄戒尺递给政君,忍住泪水道:“娘,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政君看他鼻翼一扇一扇,心中恐怕犹自不服,却做出此番负荆请罪的举动,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夺过戒尺,将他拉入怀中拭去泪水,如珍似宝地摩挲他的身躯。
刘骜在母亲怀中终于忍不住委屈,扑倒在她烟青色深衣的暗绣上,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为陇东蝗灾焦头烂额的皇帝在六月间终于收到了令他舒心的奏报,陈汤自漠北提郅支单于首级而归,康居王惊恐之下献上王子为质,正与甘延寿大军汇合整编,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夜间皇帝驾临椒房殿,中宫宫人皆是措手不及。政君未经香汤沐浴,也未准备侍寝用具,见皇帝来到便更加赧然。皇帝心情大好,和颜悦色道:“不必费心,朕稍后还要去瞧瞧昭仪。你大哥王凤不日便会随大军回长安,此番有功,朕欲擢升他为卫尉,掌卫戍未央宫城的兵马。”
政君大喜过望,欲要俯身拜谢,皇帝却轻轻托她的手示意她起来,道:“朕即位四年来,朝政实则一直掌握在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手中,有机会总得安排自己人在宫中。”
皇帝口中所提的辅政大臣,便是宣帝病重之时嘱托后事的三位重臣,乐陵侯史高、太子太傅萧望之与少傅周堪。史高乃宣帝祖母史夫人之侄孙,而萧望之与周堪却以皇帝师傅的身份受命参议国家大事,与给事中刘向、都城侯金敞等人同为当世大儒。四人同心谋议,劝导皇帝重视古制,皇帝对其提议亦多采纳。长此以往,史高的权柄便呈削弱之态。
政君听皇帝言下之意,竟是将王凤视为“自己人”,心中不免感慨。皇帝又道:“前几日刘向来向朕请辞少傅一职,口口声声道‘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你可知究竟所为何事?”
政君脸上讪讪,命公孙夫人取来一块布帛呈给皇帝。皇帝见其上绘有两大一小三条鱼儿,波纹卵石水草一应俱全,显然是在河中遨游,不解道:“这是何意?”
“骜儿一日下学,便给臣妾看此画,说‘大鱼乃父皇母后,小鱼乃儿臣,三条鱼儿在水中来去自由,象征父皇母后在未央宫怡然自乐,欢喜有余’。臣妾先时还十分高兴,后来才知,此画乃是骜儿趁少傅午睡之际,剪下少傅的中衣绘成。”政君说到此处,脸色越发难看。
皇帝听此便哭笑不得,所幸并未动气,只是摇头道:“稚子顽劣,实在有辱斯文。”气笑了一回才道:“朕幼时若不听话,师傅便会狠狠地打,蜕了几层皮自然乖乖就范,良马见鞭影而行,否则你当朕的一笔好字如何得来?看来朕一样要为骜儿寻个厉害师傅。”政君连忙称是。
承明殿是供宗室子弟读书的皇家私塾。皇子四岁进学,一年只有五日可以休息,三大节、万寿与皇子本人生日,其他日子漏前五刻便需起身梳洗至承明殿做早课,午前一刻才散学。自汉立国以来,公孙弘、贾谊、晁错、卫绾等名臣都曾于此讲学布道、著书立说。
太子少傅刘向愤而辞职后,一直都是太学中的五经博士轮番代理授业一职。直至七月,皇帝才安排了新任太傅。为此政君天微亮时便敦促刘骜起身,为他备好拜见老师所用的莲子、桂圆、干肉等六礼束修,又叮嘱了许多莫要逾规越矩之言,才命中太仆驾车将他送去承明殿。
此番端坐于青铜案几后的少傅并不是胡须花白的老夫子,也不是大腹便便的憨厚书生,却是一位身形健硕挺拔的青年士子。身穿黑红色玄端,配绛色中衣,腰间佩水苍玉与纯组绶,头戴高七寸的二梁进贤冠,束以介帻,衬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刘骜与几位宗室子弟先执弟子之礼奉上六礼束修,太傅方起身向太子行君臣之礼。刘骜留意到他行礼之时右手似有不便,便有意逗他道:“弟子有一事要请教师傅。”
他眉宇间深刻的纹路有一瞬间的舒展,道:“哦?殿下请问。”
刘骜心中窃笑,手在案几下方偷偷动作,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问道:“何为太傅?”
士子起身昂首,声音清朗且抑扬顿挫,对答之间带有吟诗的潇洒风度,“太傅乃太子师傅,负责传授太子儒家经义、治国方略与为人处事之道。太傅的使命是要为太子与诸王讲授清明政治的来源,使他远离富贵生活对人心的腐蚀,远离随时都会出现的堕落和引诱。当他做出愚昧决定时,要帮他恢复理智;当他面对困难怯懦时,要帮他恢复勇气;当他意志消沉时,要时刻提醒他帝国未来继承人应有的职责。”转而回首视他,“现在我问殿下,何为太子?”
刘骜见时机已到,大喝一声:“太子就是我!”一把扑向太傅右边的袖管,要将蘸满墨汁的五个手指印在他整洁的朝服上。
太傅看似没有动,刘骜却已经扑了空,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承明殿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太傅却如没有看见他一般继续问道:“还有哪位小公子知道太子的涵义?”
刘康作揖答道:“立嫡以长,世世不绝,是为太子。”
刘骜还欲继续反扑,太傅一边轻松自如地走动一边颔首道:“不错。太子是天之骄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应成为天下子民的典范。对太子而言,长大成人意味着兴邦耀国的责任,意味着为百姓谋福创利的义务。而其他的皇子王孙,肩上同样背负着大汉的无尽福祉和刘姓皇族的万世殊荣,你们的德行就是大汉的风采,你们一时的疏忽任性,很可能就是举国的灾难。因此,你们要时刻观望自己的心智,反省自己的教养,时刻牢记自己尊贵的身份!”
所有的宗室子弟们不论听懂或未听懂,都从太傅的言辞中领略到某种神圣与光荣的涵义。太傅此时才转过身来,对屡次偷袭不成的刘骜笑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孺子可教也。”
刘骜虽顽劣,却也知道这是《荀子》中用来赞许人的话,不禁觉得这位师傅不似先前的那样迂腐古板,便起身郑重跪下作揖道:“弟子心服口服,不知师傅能否教我方才的步伐?”
太傅见状,忙将刘骜扶起,道:“殿下请起。今日我们先学文,后习武。”
政君甚为关切新任太傅的训导状况,岂料刘骜下学后竟一头扎进书房,谁也不见。政君不无担忧地看向公孙夫人道:“不会是做做样子的吧?”
公孙夫人笑回:“据奴婢观察,殿下桌上堆满了《论语》和《老子》,读得很是认真呢。”
政君疑惑道:“公孙夫人,烦请你去探听一下,这位太傅到底是何人,竟有如此本事?”
话音未落,却见冯媛风风火火地从殿外赶来,对政君道:“殿下,方才都城侯夫人在我那儿闲聊,她家的小公子也在承明殿进学,说起今日太子与太傅打斗之事,可是真的?”
政君大为惊异道:“竟有此事?太子与太傅在承明殿发生打斗,真是闻所未闻。”冯媛道:“殿下莫急,太傅有分寸,想来是不会伤到太子的。太子如今在哪儿?”政君递过茶盏,道:“此事就更怪了。骜儿在房中温书已经两个时辰,不许人进去。”冯媛笑道:“那就是了,太傅恐怕是在武艺上制服了太子,因此令太子好胜心大起,开始发奋读书。”
二人尚在闲话,天已向暮。公孙夫人从外间回来,政君忙问道:“如何?”
公孙夫人低眉道:“前番出征西域的大军归来,冯奉世将军加封安西将军名号,长子冯野王、三子冯参晋位为校尉;甘延寿授长水校尉,陈汤授射声校尉,统领禁卫军并各赐黄金一百斤。”随即看向愕然的政君,接着道:“唯独副校尉萧育,领了个太子太傅的文职。”
冯媛似有所悟,不由地侧首去看政君。政君心中似有针刺的痛楚,直抵内心深处的柔软与哀凉,她微微闭眼,良久起身叹道:“夫人改日准备一些酒食给太傅送去,就说——就说我多谢他。”
何为“太傅”?何为“太子”?均改编自《大明宫词》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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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回 棠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