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孝元往事 > 第15章 第十四回 山陵

孝元往事 第15章 第十四回 山陵

作者:淇棋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0-04-07 01:54:04 来源:文学城

太子一去竟彻夜未归,至次日饷膳时分方有皇后懿旨传到博望苑,命太子妃携皇长孙与苑中品级较高的太子嫔妾入未央宫为皇帝侍疾。皇帝缠绵病榻已有数年之期,如今皇后突然以圣躬违豫为由令女眷入宫禁侍奉,政君想来暗自觉得心惊。

日落时分宫门关闭之前,太子妃的軿车进入未央宫北阙司马门,早有内侍迎候在该处,将太子妃并两三位良娣引至清凉殿,又只许政君抱皇孙先进内殿。寝殿内太医环侍,皇后坐于床榻边,太子半跪于地上一匙一匙地喂皇帝汤药。政君先前只在晋封为正妃之时远远拜见过皇帝,在宽大衮冕的遮蔽下犹是器宇轩昂,如今才注意到他胡须尽皆斑白,因为药味苦涩,嘴角微微下垂,扯出两道皱褶来,少许的药汁便顺皱褶沁出。她心中不免微微奇异。

皇后未戴惯常用的簪钗,不过简单地挽了堕马髻,发髻却梳理得纹丝不乱,袖口和衣领内微露一层月白中单衣缘,黄纱襦裙垂下的线条平缓柔顺。见政君来到,便身体前倾对皇帝讲:“陛下,太子妃与太孙来了。”政君忙跪地行稽首大礼道:“父皇母后恕罪,儿臣来晚了。”

皇帝转头看她,眼神却还十分混浊,不太认人的样子。过了半晌似要张口说话,却又是一阵喘促,皇后忙吩咐太医上去,好一番折腾,皇帝终于咳出一口痰来,神智方清醒了几分,眉目下透出深深的疲劳来,仰头四顾问道:“太孙来了么?”

政君忙将襁褓中的幼子抱到皇帝卧榻前给他看,那幼儿见了生人竟也不怕,反倒咯咯笑出声来,伸出两团肉嘟嘟的小手就要去揪皇帝的胡须。政君面上大窘,倒是皇帝不以为意地笑道:“此儿有龙凤之姿。”又满目慈祥地看了半晌才命政君抱下去。皇后见他神色倦怠,忙扶他躺下,随后命宫人将外间帷帐放下,再将烛灯灭去几盏,这才执太子手出了内殿。

掖庭八区已有不少妃妾等候在外,见皇后出来,皆面露关切之色地迎上前去。皇后微笑安抚众妃道:“陛下已无大碍。”随即留下几名主位妃妾,与诸王内眷一道安排了轮流侍疾的顺序后便命众人回宫待诏。政君心中诧异,如此要紧的场合竟未见到漪兰殿夫人。

其后几日,政君才从宫人的流言中猜测到,皇帝病情的陡然加重与淮阳王私自勾通边关大将有关,他甚至干涉西域战事,暗令军中亲信与主帅甘延寿的军令背道而驰,致使康居城久围不克。原本戍卫长安的南北军之中就多张氏旧族,淮阳王此举必定更引皇帝忌惮。

一日午后,政君侍候皇帝进完药膳,内侍便进来通报淮阳王到。政君见状立即退至殿外。方出了清凉殿,就见小黄门引了一位阔口方颐的男子迈步进去。她总以为淮阳王如太子一般翩然有文士之风,未料方才的男子身形英武刚猛,宽阔面相肖似皇帝,难怪深得皇帝欢心。

父子二人在内殿谈了些什么,政君不得而知,事后也是听宫人描述,淮阳王从清凉殿之中泣涕而出。夜间皇帝即颁布旨意,令淮阳王八月启程之藩,同时调镇守上党的右将军冯奉世西征康居。冯奉世在西域都护的军中素来名望深重,张氏旧部亦难以撼动。太子听闻诏令后,冷冷一哂道:“诸侯王勾连军中亲信,意欲借边情要挟陛下易储,罪状形同谋逆。陛下不过令他之藩。如若那干涉军情之人换做是我,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天明时分,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不久便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整座未央城陷落在潮湿的雨水与呜咽的狂风中,暗青城垣都失却了平日里的巍峨壮阔。皇后携太子妃于殿中观雨,却见一贵妇于雨中踉跄而来,至近前便跪倒在清凉殿外,高声求见皇帝。

政君听呼号声不绝于耳,皇后却阖目养神置之不理,便有几分猜到来人是谁。最终还是内殿的宦者掀开帷帐出来道:“皇后殿下,陛下想见见张夫人。”

不似政君几年前初次见她的时候,此时的张婕妤未施粉黛,未簪步摇,一身缁麻质地的皂青襦裙,在宦官的扶持下蹒跚进殿来,衣物已湿了半边,脸上早已分不清雨痕还是泪痕。

她看清皇帝龙榻,也顾不得向皇后行礼便死命地扑过去,唤了一声“陛下”后跪在地上,却也不再哭泣,只是面如死灰地求道:“钦儿自小就跟在妾身边,下个月要远赴淮阳,让妾怎么割舍得下?求陛下让钦儿再在长安多留一阵,也好戴罪侍奉陛下。”

皇帝已在内侍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又示意内侍去扶张婕妤,望着侍奉自己多年的姬妾脱簪待罪时满溢泪水的美目,眼内似有痛惜与怜悯,最终还是闭目决绝道:“让他赶快回封地!若还敢在长安踟蹰不前,心存妄念,即便朕想饶过他,天下也不会答应。”

张婕妤挣脱了欲扶她的宦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妾知道,钦儿去信给西域军中,乃是犯了本朝的大忌。但那甘延寿受太子表兄许嘉举荐,亦是明里暗里地打压张氏在军中的亲族,使得两边闹起纷争。钦儿若因勾通外臣而获罪,太子又该如何?”

政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皇帝却问身边宦者道:“平日里给张婕妤请脉的太医是哪位?”宦者报上姓名,皇帝皱眉道:“撤去职务,换个高明些的替婕妤诊治。”

皇帝此话无异于要将她软禁。张婕妤听了,凄迷的眼波中渐渐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半晌终于冷笑出声,“我没病!入宫二十多年,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清醒过。当初霍氏被废,你许我中宫之位,我信了你。而后你对我说钦儿明察好法,比起当今太子更像你,你意欲给他太子之位,我又信了你。如今我一切期许皆已落空,竟然还要被迫与钦儿骨肉分离……”

她略停一停,胸口明显地起伏,显然是勉力自制,可依旧收效甚微,连带眼中也泛出了泪光,“所谓万千宠爱在一身,不过是个笑话。你当年为了安抚迎立你为帝的张安世和张贺,挑选张姓女子入宫。二十多年来,你用天子的金口玉言将我困在金玉为饰的漪兰殿中,许我眼前的富贵,而我真正想要的,你却从不肯给我。你即便知道太子柔仁好儒,端不起国家的法器,也执意不肯行废立之事。你以为这样就对得起少陵原底下的那个女人了么?她被霍氏下毒害死,你非但不置一词,还转眼就立霍成君为后,天天流连于她的昭阳殿,这一幕幕一桩桩,她可是都是天上看得清楚呢。”

皇帝听她翻起陈年旧账,亦忍无可忍,扬声道:“来人!将婕妤带回漪兰殿歇息。”

两位内侍即刻一左一右架住张婕妤,欲将她拉出殿外,她怒目而视道:“大胆!我乃为汉室诞育皇子的婕妤,位同丞相,爵比诸侯王。汝等獐头鼠目的小贼,谁敢动我!”说罢便抚平衣上皱折,拂袖而去。行至外殿,见政君一身如意云纹锦绣深衣袅袅立于皇后身旁,竟诡异地朝她幽幽一笑,道:“太子妃,就是因为你为太子生了儿子,陛下才下定决心不再易储。多么可笑的理由,尚在襁褓中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孩能说明什么?将来定与他父亲一样,不过是败坏朝纲的昏君而已。你可以将这视为我对你的诅咒。”

王皇后将政君护在身后,淡然笑道:“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只要没做错事,怕什么诅咒?听说淮阳国冬季阴寒潮湿,婕妤若还有力气,不如为淮阳王缝制两件厚实的冬衣。”

张婕妤凝视她片刻,不屑地牵起嘴角,傲然昂首离去。那是政君最后一次见到张婕妤,她虽然情绪激动言辞张狂,身体却丝毫无恙。因此,当皇帝驾崩后的第二日她被发现死在漪兰殿时,政君心中起了不小的疑惑。然而她并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调查张婕妤的死因,只是命内侍用符合仪制的棺椁收殓之后,送去淮阳国安葬。

王皇后随即转入内殿照看皇帝,却见皇帝泫然泪下,不住地道:“朕的两个好儿子,许氏与张氏的亲信党羽,从长安一路斗到西域去了。淮阳王姑且不论,太子是未来的天下之主,竟也如此纵容外戚胡闹。战事拖延下去,有多少汉朝将军要老死塞外,有多少热血男儿要埋骨他乡!”皇后忙劝道:“太子爱重百姓,不会如此。方才只是婕妤一面之词,陛下莫要听信。”

皇帝长叹息道:“朕的儿子能做出什么好事,朕再清楚不过。可那个位子,终究只能给一个。给不了的另外一个,只希望能保他在封地一辈子做个平安富贵的闲散宗室。”

皇帝病症略有疏解之后,太子携内眷回到太子宫,不久便册封宫人冯媛为孺子。虽没有明言,但阖宫上下无不猜想是太子意欲拉拢她那位征伐西域的父亲。

冬至时有扫洒太庙的宦者目睹明黄巨龙盘旋于宗庙之上,皇帝视为吉兆,因而改元黄龙,可这并没有为皇帝的病情带来起色。元月初七,在一个大雪覆盖长安的夜晚,未央宫中响起了丧钟的哀鸣,哀音袅袅,彻夜不绝。宫城中竖起铺天盖地的白幔白幡,被裹挟寒气的劲风哗啦啦地吹起,恍若昭示着随一代明君山陵崩毁而远去的宏图霸业。

政君自回博望苑之时,就知道皇帝病入膏肓,已经挨不了多少时候。未料他还是支撑了五个多月,才因长年累月为国事的操劳而薨逝。太子并没有立即对此表现出不可遏止的悲恸,而是冷静地举行即位仪式,敕令藩王就国,拜谒高庙,主持大行皇帝葬仪,大赦天下。

原本应当喜气充盈的正月因为皇室的葬礼而变得阴郁和沉重,政君却在呼啸而过的风雪中嗅到了一丝不安分的流言气息。新帝即位后所有的仪式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唯有皇后的册封礼迟迟未被太常提上日程。在皇太后与谏臣的催促下,新帝才在登基后的两个月后册立太子时期的正妃王氏为皇后,而此前良娣傅氏已于二月诞下皇次子刘康,受封为婕妤。

太子妃尚未封后之时,掖庭中人常援引此例来猜测她是否德行有亏,抑或不受新帝宠爱。政君也竟日提心吊胆,直至一日更深漏断之时,温室殿的内侍前来传命。

“陛下请夫人移步温室殿说话。”深夜宣召,她心中惊异,忙换过衣衫往皇帝寝宫来。进殿门后,见到的是双眼红肿的刘奭。他对她说:“孤……朕辗转无法入眠,想起你知道一些烹茶煮粥的细活儿,便想问问你。”

她心中叹了一口气,思忖了一晌才道:“妾当然愿意为陛下煮一些安神的药膳,但陛下此刻更需要的恐怕是好好哭一场。孝宣皇帝过世,陛下比任何人都悲伤,却不能如女子一样放声痛哭。”她伸出手去握住刘奭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处,听她心脏真诚安稳的律动,“陛下的心意,妾不敢妄自揣测,但陛下身为人子的悲伤,妾感同身受。”

对于她的这番话,他来不及细想是真情流露还是蓄意而为。父亲去世,他胸中郁结却无人倾诉,此刻妻子的温柔话语击溃了他心中高高筑起的防线,终于在眼角慢慢沁出泪水,随即顺着柔和的脸庞轮廓淌下,无声地落在政君的素白罗裙上。他讲起幼时父亲对母亲的冷落,儿时所做的窗课是多么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以及年长后父亲对淮阳王的偏爱与任重。

或许是由于这一晚的互诉衷肠,政君才知道,原来她夫君的内心深处也还愿意向她敞开。当她伫立在宫殿廊下,望着携金螭虎纽之玺的宦官徐徐向椒房行来时,才不至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侍女替政君系好雪白的丝质中单,深青带红的上衣熨帖中单垂下,露出一圈绣有云纹的素色领缘和袖缘。皂色深衣下裙绕襟三匝,腰间绶带饰以白玉双佩,这便是皇后“绀上皂下”的入庙服制。政君的乌发盘起后又加以假髻堆高,以十二支雕刻花草鱼虫的玳瑁发笄和发簪上下固定,假髻中嵌入金蝉与海棠形状的花胜,鬓畔则簪以鎏金凤爵钗,钗头凤口中衔白珠,垂黄金镊。这便是只有中宫皇后能使用的十二花钗大髻,其余妃嫔地位再高亦只能用九笄九簪。政君往侍女捧起的菱镜中照了一眼,只觉镜中贵妇唇朱眉碧,丰润秀逸,挑起的眉梢微带凌厉之气,美则美矣,却全然不像想象中的自己。

冯媛进入椒房时看见的就是这流光溢彩的一幕,她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即盈盈拜倒:“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政君忙扶她起来,从前的她如悬于枝头的青涩杨梅,今时的她却如暗红甜腻落于地上的的熟梅,几个月以来平乏的婚姻生活似乎从她身上夺走了青春的欢笑,尤其是在只被册封为第九等的长使之后。她向政君扯了扯嘴角干笑道:“到底陛下还是顾念与殿下的情分。”

政君执了她的手道:“阿媛,你也知道,其实陛下不过是看在皇长子的份上,才对我稍稍眷顾一些。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陛下定对你会格外看顾的。”

冯媛听此一言,有些羞赧地抬头望了政君一眼,眼波流转间落寞幽怨之意也减了许多。政君附到她耳边轻声低语一阵,她透明如玉的脸上竟泛起了绯红,笑道:“那我便去试试。”

冬去春来,殿内晃动的水晶卷帘和器具上装饰所用的珠络美玉应着春阳,在拼接无缝的乌金地砖上投下晕色陆离的光影。当傅瑶踏进漪兰殿时,她已经成为这座宫殿的新主人。

所有的内侍和女御都在正殿拜见新婕妤,她温和地接见了众人并赐下丰厚的礼品,劝勉众人忘却他们曾经侍奉过的困在漪兰殿至死的不祥女人,从此以后忠心侍奉她一人。

她的嗓音柔美而带有威仪,回响在陈列珠玉奇珍的宫殿中,带有翩翩仪度和华美质感,这是少年得志的夫人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完全不同于他们旧时主人年华老去的迟暮和阴寒。

傅瑶端坐于高案后,望向满殿对她心悦诚服叩拜的侍者,心头却突然被黄蜂蛰了一般。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名面目白净、身材短胖的青年宦者身上,他身着艾绿直裾长袍,头上不加冠而施以皂色巾帻,一看便是刚入宫、品秩尚低的黄门。他低垂头颅,极力避免傅瑶的目光。

他越是躲闪,傅瑶心中的猜测就越是肯定。她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唯独留下方才的小黄门在原地。待到殿内只剩下傅瑶、长御郑氏和他之时,他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白净的脸颊因为羞愤难当而泛出了动物肝脏的朱色,尚未完全变细的嗓音略带颤抖,“拜见傅夫人。”

傅瑶试探性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却在渐渐地往后退却。傅瑶以手中纨扇托起那人的下颔,他的面目毫无保留地现于她眼前时,她只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头顶直贯而下,连同四肢百骸皆是冰凉。她伸出手去抓住那人两臂的衣衫,仿佛在确认他是真是假,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唤道:“子元……哥哥?”

那黄门听她如此称呼,浑身似遭雷击,满目哀凉地看着她,启齿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傅瑶恨声问道:“是张婕妤,是她把你变成这样,来刻意羞辱我的么?”

傅子元重又将头低下去,声音小得如同蚊讷,“本来车骑将军府邸的人将我接过去,说是府上欲聘请一位西宾。未料只是将我安顿于府中吃住,并不见任何学生。我心中还暗自生疑,今年正月里他们说宫中有贵人要见我。待我醒来时,发现身上剧痛,人已经……在黄门署待命了。我虽然不知究竟开罪了哪位贵人,但好在终于能见到你了。”

傅瑶横眉怒叱道:“好什么好?今后整个永巷都会知晓,我有一位成了宦官的哥哥,我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在背后指点议论,甚而去探听你成为宦官的原因,还如何在永巷中立足?”

傅子元被她一番话说得体无完肤,只能伏地掩面哭得涕泗横流。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道:“我会寻个机会将你送出宫,你走得越远越好。此后只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妹妹罢。”

傅子元蓦地抬头道:“不!我不走!既然我已经身残,我宁可日日陪在你身边。我可以改名换姓,我可以做一个后院里搬弄花草的小黄门,永远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你哥哥。”

傅瑶仰天四顾,嘴角牵起黯然一笑,“你只顾要日日看见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日日看见自己的哥哥变成宦官的模样,便夜夜都要受切肤之痛。你忍心让我过这样的日子?”

傅子元满面泪痕,脸颊上的皮肤都哭得皱巴巴的,此刻却止了哭泣,瘫软在地上,连道数声“原来如此”。歇了半晌,他终于从地上爬起,却仍然弓着脊背,向傅瑶作揖退了下去。

傅瑶久久立于殿中,在傅子元退去之后依然保持长立原地的姿势,直到西斜的日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环首四顾殿内的彩饰藻绣,都如同是张婕妤留给她的无声嘲讽。

她四岁时被傅家收养,傅子元与她并无骨血之亲。但在别人家健硕的男孩欺负她时,总是他站出来将她护在臂弯之下,任凭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在她看到邻家的少女学习针黹刺绣而露出艳羡的目光时,是子元将自己抄书卖得的银钱换了她生平第一套老银针和丝绢。她不能如兄长一样去私塾进学,便在夜晚潜入书房偷子元的书来看,却总会在枕下发现墨迹崭新的竹简,包在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缁布中。

子元无法给她想要的一切,却已经给了她作为兄长力所能及的一切。哪怕不能再做她的兄长,他所求的无非是陪伴在她身侧,多看她一眼。

想到这里,她仿佛意识到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匆忙向内侍的后院奔去。沐休时分的庭院里是一片血红的死寂,她不顾仪态地踹开标识傅子元姓名的房门,却见他已悬于梁上。紧随其后而来的郑长御不由地惊呼出声,二人费尽全力才将他从梁上解救下来。好在他脖颈上的缢痕不深,傅瑶扶他躺倒,给他喂下凉水,没多久他便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傅瑶见他清醒,眼神中先是一喜,随后勃然大怒,用力甩了他一巴掌,骂道:“没出息!”

新帝初元二年,绵延数年之久的西域战事终于传来捷报。将军冯奉世依校尉陈汤之计,分出三支由屯田吏民和胡人组成的校尉兵,绕过葱岭,从背后突袭郅支单于大营。同时暗中派人与康居显贵接洽,许以重金,离间康居国王与郅支单于,使得两国联盟破裂。郅支单于失去康居的粮草供给,加上腹背受敌,只好带领他的数十位阏氏再度远遁漠北。

大军凯旋回到长安之日,皇帝率文武百官亲至长安西面的直城门迎接将士。这是宣帝驾崩后第一件举国欢腾的盛事,皇后、宗室女与命妇也特许于城楼上另外搭建彩棚,方便观礼。公卿大夫的夫人们早已在心中打好如意算盘,要为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觅得一位前途无量的将才作夫婿,因此观礼那日一早,城门下便是乌泱泱一片贵妇的軿车。

“听说萧太傅的公子一表人才,此次就是他献策离间康居与匈奴的呢。”

宗正夫人笑着驳斥道:“田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萧公子仍留守西域前线,至今未归。不过冯将军的三公子听说也是颇为俊秀,但冲锋陷阵时英勇无畏,有乃父大将之风。”

“二位夫人讲的皆是簪缨世家子弟,难免矜贵一些。我倒听说,率五千轻骑越大宛葱岭、逐单于于漠北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陈校尉。”富平侯夫人在一旁搭腔。

当从西域归来的几名校尉军官率领军士抵达直城门时,便受到百姓的夹道欢迎。漫天抛洒的彩绳彩笺与欢呼声汇成一片,人群中甚至有嘶哑的声音在激动地呼喊亲人的名字。

冯媛在城楼上听三五成群的贵妇对诸将评头论足,依在政君身旁笑得前仰后合。政君连连轻声提醒她:“阿媛,你现在是长使了,举止怎能如此轻佻?快用纨扇遮住面孔。”

政君出声为时已晚,冯媛的三哥冯参头戴武冠,身披银白盔甲,佩长剑银环,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已认出城楼上的冯媛,挥手高声喊道:“妹妹!”

他身旁一位皮肤黝黑的校尉循声向城楼上望去,冯媛与他四目相对之际,微微一惊,手中掩面所用的纨扇竟从城楼上坠落。陈汤唇角衔笑,目光痴痴追随翩飞的彩屑之中一柄纨扇飘落的轨迹,薄如蝉翼的扇面在风中微有舒展,划了两个圈,悠悠下坠。此刻的时光于陈汤而言仿佛有一瞬的凝固,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军旅生涯为他赢得了生前身后名,而他的身心也是前所未有地需要女子温软的怀抱,迎娶朝思暮想的女子正是他最想实现的愿景。

政君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唯恐陈汤动情之下做出什么下马捡扇的举动。眼见纨扇落在冯参的马前,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由地庆幸皇帝在城门内迎接将士,因而看不出此间端倪。她探寻式地瞥了一眼冯媛,冯媛面色绯红地低声道:“他应当还不知道我……”

政君轻叹了一声,对身旁侍女吩咐了几句。不久侍女便出现在城门下,向冯参敛衽为礼,说是前来取回后宫内眷遗失的纨扇。

陈汤与冯参的马匹近在咫尺,他应当能听到侍女的话。政君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直至几日之后,皇帝无意中在她面前提起,她才知道,陈汤自请远赴漠北,取郅支单于首级回朝。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皇帝意气风发地吟出陈汤的奏疏中这句掷地有声的承诺,仿佛将单于枭兽的将领是他自己,随即又感慨,“我大汉一朝,怕也只有骠骑将军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能与之在气势上相较。”

政君笑吟吟地说:“待将军凯旋而归时,妾愿做一次大媒,为他寻觅佳偶。”

长信殿中,傅瑶将几味羹汤奉到上官氏面前,道:“这道桂花玉露是用时鲜花果做的。太皇太后尝尝。”

上官氏年纪不过四十有二,身体却日渐枯槁。她尝了一口,又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直城门迎接军队的锣鼓声都传到长信殿来了,你为何不跟去瞧瞧热闹?”

“那些校尉都是粗人,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来看太皇太后这位美人呢。”

上官氏嗔她,“贫嘴。孝昭皇帝都已经没了这么些年,连孝宣皇帝也去了两年,孤也是半只脚踏入平陵的人了,还美……”话音未落,胸口便是一阵绞痛,脸色转瞬便成蜡黄。

傅瑶忙要唤太医,上官氏却示意她将瓷罐中的丸药取出几颗,服下之后半晌才顺过气来。“不用劳烦太医,此药甚好。”

皇帝年幼丧母,多蒙曾祖母上官氏带在身边照料,因此她虽无权柄在握,也绝对无人敢怠慢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妇。傅瑶未想她宽仁待下至此,宿疾发作时也尽量为他人省去麻烦。

她让傅瑶将一个檀木匣子取出,里面有几粒小孩玩的玉石棋子,一管玉箫,一道褪色的帛书。傅瑶看她将平常用的那面菱花镜也收入其中,心中甚为不解,只听得她吩咐道:“这些东西,孤都是要带走的。”她又慈爱地看向傅瑶,“有些话,孤还是想对你说,你姑且听之。”

“天下之大,最难填的沟壑是对于权力的**。孤的父族上官氏覆灭于同母族霍氏的权力之争,母族霍氏又覆灭于先帝剪除顾命大臣之举。权力二字,得也容易,失也简单,兴也迅捷,衰也惨烈。你已贵为婕妤,并且育有皇子,毕生都能享受皇子封地的供养,不要妄加苛求更多。外戚、内臣、宦官,也不要与任何一派搅在一起。”

“你还年轻,心性高,现在未必会赞同孤这番话。只望你有朝一日,能够领悟。”傅瑶看向上官氏,却见她眼角一滴泪,无法顺面颊流下,而是横向沿鬓角流入耳后。她侍奉上官氏许久,从未见她流露出如此悲戚的神色,倒是真切地体会到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虽然不尽认同,她还是拜服于地,应道:“谨受教。”

初元二年的九月丁酉,太皇太后上官氏崩逝。最后一位经历昭宣二帝的皇族去世,似乎正式宣告了昭宣时代的终结。那个匣子中的秘密,也随她一同埋入了深厚的黄土之中,不再为世人所知。

最近非常迷米兰Lady的文,可惜我功力不够,稍微带些历史感就会有乏味之嫌。。。文中张婕妤死前那番说辞改编自米兰lady《孤城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十四回 山陵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