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去竟彻夜未归,至次日饷膳时分方有皇后懿旨传到博望苑,命太子妃携皇长孙与苑中品级较高的太子嫔妾入未央宫为皇帝侍疾。皇帝缠绵病榻已有数年之期,如今皇后突然以圣躬违豫为由令女眷入宫禁侍奉,政君想来暗自觉得心惊。
日落时分宫门关闭之前,太子妃的軿车进入未央宫北阙司马门,早有内侍迎候在该处,将太子妃并两三位良娣引至清凉殿,又只许政君抱皇孙先进内殿。寝殿内太医环侍,皇后坐于床榻边,太子半跪于地上一匙一匙地喂皇帝汤药。政君先前只在晋封为正妃之时远远拜见过皇帝,在宽大衮冕的遮蔽下犹是器宇轩昂,如今才注意到他胡须尽皆斑白,因为药味苦涩,嘴角微微下垂,扯出两道皱褶来,少许的药汁便顺皱褶沁出。她心中不免微微奇异。
皇后未戴惯常用的簪钗,不过简单地挽了堕马髻,发髻却梳理得纹丝不乱,袖口和衣领内微露一层月白中单衣缘,黄纱襦裙垂下的线条平缓柔顺。见政君来到,便身体前倾对皇帝讲:“陛下,太子妃与太孙来了。”政君忙跪地行稽首大礼道:“父皇母后恕罪,儿臣来晚了。”
皇帝转头看她,眼神却还十分混浊,不太认人的样子。过了半晌似要张口说话,却又是一阵喘促,皇后忙吩咐太医上去,好一番折腾,皇帝终于咳出一口痰来,神智方清醒了几分,眉目下透出深深的疲劳来,仰头四顾问道:“太孙来了么?”
政君忙将襁褓中的幼子抱到皇帝卧榻前给他看,那幼儿见了生人竟也不怕,反倒咯咯笑出声来,伸出两团肉嘟嘟的小手就要去揪皇帝的胡须。政君面上大窘,倒是皇帝不以为意地笑道:“此儿有龙凤之姿。”又满目慈祥地看了半晌才命政君抱下去。皇后见他神色倦怠,忙扶他躺下,随后命宫人将外间帷帐放下,再将烛灯灭去几盏,这才执太子手出了内殿。
掖庭八区已有不少妃妾等候在外,见皇后出来,皆面露关切之色地迎上前去。皇后微笑安抚众妃道:“陛下已无大碍。”随即留下几名主位妃妾,与诸王内眷一道安排了轮流侍疾的顺序后便命众人回宫待诏。政君心中诧异,如此要紧的场合竟未见到漪兰殿夫人。
其后几日,政君才从宫人的流言中猜测到,皇帝病情的陡然加重与淮阳王私自勾通边关大将有关,他甚至干涉西域战事,暗令军中亲信与主帅甘延寿的军令背道而驰,致使康居城久围不克。原本戍卫长安的南北军之中就多张氏旧族,淮阳王此举必定更引皇帝忌惮。
一日午后,政君侍候皇帝进完药膳,内侍便进来通报淮阳王到。政君见状立即退至殿外。方出了清凉殿,就见小黄门引了一位阔口方颐的男子迈步进去。她总以为淮阳王如太子一般翩然有文士之风,未料方才的男子身形英武刚猛,宽阔面相肖似皇帝,难怪深得皇帝欢心。
父子二人在内殿谈了些什么,政君不得而知,事后也是听宫人描述,淮阳王从清凉殿之中泣涕而出。夜间皇帝即颁布旨意,令淮阳王八月启程之藩,同时调镇守上党的右将军冯奉世西征康居。冯奉世在西域都护的军中素来名望深重,张氏旧部亦难以撼动。太子听闻诏令后,冷冷一哂道:“诸侯王勾连军中亲信,意欲借边情要挟陛下易储,罪状形同谋逆。陛下不过令他之藩。如若那干涉军情之人换做是我,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天明时分,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不久便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整座未央城陷落在潮湿的雨水与呜咽的狂风中,暗青城垣都失却了平日里的巍峨壮阔。皇后携太子妃于殿中观雨,却见一贵妇于雨中踉跄而来,至近前便跪倒在清凉殿外,高声求见皇帝。
政君听呼号声不绝于耳,皇后却阖目养神置之不理,便有几分猜到来人是谁。最终还是内殿的宦者掀开帷帐出来道:“皇后殿下,陛下想见见张夫人。”
不似政君几年前初次见她的时候,此时的张婕妤未施粉黛,未簪步摇,一身缁麻质地的皂青襦裙,在宦官的扶持下蹒跚进殿来,衣物已湿了半边,脸上早已分不清雨痕还是泪痕。
她看清皇帝龙榻,也顾不得向皇后行礼便死命地扑过去,唤了一声“陛下”后跪在地上,却也不再哭泣,只是面如死灰地求道:“钦儿自小就跟在妾身边,下个月要远赴淮阳,让妾怎么割舍得下?求陛下让钦儿再在长安多留一阵,也好戴罪侍奉陛下。”
皇帝已在内侍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又示意内侍去扶张婕妤,望着侍奉自己多年的姬妾脱簪待罪时满溢泪水的美目,眼内似有痛惜与怜悯,最终还是闭目决绝道:“让他赶快回封地!若还敢在长安踟蹰不前,心存妄念,即便朕想饶过他,天下也不会答应。”
张婕妤挣脱了欲扶她的宦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妾知道,钦儿去信给西域军中,乃是犯了本朝的大忌。但那甘延寿受太子表兄许嘉举荐,亦是明里暗里地打压张氏在军中的亲族,使得两边闹起纷争。钦儿若因勾通外臣而获罪,太子又该如何?”
政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皇帝却问身边宦者道:“平日里给张婕妤请脉的太医是哪位?”宦者报上姓名,皇帝皱眉道:“撤去职务,换个高明些的替婕妤诊治。”
皇帝此话无异于要将她软禁。张婕妤听了,凄迷的眼波中渐渐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半晌终于冷笑出声,“我没病!入宫二十多年,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清醒过。当初霍氏被废,你许我中宫之位,我信了你。而后你对我说钦儿明察好法,比起当今太子更像你,你意欲给他太子之位,我又信了你。如今我一切期许皆已落空,竟然还要被迫与钦儿骨肉分离……”
她略停一停,胸口明显地起伏,显然是勉力自制,可依旧收效甚微,连带眼中也泛出了泪光,“所谓万千宠爱在一身,不过是个笑话。你当年为了安抚迎立你为帝的张安世和张贺,挑选张姓女子入宫。二十多年来,你用天子的金口玉言将我困在金玉为饰的漪兰殿中,许我眼前的富贵,而我真正想要的,你却从不肯给我。你即便知道太子柔仁好儒,端不起国家的法器,也执意不肯行废立之事。你以为这样就对得起少陵原底下的那个女人了么?她被霍氏下毒害死,你非但不置一词,还转眼就立霍成君为后,天天流连于她的昭阳殿,这一幕幕一桩桩,她可是都是天上看得清楚呢。”
皇帝听她翻起陈年旧账,亦忍无可忍,扬声道:“来人!将婕妤带回漪兰殿歇息。”
两位内侍即刻一左一右架住张婕妤,欲将她拉出殿外,她怒目而视道:“大胆!我乃为汉室诞育皇子的婕妤,位同丞相,爵比诸侯王。汝等獐头鼠目的小贼,谁敢动我!”说罢便抚平衣上皱折,拂袖而去。行至外殿,见政君一身如意云纹锦绣深衣袅袅立于皇后身旁,竟诡异地朝她幽幽一笑,道:“太子妃,就是因为你为太子生了儿子,陛下才下定决心不再易储。多么可笑的理由,尚在襁褓中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孩能说明什么?将来定与他父亲一样,不过是败坏朝纲的昏君而已。你可以将这视为我对你的诅咒。”
王皇后将政君护在身后,淡然笑道:“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只要没做错事,怕什么诅咒?听说淮阳国冬季阴寒潮湿,婕妤若还有力气,不如为淮阳王缝制两件厚实的冬衣。”
张婕妤凝视她片刻,不屑地牵起嘴角,傲然昂首离去。那是政君最后一次见到张婕妤,她虽然情绪激动言辞张狂,身体却丝毫无恙。因此,当皇帝驾崩后的第二日她被发现死在漪兰殿时,政君心中起了不小的疑惑。然而她并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调查张婕妤的死因,只是命内侍用符合仪制的棺椁收殓之后,送去淮阳国安葬。
王皇后随即转入内殿照看皇帝,却见皇帝泫然泪下,不住地道:“朕的两个好儿子,许氏与张氏的亲信党羽,从长安一路斗到西域去了。淮阳王姑且不论,太子是未来的天下之主,竟也如此纵容外戚胡闹。战事拖延下去,有多少汉朝将军要老死塞外,有多少热血男儿要埋骨他乡!”皇后忙劝道:“太子爱重百姓,不会如此。方才只是婕妤一面之词,陛下莫要听信。”
皇帝长叹息道:“朕的儿子能做出什么好事,朕再清楚不过。可那个位子,终究只能给一个。给不了的另外一个,只希望能保他在封地一辈子做个平安富贵的闲散宗室。”
皇帝病症略有疏解之后,太子携内眷回到太子宫,不久便册封宫人冯媛为孺子。虽没有明言,但阖宫上下无不猜想是太子意欲拉拢她那位征伐西域的父亲。
冬至时有扫洒太庙的宦者目睹明黄巨龙盘旋于宗庙之上,皇帝视为吉兆,因而改元黄龙,可这并没有为皇帝的病情带来起色。元月初七,在一个大雪覆盖长安的夜晚,未央宫中响起了丧钟的哀鸣,哀音袅袅,彻夜不绝。宫城中竖起铺天盖地的白幔白幡,被裹挟寒气的劲风哗啦啦地吹起,恍若昭示着随一代明君山陵崩毁而远去的宏图霸业。
政君自回博望苑之时,就知道皇帝病入膏肓,已经挨不了多少时候。未料他还是支撑了五个多月,才因长年累月为国事的操劳而薨逝。太子并没有立即对此表现出不可遏止的悲恸,而是冷静地举行即位仪式,敕令藩王就国,拜谒高庙,主持大行皇帝葬仪,大赦天下。
原本应当喜气充盈的正月因为皇室的葬礼而变得阴郁和沉重,政君却在呼啸而过的风雪中嗅到了一丝不安分的流言气息。新帝即位后所有的仪式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唯有皇后的册封礼迟迟未被太常提上日程。在皇太后与谏臣的催促下,新帝才在登基后的两个月后册立太子时期的正妃王氏为皇后,而此前良娣傅氏已于二月诞下皇次子刘康,受封为婕妤。
太子妃尚未封后之时,掖庭中人常援引此例来猜测她是否德行有亏,抑或不受新帝宠爱。政君也竟日提心吊胆,直至一日更深漏断之时,温室殿的内侍前来传命。
“陛下请夫人移步温室殿说话。”深夜宣召,她心中惊异,忙换过衣衫往皇帝寝宫来。进殿门后,见到的是双眼红肿的刘奭。他对她说:“孤……朕辗转无法入眠,想起你知道一些烹茶煮粥的细活儿,便想问问你。”
她心中叹了一口气,思忖了一晌才道:“妾当然愿意为陛下煮一些安神的药膳,但陛下此刻更需要的恐怕是好好哭一场。孝宣皇帝过世,陛下比任何人都悲伤,却不能如女子一样放声痛哭。”她伸出手去握住刘奭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处,听她心脏真诚安稳的律动,“陛下的心意,妾不敢妄自揣测,但陛下身为人子的悲伤,妾感同身受。”
对于她的这番话,他来不及细想是真情流露还是蓄意而为。父亲去世,他胸中郁结却无人倾诉,此刻妻子的温柔话语击溃了他心中高高筑起的防线,终于在眼角慢慢沁出泪水,随即顺着柔和的脸庞轮廓淌下,无声地落在政君的素白罗裙上。他讲起幼时父亲对母亲的冷落,儿时所做的窗课是多么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以及年长后父亲对淮阳王的偏爱与任重。
或许是由于这一晚的互诉衷肠,政君才知道,原来她夫君的内心深处也还愿意向她敞开。当她伫立在宫殿廊下,望着携金螭虎纽之玺的宦官徐徐向椒房行来时,才不至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侍女替政君系好雪白的丝质中单,深青带红的上衣熨帖中单垂下,露出一圈绣有云纹的素色领缘和袖缘。皂色深衣下裙绕襟三匝,腰间绶带饰以白玉双佩,这便是皇后“绀上皂下”的入庙服制。政君的乌发盘起后又加以假髻堆高,以十二支雕刻花草鱼虫的玳瑁发笄和发簪上下固定,假髻中嵌入金蝉与海棠形状的花胜,鬓畔则簪以鎏金凤爵钗,钗头凤口中衔白珠,垂黄金镊。这便是只有中宫皇后能使用的十二花钗大髻,其余妃嫔地位再高亦只能用九笄九簪。政君往侍女捧起的菱镜中照了一眼,只觉镜中贵妇唇朱眉碧,丰润秀逸,挑起的眉梢微带凌厉之气,美则美矣,却全然不像想象中的自己。
冯媛进入椒房时看见的就是这流光溢彩的一幕,她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即盈盈拜倒:“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政君忙扶她起来,从前的她如悬于枝头的青涩杨梅,今时的她却如暗红甜腻落于地上的的熟梅,几个月以来平乏的婚姻生活似乎从她身上夺走了青春的欢笑,尤其是在只被册封为第九等的长使之后。她向政君扯了扯嘴角干笑道:“到底陛下还是顾念与殿下的情分。”
政君执了她的手道:“阿媛,你也知道,其实陛下不过是看在皇长子的份上,才对我稍稍眷顾一些。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陛下定对你会格外看顾的。”
冯媛听此一言,有些羞赧地抬头望了政君一眼,眼波流转间落寞幽怨之意也减了许多。政君附到她耳边轻声低语一阵,她透明如玉的脸上竟泛起了绯红,笑道:“那我便去试试。”
冬去春来,殿内晃动的水晶卷帘和器具上装饰所用的珠络美玉应着春阳,在拼接无缝的乌金地砖上投下晕色陆离的光影。当傅瑶踏进漪兰殿时,她已经成为这座宫殿的新主人。
所有的内侍和女御都在正殿拜见新婕妤,她温和地接见了众人并赐下丰厚的礼品,劝勉众人忘却他们曾经侍奉过的困在漪兰殿至死的不祥女人,从此以后忠心侍奉她一人。
她的嗓音柔美而带有威仪,回响在陈列珠玉奇珍的宫殿中,带有翩翩仪度和华美质感,这是少年得志的夫人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完全不同于他们旧时主人年华老去的迟暮和阴寒。
傅瑶端坐于高案后,望向满殿对她心悦诚服叩拜的侍者,心头却突然被黄蜂蛰了一般。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名面目白净、身材短胖的青年宦者身上,他身着艾绿直裾长袍,头上不加冠而施以皂色巾帻,一看便是刚入宫、品秩尚低的黄门。他低垂头颅,极力避免傅瑶的目光。
他越是躲闪,傅瑶心中的猜测就越是肯定。她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唯独留下方才的小黄门在原地。待到殿内只剩下傅瑶、长御郑氏和他之时,他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白净的脸颊因为羞愤难当而泛出了动物肝脏的朱色,尚未完全变细的嗓音略带颤抖,“拜见傅夫人。”
傅瑶试探性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却在渐渐地往后退却。傅瑶以手中纨扇托起那人的下颔,他的面目毫无保留地现于她眼前时,她只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头顶直贯而下,连同四肢百骸皆是冰凉。她伸出手去抓住那人两臂的衣衫,仿佛在确认他是真是假,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唤道:“子元……哥哥?”
那黄门听她如此称呼,浑身似遭雷击,满目哀凉地看着她,启齿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傅瑶恨声问道:“是张婕妤,是她把你变成这样,来刻意羞辱我的么?”
傅子元重又将头低下去,声音小得如同蚊讷,“本来车骑将军府邸的人将我接过去,说是府上欲聘请一位西宾。未料只是将我安顿于府中吃住,并不见任何学生。我心中还暗自生疑,今年正月里他们说宫中有贵人要见我。待我醒来时,发现身上剧痛,人已经……在黄门署待命了。我虽然不知究竟开罪了哪位贵人,但好在终于能见到你了。”
傅瑶横眉怒叱道:“好什么好?今后整个永巷都会知晓,我有一位成了宦官的哥哥,我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在背后指点议论,甚而去探听你成为宦官的原因,还如何在永巷中立足?”
傅子元被她一番话说得体无完肤,只能伏地掩面哭得涕泗横流。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道:“我会寻个机会将你送出宫,你走得越远越好。此后只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妹妹罢。”
傅子元蓦地抬头道:“不!我不走!既然我已经身残,我宁可日日陪在你身边。我可以改名换姓,我可以做一个后院里搬弄花草的小黄门,永远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你哥哥。”
傅瑶仰天四顾,嘴角牵起黯然一笑,“你只顾要日日看见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日日看见自己的哥哥变成宦官的模样,便夜夜都要受切肤之痛。你忍心让我过这样的日子?”
傅子元满面泪痕,脸颊上的皮肤都哭得皱巴巴的,此刻却止了哭泣,瘫软在地上,连道数声“原来如此”。歇了半晌,他终于从地上爬起,却仍然弓着脊背,向傅瑶作揖退了下去。
傅瑶久久立于殿中,在傅子元退去之后依然保持长立原地的姿势,直到西斜的日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环首四顾殿内的彩饰藻绣,都如同是张婕妤留给她的无声嘲讽。
她四岁时被傅家收养,傅子元与她并无骨血之亲。但在别人家健硕的男孩欺负她时,总是他站出来将她护在臂弯之下,任凭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在她看到邻家的少女学习针黹刺绣而露出艳羡的目光时,是子元将自己抄书卖得的银钱换了她生平第一套老银针和丝绢。她不能如兄长一样去私塾进学,便在夜晚潜入书房偷子元的书来看,却总会在枕下发现墨迹崭新的竹简,包在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缁布中。
子元无法给她想要的一切,却已经给了她作为兄长力所能及的一切。哪怕不能再做她的兄长,他所求的无非是陪伴在她身侧,多看她一眼。
想到这里,她仿佛意识到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匆忙向内侍的后院奔去。沐休时分的庭院里是一片血红的死寂,她不顾仪态地踹开标识傅子元姓名的房门,却见他已悬于梁上。紧随其后而来的郑长御不由地惊呼出声,二人费尽全力才将他从梁上解救下来。好在他脖颈上的缢痕不深,傅瑶扶他躺倒,给他喂下凉水,没多久他便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傅瑶见他清醒,眼神中先是一喜,随后勃然大怒,用力甩了他一巴掌,骂道:“没出息!”
新帝初元二年,绵延数年之久的西域战事终于传来捷报。将军冯奉世依校尉陈汤之计,分出三支由屯田吏民和胡人组成的校尉兵,绕过葱岭,从背后突袭郅支单于大营。同时暗中派人与康居显贵接洽,许以重金,离间康居国王与郅支单于,使得两国联盟破裂。郅支单于失去康居的粮草供给,加上腹背受敌,只好带领他的数十位阏氏再度远遁漠北。
大军凯旋回到长安之日,皇帝率文武百官亲至长安西面的直城门迎接将士。这是宣帝驾崩后第一件举国欢腾的盛事,皇后、宗室女与命妇也特许于城楼上另外搭建彩棚,方便观礼。公卿大夫的夫人们早已在心中打好如意算盘,要为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觅得一位前途无量的将才作夫婿,因此观礼那日一早,城门下便是乌泱泱一片贵妇的軿车。
“听说萧太傅的公子一表人才,此次就是他献策离间康居与匈奴的呢。”
宗正夫人笑着驳斥道:“田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萧公子仍留守西域前线,至今未归。不过冯将军的三公子听说也是颇为俊秀,但冲锋陷阵时英勇无畏,有乃父大将之风。”
“二位夫人讲的皆是簪缨世家子弟,难免矜贵一些。我倒听说,率五千轻骑越大宛葱岭、逐单于于漠北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陈校尉。”富平侯夫人在一旁搭腔。
当从西域归来的几名校尉军官率领军士抵达直城门时,便受到百姓的夹道欢迎。漫天抛洒的彩绳彩笺与欢呼声汇成一片,人群中甚至有嘶哑的声音在激动地呼喊亲人的名字。
冯媛在城楼上听三五成群的贵妇对诸将评头论足,依在政君身旁笑得前仰后合。政君连连轻声提醒她:“阿媛,你现在是长使了,举止怎能如此轻佻?快用纨扇遮住面孔。”
政君出声为时已晚,冯媛的三哥冯参头戴武冠,身披银白盔甲,佩长剑银环,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已认出城楼上的冯媛,挥手高声喊道:“妹妹!”
他身旁一位皮肤黝黑的校尉循声向城楼上望去,冯媛与他四目相对之际,微微一惊,手中掩面所用的纨扇竟从城楼上坠落。陈汤唇角衔笑,目光痴痴追随翩飞的彩屑之中一柄纨扇飘落的轨迹,薄如蝉翼的扇面在风中微有舒展,划了两个圈,悠悠下坠。此刻的时光于陈汤而言仿佛有一瞬的凝固,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军旅生涯为他赢得了生前身后名,而他的身心也是前所未有地需要女子温软的怀抱,迎娶朝思暮想的女子正是他最想实现的愿景。
政君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唯恐陈汤动情之下做出什么下马捡扇的举动。眼见纨扇落在冯参的马前,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由地庆幸皇帝在城门内迎接将士,因而看不出此间端倪。她探寻式地瞥了一眼冯媛,冯媛面色绯红地低声道:“他应当还不知道我……”
政君轻叹了一声,对身旁侍女吩咐了几句。不久侍女便出现在城门下,向冯参敛衽为礼,说是前来取回后宫内眷遗失的纨扇。
陈汤与冯参的马匹近在咫尺,他应当能听到侍女的话。政君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直至几日之后,皇帝无意中在她面前提起,她才知道,陈汤自请远赴漠北,取郅支单于首级回朝。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皇帝意气风发地吟出陈汤的奏疏中这句掷地有声的承诺,仿佛将单于枭兽的将领是他自己,随即又感慨,“我大汉一朝,怕也只有骠骑将军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能与之在气势上相较。”
政君笑吟吟地说:“待将军凯旋而归时,妾愿做一次大媒,为他寻觅佳偶。”
长信殿中,傅瑶将几味羹汤奉到上官氏面前,道:“这道桂花玉露是用时鲜花果做的。太皇太后尝尝。”
上官氏年纪不过四十有二,身体却日渐枯槁。她尝了一口,又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直城门迎接军队的锣鼓声都传到长信殿来了,你为何不跟去瞧瞧热闹?”
“那些校尉都是粗人,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来看太皇太后这位美人呢。”
上官氏嗔她,“贫嘴。孝昭皇帝都已经没了这么些年,连孝宣皇帝也去了两年,孤也是半只脚踏入平陵的人了,还美……”话音未落,胸口便是一阵绞痛,脸色转瞬便成蜡黄。
傅瑶忙要唤太医,上官氏却示意她将瓷罐中的丸药取出几颗,服下之后半晌才顺过气来。“不用劳烦太医,此药甚好。”
皇帝年幼丧母,多蒙曾祖母上官氏带在身边照料,因此她虽无权柄在握,也绝对无人敢怠慢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妇。傅瑶未想她宽仁待下至此,宿疾发作时也尽量为他人省去麻烦。
她让傅瑶将一个檀木匣子取出,里面有几粒小孩玩的玉石棋子,一管玉箫,一道褪色的帛书。傅瑶看她将平常用的那面菱花镜也收入其中,心中甚为不解,只听得她吩咐道:“这些东西,孤都是要带走的。”她又慈爱地看向傅瑶,“有些话,孤还是想对你说,你姑且听之。”
“天下之大,最难填的沟壑是对于权力的**。孤的父族上官氏覆灭于同母族霍氏的权力之争,母族霍氏又覆灭于先帝剪除顾命大臣之举。权力二字,得也容易,失也简单,兴也迅捷,衰也惨烈。你已贵为婕妤,并且育有皇子,毕生都能享受皇子封地的供养,不要妄加苛求更多。外戚、内臣、宦官,也不要与任何一派搅在一起。”
“你还年轻,心性高,现在未必会赞同孤这番话。只望你有朝一日,能够领悟。”傅瑶看向上官氏,却见她眼角一滴泪,无法顺面颊流下,而是横向沿鬓角流入耳后。她侍奉上官氏许久,从未见她流露出如此悲戚的神色,倒是真切地体会到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虽然不尽认同,她还是拜服于地,应道:“谨受教。”
初元二年的九月丁酉,太皇太后上官氏崩逝。最后一位经历昭宣二帝的皇族去世,似乎正式宣告了昭宣时代的终结。那个匣子中的秘密,也随她一同埋入了深厚的黄土之中,不再为世人所知。
最近非常迷米兰Lady的文,可惜我功力不够,稍微带些历史感就会有乏味之嫌。。。文中张婕妤死前那番说辞改编自米兰lady《孤城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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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回 山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