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淳于。公孙夫人在心中默念这个罕见的姓氏,她如何能忘记?这么多年过去,那人的面目早已模糊,只记得她手中碧玉盅里晃动的血红色药汁和受惊躲闪的眼神。恭哀皇后遇害身亡后,那名医女领班也鬼使神差地不见踪影。当她得知好友阿照与那医女素有交情时,她以欲擒故纵之计放阿照出掖庭诏狱,终于尾随阿照寻到那医女的藏身之处。
医女被羽林军带走时怨毒的眼神,阿照以连坐之罪被处死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仿如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那下面未愈合的伤口沤出脓血来,连骨节都在隐隐生痛。淳于医女的确是死有余辜!可她却从未想搭进阿照的命!
她疾驰回宫,沿游廊一路走到接口,但见东风和煦,花枝乱摇,檐角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恍如跟随许皇后宝骢香车驰入掖庭的好时节,而今甘露四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掩在重重罗帐后的纤弱少妇正哄着怀中如藕节般白嫩的婴儿,刹那间让她想起,若是许皇后当年得以顺利生产,恐怕也正是以这样慈爱而悲悯的眼神怀抱公主哄她入睡。眼前的贵妇缓缓抬起头来,毕竟是一张全然不同于许后的苍白面容,微带诧异地唤她:“公孙夫人。”
太子妃与她侍候过的主母到底是不同的,许后处世向来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惜命丧于霍氏之手。霍皇后独揽大权,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不输于男儿,霍氏巨族却覆于宣帝之手。王皇后深居简出,无欲无求,润物无声,不过顺从陛下心意抚养太子而已。太子妃不同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她缺乏深谋远虑,却知道拼尽一己之力保护幼弱的婴儿。
公孙夫人走至政君近前,长裙无声委地,微垂眼帘道:“今早,我未及回禀殿下便去了傅良娣的家。她的身世,想必殿下有兴致一听。”
政君脸上并未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情,将幼子放入身侧摇篮轻轻推着,方道:“夫人请说。”
宫廷的陈年往事就如春末吹过长安的遥远季风,别有一番浮尘若梦的大彻大悟。公孙夫人将霍氏收买医女暗害许皇后的旧事娓娓道来,说完不动声色地伏地叩首道:“殿下与傅良娣之恩怨,说到底皆因我急于将那为虎作伥的医女就地正法之故。殿下尽可将此事告知良娣,良娣便知她要对付之人实则是我。”
政君陡然变色,脑中竟似裂雷击过一般,转眼之间已掠过数个念头。前岁上元她听王凤说起母亲死因,早已料到傅瑶是那医女的血亲,却未曾想到公孙夫人在连串纠葛中还有这样的牵连。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终究将满腔悲切强压下去,绕到案前扶起公孙夫人,勉强笑道:“原来夫人早就认出我是故友之女,难怪三番五次出手相助。只是为何一直不敢相认?既如此,又说些什么我将旧事推托到夫人身上的糊涂话?她生性阴狠自私,是不会信我的。”
公孙夫人本已半起,听政君提及故友又跪了下去,喉中似有哽咽。“牵连殿下母亲性命,我实属无能为力,羞愧难当,至死难忘。而今我愿忠于殿下,诚如还昔年情谊于殿下之母。”
政君呆了片刻,低头难过道:“夫人乃先皇后女史,查出元凶原是分内之事。可傅良娣本姓淳于,其母暗害先皇后却瞒于太子,是欺君之罪。我不可不告之于殿下。”
公孙夫人急急拦道:“太子妃殿下不可。莫说是无真凭实据,便是有,真真翻出旧案来,牵连到的医工何止百人,就连殿下之母亦是因侍候先皇后不周而被处死。太子身为储君,一妻一妾均牵扯到生母血债,他又何以自处?为今之计,拿住良娣身边那个内侍细细拷问才是。”
殿内铜漏声声,政君无言良久,又回眸看摇篮中渐渐睡熟的幼子,笑了笑道:“夫人说的极是。”说罢又叹道:“我从前那个侍女画眉儿因皇长孙的事被撵出去了,毕竟是同我主仆一场,还请夫人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公孙夫人欠身应道:“太子妃仁善。”见政君执一柄素绡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为幼子扇风,方欲退下,又闻得政君低声道:“画眉儿倒是让我想起从前在掖庭的一个姐妹,还能说得上两句体己话。若是方便,可否请夫人将她调来太子宫与我做个伴?”
公孙夫人问过那人姓名,心中却涌起诸般疑虑,细想一番,仍是缄口退了下去。
冯媛头挽双鬟,穿一身藕合掐牙色深衣,背一个天青色弹花包袱,手里提了一只普通的花梨木鸟笼,跟在舍人身后亦步亦趋地穿过博望苑的锦花绣木。晚春时节,天气已分外热起来,槐树上的蝉都在声嘶力竭地嘶鸣,笼子里的白鸽也似蔫了一般耷拉着脑袋打瞌睡。
她见了政君,先是乖乖俯身行礼,口中道:“太子妃长乐无极。”待到政君命侍女退下,才两步并作三步地跳到她面前,眼里的欢愉似要溢出来,“政君,快给我瞧瞧你儿子什么样。”
政君拉了她的手坐在竹席上,边上下打量她边笑嗔道:“你呀!这么久没见,又吃胖了。”
冯媛却似没有留心她说话,只伸出一根手指去逗那咿呀学语双脚乱蹬的婴孩,侧头笑道:“瞧这小模样,长得真像太子!”
想到旧时冯媛曾有太子相貌如芙蓉糕的笑语,政君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长久不见好友的喜悦登时烟消云散,蔓延开来的是无尽的悲凉。她转口问道:“你不妨先去安顿一下?”
冯媛恍如突然记起了什么物件,将带来的鸟笼拿给她看,揶揄道:“我替你养了这许久,养得肥肥壮壮,你拿什么谢我?”
政君定睛一看,哭笑不得地说:“阿媛,你是将信鸽当做肥鸡来养了么?”
冯媛笑嘻嘻地道:“哪里真的要它飞来飞去地送信?那人当初送你鸽子,本就是随便给你玩的。如今他随军去西域打仗,我带过来也就是给你做个交代。是放是留,全凭你一句话。”
政君讶道:“他又去了西域?何时走的?”冯媛闻言,倒比她更为惊诧,“你竟不知?他走了快一年了。”说罢观察政君脸色道:“你从前说与他不相熟,我还不信。这么看来是真的。”
政君回想起中元节与他私会,的确时隔将近一年,原来他已经离开未央宫近一年。她张了张口,觉得嘴里心里直发苦,半晌才干笑道:“那你的陈大哥现在也还在西域?”
“哎呀!同你说过多少次,陈汤才不是我的什么陈大哥。”冯媛嘟嘴不满道。
政君细看了一回冯媛的神情,莫名笑出了眼泪,“不说了不说了,先让内侍带你去住处。”
快到用晚膳时分,蒸熏的暑热渐渐退去,庭院里余晖脉脉,偶有晴丝在树荫下一闪而过。政君这几日心情好转,遣人问过太子不过来用晚膳,便命两个内侍将桌案摆在庭院里槐树下,自己站在廊下逗鸽子玩。却见公孙夫人亟亟穿过人群,至近前道:“太子妃,冯姑娘不知为何到了西园,好像……还惊了殿下的驾。”
政君登时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往西园这边过来。到了傅瑶园中,果然见冯媛跪在地上,鬓发散乱,涨红的脸颊边似有泪痕。太子坐在假山前石凳上,见政君到来,朝冯媛瞥了一眼,懒懒一笑道:“你的耳报倒是灵通。这便是你带进来的人?”
政君见眼前情景已明白过来几分,脸上愈发挂不住,“前些日子我与殿下提过,这是从前我在掖庭的姐妹。现下她虽冲撞了殿下,但原是我没看顾好她,还望殿下开恩恕罪。”
未等太子开口,冯媛忙在一旁插话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太子妃的事。”
依在太子身侧的窈窕丽人脸上红晕尚未退去,啧啧叹道:“真是姐妹情深,令人动容。”
说话之人正是傅瑶。政君正欲狠狠剜她一眼,太子已淡笑道:“我看这个丫头倒有几分骨气,重重责罚她必定是不服的。这次拉下去杖责十下,略施小诫即可,日后安分守己就是。”
杖责十下不过是极轻的刑罚,稍稍贿赂行杖之人便一点筋骨都伤不到。看来太子此刻心情甚好,因而宽宏大量。政君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转头对冯媛道:“阿媛,还不快快谢恩?”
冯媛直挺挺地跪在一旁,政君催促了几下,她硬是不肯开口。太子眉毛微微一扬,语气中已有几分不悦,“你心中在想,孤既是要杖你,为何还要受你的谢,是不是?”
冯媛仰头直视太子,片刻后又将头垂下去,“并不是,我不过是为太子妃殿下不值罢了。”
眼见太子惯性的笑已全然僵在脸上,政君佯作急怒道:“住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说罢死命地向随行的宫人使眼色,让她们将冯媛带下去。
太子皱眉道:“你们在干什么?她既不服气,便听她把话说完。”
冯媛挣脱欲将她拉走的宫人,整顿衣裳道:“阿媛刚到太子宫几天,不知所听所闻是否属实。但这几天内,太子一步都没有踏进过太子妃的庭院,只在良娣园中玩乐,的确是阿媛亲眼所见。什么‘都大耦国,婢作夫人’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知道为自己的好姐妹鸣不平。”
太子见她腮帮略微鼓起,稚气未脱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心中不觉好笑,“‘都大耦国,婢作夫人’?你若是不懂,便说不出这番话了。是太子妃教你的?”
冯媛朗声道:“这句话是我听爹说的。”说罢又补充道:“我爹是右将军冯奉世。”
傅瑶听她以“婢作夫人”之语含沙射影,却也不恼火。纨扇遮住的半边粉颊上,笑靥带起的花钿在夕阳的晕黄光芒中微微一闪,“冯姑娘巴巴地自报门庭,是唯恐他人不知你与冯将军的关系呢。”
太子听冯媛语气中是说不尽的崇敬和亲密,倒似起了微微的感慨,颔首道:“你斗胆进谏,孤也不能不从谏如流。”又挥挥手道:“那十杖便省下罢,留待她好好侍候太子妃。”
政君如闻大赦,怕冯媛再说出惊人之语,忙替她谢恩,带她退出西园来。回到自己殿中,方有些愠恼地问道:“我不是早告诉你西园是她住的么?你去那儿自找晦气做什么?”
冯媛恢复如常的脸色一时又红起来,扭捏了半天才支吾道:“我见这宫内穿廊画栋,就想四处走走,并不认得哪儿是哪儿。今天转过假山,就见太子搂着一位女子在亭中……我又羞又怕,刚想走却被那儿的侍女发现,太子抬起头来,我才认出那女子是阿瑶,随后侍卫就把我捉住了。”
政君听得眼皮直跳,抚胸叹道:“幸好你机灵,得以平安无事。否则殿下真动了怒,要杖你四十下,我可怎么向你家里交代?不过,那些为我不值的话以后就别再说了。莫说钟鸣鼎食簪缨世族,就是寻常百姓,三妻四妾也无可指摘,作为正妻,并没有值不值得这一说。”
政君絮絮叨叨嘱咐一大通,回头去看冯媛,只见她仍是双颊微红,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低低叹了一口气,吩咐内侍道:“时候不早了,传膳吧。”
晴天的碧波上悠闲地漂来一叶扁舟,衣袂轻盈的侍女用桨拨开层层荷叶,政君边摘莲蓬边听公孙夫人汇报连日来西园的动向。
“我们派人在西园明察暗访过,那个进过浣鞋宫人房间的内侍却再也找不见了。如此诡异的情状,除非那人不是博望苑内侍。”
政君剥莲子的手指微一用力,两根指甲便齐齐断在莲蓬中,流出暗绿色的汁液来。她垂眸看水波荷叶上的日影悠悠浮动,恨声道:“好一招金蝉脱壳,难道我真的不能奈她如何?”
公孙夫人从怀中抽出锦帕包在政君的断甲之上,道:“自乳娘坠梯后,皇后殿下将照料太孙饮食起居的人手尽数撤换,都是信得过的人。眼下太子妃应当保重的,反而是自己。”
近在眼前的中年妇人眉目中满蕴关切与歉疚之意,政君神色颇为动容,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的疲软。她搁下莲蓬,用拇指压在太阳穴上,黯然道:“我一己荣辱沉浮都由他人而定也就罢了,可连儿子也无法替他讨回公道。公孙夫人,你在宫中多年,难道从来没有累过么?”
公孙夫人握住政君双手,笑意澄明而温厚,“多行不义必自毙,殿下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公道终有一天会彰显于世。”
中元节即将临近,政君蓦地梦见横死狱中的李沅菀,仍旧是与她初初相见时的那身浅绿鹅黄绕襟深衣,端坐在陌生的梳妆台前朝镜中的她莞尔一笑。醒来时身侧的枕衾空无一人,鎏金银香球中缓缓溢出幽长的龙涎香气,殿外圆月皎洁,夏虫唧唧,她不由地怅然若失。
当年沅菀交代琼芳阁床下藏有的包裹,是她长久以来无法解开的谜。若真有要紧的物件,为何那年上元回未央宫之时寻不得半点踪迹?直到近日,她才想出了一种差强人意的可能。在身陷囹圄日日受刑的绝望之中,或许沅菀只是在编造一个让她坚持活下去的理由。就如公孙夫人安慰她时说的公道人心之语,皆不过是婴儿说梦,拿来骗骗她罢了。她暗暗打定主意,要让不义之人自食恶果,必要有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太子宫的后花园内凿有一处水流,类于未央宫中的明渠。中元前夕,太子宫中的姬妾便到此处燃放河灯,以寄哀思。政君便与冯媛约定在风烟亭下相见,再一同前往溪边祭拜沅菀。
政君看自己点亮的一盏河灯在漆黑如墨的水中漂远,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待到暮色深沉之际,身后有侍女踏在青草露珠上的脚步声轻轻响起,向政君回禀道:“已如殿下吩咐,将冯姑娘独自留在风烟亭等候。”
政君微一颔首,只觉夜风中素衣微凉,便道:“这儿冷,你去取一件披风来罢。”
她又在水边略坐了一会儿,却见太湖石后有隐隐的烛光明灭,只当是宫中内眷来放河灯,便一路踱过去。轻绸缓带的伊人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来,靥上晶亮的花钿映着暗红的荧烛之光,就如经久不落的两滴泪一样。待她瞧得真切了,才发现那人竟是傅瑶。
政君哑然道:“原来是良娣在此。怎么?你是因为害了不该害的人,心里有鬼么?”
簌簌的夜风掠过柳枝与青草,似水蛇信子迤逦而前。太湖石后幽深僻静,傅瑶不欲与她在此处多说片刻,福了福身,便要告退。政君却一把拽住她的皓腕,断了一半的指甲刺进她的肌肤,不依不饶地笑道:“良娣有胆子害死沅菀,却对鬼神之说心存畏惧,谬矣。”
傅瑶未料政君突然提及沅菀,但见她言行颇为古怪,立即高声道:“太子妃殿下在说什么胡话?快来人!扶太子妃回去休息。”一边想从她手中挣脱开来。
“你到现在都不知悔改!真是如你母亲淳于衍一样狠毒!”政君伸出双手,死命拖住她。
傅瑶原本将挣脱出来,只听到“淳于衍”三个字,便如挨了重重一耳光,双眼顿时就红了,耳畔也是嗡嗡乱叫。怒道:“你还有脸来责问我?上回真该把你儿子摔死!”
政君一时间血气上涌,气得浑身直抖,连连点头道:“果真是你。”话音未落,扑上前去就要掐住傅瑶的脖颈。傅瑶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岂料夜黑露重,政君经她一推,又不知在哪儿滑了一跤,便扑通一下栽到水中去了。
听政君在溪中扑腾溅起的水声和时断时续的呼救声,傅瑶也惊呆了。她愣了一晌,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索性狠下心来迅速绕过太湖石,想要趁夜色离开后花园。未料几位夜巡的内侍已经听见呼救,提着灯笼就要往她这边来,她恨得双眼都几乎要滴出血,却不得不咬了咬牙,极快地返回太湖石后,大声呼道:“快来人!太子妃落水啦!”
陷入河底淤泥的政君透过微波粼粼的水面,看到岸上逐渐亮起的火光与满面焦急的内侍。她心中对没顶之灾的恐惧渐渐被笃定与安宁所代替,她确信这一局请君入瓮能够让傅瑶付出应有的代价。
当她从昏迷中睁开双眼,便见到刘奭坐于床榻边等她醒来,眼下一片乌青之色。她强忍住肺中火燎般的不适,挣扎起来道:“殿下救我。”
刘奭见她说话都费力,忙将她按在床上,皱眉道:“怎么如此不小心?若不是良娣路过,你恐怕就葬身鱼腹了。”
政君躺在床榻上,本已十分虚弱,听他如此说,却提起一口气道:“并非如此,殿下。正是良娣她将我推入水中的。”
刘奭眼神中似有几分失望,幽幽渺渺的声音传入政君耳中,“孤来之前,阿瑶就向我哭诉,说你忌妒她盛宠,因而昨夜故意落水以嫁祸于她。孤一直不肯相信。”
滚烫的泪沿她的面颊淌下来,她沙哑的嗓音似一头呜咽的小兽,“怎会是我忌妒她?殿下,正是因为良娣忌妒我有子,才会推我入水。上回冷泉苑乳娘失足一事,也是她一手安排。只是苦于找不到物证,因而迟迟没有告知殿下。”
刘奭默默看了她许久,方开口道:“太子妃失言了,既然没有物证,如何能断定是良娣所为?许是太子妃日间胡思乱想,昨夜才会与良娣发生纷争。”
政君止了泪,怔怔地瞧着眼前眉目如画的男人,倒似不认识他一般。她自以为事前算到了一切,唯独算漏了她的夫君,哪怕她险些丧命,也未必会信她的话。
刘奭见她目光如一泓秋水,虽则波澜不起,却泛起一星含幽带怨的冷冽光芒,竟要刺到他心里去一样。不由地转头去看轻软罗帐上的莲鱼戏水纹样,半晌才道:“还有一事,良娣怀孕了。昭兰就是死于姬妾间的斗争,孤不希望,孤的孩子还要遭受姬妾之间的忌妒与怨恨。”
政君胸口提着的一口气渐渐泄了,才觉得全身酸痛不已,心中的郁闷之气反倒察觉不出来了,之前想与刘奭倾诉的千言万语也都消弭于无形。是非曲直究竟如何,他都不会信她的,多讲终究是无益。刘奭见她兀自阖目而睡,再也不置一言,心中也甚是不快,只道:“你好生歇息罢。”出了甲馆,早有西园的内侍迎上来道:“良娣昨夜怕是动了胎气,这会儿就想见殿下呢。”刘奭不耐烦道:“动了胎气就去寻太医,来寻孤有何用?”那内侍见刘奭脸色铁青,忙悻悻地退了下去。
刘奭一路大步流星地迈回含丙殿,未至半路便与一个端药的宫人撞了个满怀,一盅滚热的汤药尽数泼在朱色大氅上。他一向宽仁待下,此刻却禁不住怒气,踹了那宫人一脚,骂道:“大胆奴婢!竟然也敢以下犯上!”
那宫人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肋下蜷成一团,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刘奭这才知道自己下了重手,心中也颇有几分后悔,忙上前扶她一把,却见那宫人正是冯媛,此刻双眼紧闭,唇边渗出缕缕血丝来。刘奭也被唬了一跳,只好命两个小黄门七手八脚地将冯媛抬回含丙殿,又传了御医前来诊治。
吃了两副化瘀的药,又有御医顺气,冯媛到了下半夜,便将一口淤血吐了出来,喘气也畅快了许多。茫然四顾,发现自己竟身在含丙殿中,刘奭则近在眼前,不由地闹了个大红脸。
刘奭未注意她的脸色,见她转醒,便递了一杯水与她,歉然问道:“身上可好些了?”
冯媛忙起身行礼,道:“好多了。”喝了一口水,转而笑道:“我昨夜在风烟亭吓了殿下一跳,今日弄污了殿下的衣裳,殿下还了我一脚,也算扯平了。”
原来刘奭昨晚行至风烟亭时,正巧遇到冯媛,见她一人捧一盏河灯,单薄身影立于风露之中,便起了怜惜之意,上前略问了几句,才知她是在等政君。
冯媛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宫闱中糜烂的气息正如催生果实一样让她的身体渐渐丰满,却唯独留下她的脸,仍是十六七岁天真无邪的模样。她仰起脸问道:“殿下还没告诉我,为何昨夜也会去风烟亭呢?”
刘奭纵使心中有苦闷,也从不喜与旁人多说,偏偏是夜阑人静时的这个问题,让他心中的郁结犹如泡了醋的鱼骨,只化作柔若无骨的一条线。他轻声叹道:“昨日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去少陵看过母亲,回宫时便想到从风烟亭上远眺,或许还能望见陵前的点点长明灯。”
冯媛惊讶道:“昨日竟是先皇后的忌日?为何宫中半点祭祀烟火也无?”
刘奭的太阳穴畔如同被针刺了一下,骨节匀称的手一下一下地敲在桌案上,自嘲地笑道:“陛下……年岁大了,难免记不住。至于宫中其他人,蝇营狗苟,献媚争宠,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去世十几年的先皇后。孤何必扫了众人的兴致?更何况,母亲并不想见她们。”
刘奭望向眼中盈盈有泪的冯媛,“你只身来到长安,怕是常常想娘亲吧?”
冯媛点头如捣蒜一般,用手背抹去泪水道:“在宫中虽然有好姐妹,但还是时常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
刘奭嘴角抽动了两下,若是他的小妹能顺利降生,现在便是同她一般大的年纪。不由地伸出手去,在冯媛头顶未簪花胜的柔软乌发上揉了两下,“思亲难忘,人之常情。莫说是你,我也时常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
冯媛破涕为笑,“殿下怎会感到寂寞?这满苑的姬妾都是望眼欲穿地要陪伴殿下呢。”
刘奭抽回了手,半晌方笑道:“良娣进府不过几月,就与太子妃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当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冯媛恍然道:“怪不得殿下白日里那么大的火气。”转瞬又抬头诚恳看他,“可太子妃天性纯善,宽和大度,而且待殿下一片真心。只要殿下不冷落她,她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
刘奭凝视她一双清澈眸子,亮得直如两汪春水,一闪一耀中跃动的全然是信任之情,可惜这春日暖阳却无法投到他心底深处去。他笑而应道:“或许如你所言。”
二人如此秉烛夜谈,又坐了一会儿,青白的天光便透过窗格子渗进殿内。刘奭看了看天色,正要唤内侍进来换朝服,却见苏良行色匆匆地进来,嘴中念道:“殿下,宫里来人了。”见到有宫人在此过夜,面上不禁有微微的尴尬。刘奭见状便对冯媛道:“孤让人送你回去。”
待到冯媛离去,刘奭方问:“究竟何事?”苏良回道:“说是陛下口谕,令殿下即刻进宫。”
刘奭心知若事关朝政,必不是在这个时辰宣召。便吩咐苏良:“去取孤那件青色锦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