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四年正月,孺子王氏即将生产之际晋位为太子正妃。仲春二月,王氏在太子宫甲馆画堂产下一子,宣帝为嫡孙取名刘骜,字太孙,并为此大赦天下。不久,宣帝命丞相韦贤之子玄成任淮阳中尉。韦玄成精通儒术、守正持重,有让父爵于兄的谦恭之名。以他辅佐淮阳王,宣帝已向天下明示不会更立储君。
这是皇太子刘奭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光。明媚的春日午后,他在长乐宫梨花胜雪、落英如雨的花苑中见到月白衣衫的水边丽人款款弹奏一曲《风雨》,那花如锦绣、花瓣翩飞的盛景与妩媚女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幽婉琴音交织在一起,令他抑制不住内心冲动,分花拂柳大步上前,只想挽留住葱茏嘉树、花如雪坠的水榭中伊人簪花浅笑的侧影。
在早春梨花盛绽的长乐宫苑中,这段邂逅发生地如此自然而然,因此刘奭没有理由怀疑与这位丽人的缘分来源于她经年累月的精心设计。从草长莺飞的时节到麟儿降生的欢悦,从东风梨花的盛景到欲说还休的琴曲,因为太子妃九月怀胎而身心饥渴的皇太子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过一个女人。当他在水榭中寻到余音不绝的瑶琴,女子低声笑语已悠然远去,空余风动宝铃。当他在上官太后的身侧再次看到那个回眸巧笑的才人,他怅然若失的心情立刻被重新燃起的希望所替代,暗暗在心中要定了她。
上官氏听明刘奭来意,只是浅笑不语。是夜,她将傅瑶叫到身侧,看到眼前娇俏羞涩的面孔,意味深长地颔首笑道:“漪兰殿那位费了好大的力气将你荐到我这个老太婆身边侍候,难得你尽心尽力,孤必定会成全你心中所想。”待到傅瑶欢天喜地地拜谢过她,上官氏忽然觉得莫名地疲倦,挥手让她退下。抚摸过锈迹斑斑的菱花玻璃镜旁镌刻的“长相思,勿相忘”,她颇为落寞地摇头叹道:“人心不足。终究是没有人能像你我这样。”
甘露四年春,博望苑继太子妃之后又迎来一位主母。太皇太后将长乐宫才人傅氏赐予太子为良娣。
甲馆窗外丽日斜照碧草春花,云淡风轻的碧蓝天幕下晴丝袅袅。政君午睡刚起,画眉儿便通传王凤前来拜见。政君遂换过衣衫,闲闲踱到水榭边来。
王凤正凝神看那水榭画梁上周公吐哺成王的壁画,见政君一身真红圭衣款款而来,便执臣子之礼跪下迎候。政君忙上前扶起王凤埋怨道:“大哥还要这样与我生分么?”
政君经由生子之后自是丰腴不少,王凤此时却意外地发现妹妹眉心微蹙之中的寂寥神色,是那流光溢彩寸缕寸金的鲜丽华服也掩饰不了的。仍道:“末将万万不敢荒废礼数。”
政君闻言便挥手示意一干侍女退到水榭外头等候。王凤这才起身在政君对面的石凳上坐了,慢慢饮着手边上好的一盏龙团茶,尚未想好如何向政君开口,却闻得西面一阵旖旎婉转的琴箫声隐隐夹杂软语谈笑飞过碧波横生的池面,顿觉脸上无光、心中又大为光火,转头对政君道:“太子立妃不过月余便新纳良娣,太子妃能处之泰然,真乃社稷之福。”
政君见王凤茶盏中茶水已尽,便替他续上,苦笑道:“不然又能奈何?新良娣雅善音律、通于诗书,太子常去她那里是人之常情。我能顺利产子封妃已属侥幸,又何必贪求太多?”
只听“啪”地一声,王凤已将茶盏磕在青玉桌案上,正色道:“妹妹,你怎么还不明白?历来前朝与内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家不过是俸禄微薄的小吏之家,如今却能成为朝中新贵,死生祸福早系于你一身。你即便不愿争宠,岂能不顾母族的亲眷和你儿子今后的前途?”
政君眼中茫然,唯独听到儿子时才回过神来,叹息道:“大哥如此说是早有良策了?”
王凤瞧着画梁上轻衣缓带背负幼年成王的周公,眉间深刻的纹路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舒展,踌躇满志道:“太子妃应外倚亲戚,内植心腹。殿下与淮阳王之争眼下虽占得上风,然张姓外戚借早年车骑将军之力,在军中仍有势力,殿下此刻正是用人之际。至于那姓傅的良娣,若能悉心栽培姿容明丽、善解人意的女子分夺其宠爱,恐怕亦难成气候。”
夕阳斜照中清风徐来,碧波潋滟,映得池边青槐弱柳浣翠耀金。政君却无端地觉得胸中烦闷,摇头道:“朝廷军国大事,殿下岂会容我一介妇人置喙?”
王凤镇定自若道:“太子妃勿忧,去岁陛下派遣大军出征西域居延诸国,与匈奴鏖战已久,今岁秋收过后还会增派兵马。届时只需太子妃向殿下陈情,将末将派出塞外即可。”
政君大惊失色,方欲站起劝阻,已听得王凤叹道:“昔日长平烈侯之姊贵为皇后,犹需直捣匈奴龙城方能建下卫氏的不世功名。我若没有军功,长此以往必难在军中立足。内宠与外臣休戚与共,一旦我地位不保,迟早也会牵连太子妃殿下与皇长孙。”
政君听他话中之意,此去必是艰险重重,心中酸楚沉重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觉博望苑内的瓦釜飞甍皆在吐火夕阳下现出一片丹赤之色,要将人的视线灼伤一般。正在犹豫间,画眉儿进水榭来禀报说小皇子不见母亲正啼哭不止,政君忙先搪塞过去,返回甲馆照料幼子。
大地回春,细雨润物。待到地里的庄稼腾得半人高时,皇后便携宫中内眷媵妾浩浩汤汤一行人弃辇步行,前往长安郊县耕田种桑,以示重农劝农、祈求风调雨顺之意。
起耕劝农本是高祖传下的规矩,到昭宣年间,摒弃武帝穷兵黩武、连年征伐的政略,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于是海内一统,歌舞升平。虽少钟鸣鼎食之家,亦多小康富足之户。
郊县的皇家围场三面环山,数千亩肥沃良田被围在黛色群山之中,如今的时节早由太官种植油菜,春风过处泛起一片金波绿浪。皇室春季的耕种,不过在花海中空出一小亩土质极肥美的田地,供贵人们扶犁撒种,略表心意。
政君寅时初刻起身,先随皇后祭拜蚕神,其后将绶带朝服换做对襟短襦的寻常农家服饰,伴在皇后身侧扶犁缓缓而行,身后随行的命妇内眷则将五谷种子深深浅浅地洒在松软的土中。上下一派和睦安详、其乐融融之气,王皇后见到此情此景亦不由地颔首微笑。
政君生产过后体质尚虚,又不敢坏了规矩,不过勉力支撑而已。仲春天气阴凉,巳时便些微地飘起一点小雨来。一阵山风带起雨丝拂过政君面庞,她只觉双眼晕眩,脊背上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却是身后一名女眷紧跟两步上前来将她扶住,才不至于当众失态。
那女眷正是傅瑶,而今虽也作农妇装扮,却在外间罩了一层轻盈的暗绣纱衣,再用海棠花钗压住鬓脚,在荆钗布裙的命妇中显得分外清丽秀美。扶稳政君之后朝她轻轻一笑,面向皇后恭谨拜道:“殿下,太子妃产后不胜劳苦,请容妾为殿下分忧。”
王皇后一身皂青色短襦,发髻用乌木银簪挽住,从矜持的笑容中透出凛然雍容的气度来。闻言便令太官喝住耕牛,停下手中木犁,从怀中抽出绢帕拭去额角的微汗,略抬眸瞥了一眼政君,转头问公孙夫人道:“傅良娣的教引可曾一同过来?”
公孙夫人示意身边宫人扶住政君,不多时便将郑氏带到皇后跟前。郑氏因傅瑶受太子宠爱,以为此次皇后又有赏赐,喜不自胜地跪在田间陌上行了叩拜礼。皇后悠悠道:“你身负傅良娣教引之职,自己必当是熟稔礼仪的老人。孤问你,文皇后所定的命妇劝农礼该当如何?”
皇后突然有此一问,郑氏自是摸不着头脑,垂首直言道:“文皇后命宫中女史所作礼注中曰‘地气发于仲春,当由皇后并太子诸侯公卿夫人躬耕于陇亩之上’。”话音未落,后心已是冷汗涔涔而下,良娣并不是诸侯公卿的正室夫人,按眼前的情形定是犯了大不敬之过。
王皇后见郑氏垂垂老矣,跪在泥淖中已然如抖筛糠一般,再瞧傅瑶白皙的脸上亦是红一阵白一阵,终究是起了不忍之心,冷笑道:“良娣初入皇家,到底是该好好习礼。教引年事已高,还是返回原籍养老罢。太子妃身子既有不便,楚王妃,你来帮孤扶犁。”
政君但见傅瑶低垂粉颈,暗地里贝齿银牙似要咬碎一般,便知皇后是在为自己立威,更不能在此失了颜面,便对楚王妃颔首道:“还劳弟妹与我一左一右扶持皇后殿下。”
众人说罢迤逦而去,耕种仪式完毕之后又束以帷帽采桑弄蚕。皇后见桑叶肥厚更是兴致高涨,直看幼蚕吃得满腹滚圆方就席饮茶。政君替皇后拣柔嫩的桑叶枝条编成花样子盘绕在帷帽上,皇后与众命妇宴宴笑谈,满座鲜果时蔬欢声笑语,惟有傅瑶坐在下首不敢做声。
太子下朝回到宫中,便听宦者说良娣身上不爽利,因此即可换过常服向傅瑶居住的西园过来。白日里落花微雨,晚间雨停了,月色如银如练落满衣襟。东风乍起,翻起满院馥郁的花草香气,似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开来。
太子心情甚好,进了西园水阁便唤傅瑶的名字。连唤几声无人答应,婢仆内监也踪影全无。绕过重重香寒罗幕转入傅瑶的内寝,才发现她侧身睡在寝塌之上,双肩一耸一耸地低泣。
刘奭见她素单纱衣下的身姿纤瘦不堪一握,身上却连一条丝被也未盖,不由地怜惜之意大起,坐到床沿上搬她的身子道:“阿瑶,怎么了?身前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傅瑶一下子翻身起来抱住太子,边殷殷抽泣边唤“殿下”,刘奭只被她唤得五内俱焚,柔肠寸断,忙拥住怀中的泪人儿连骗带哄地问:“告诉孤,到底发生何事?”
劝慰了半日,傅瑶终于收起眼泪,抽噎道:“殿下,妾自请回东宫侍奉太皇太后。”
刘奭一时疑惑,不由斥道:“胡闹!”见傅瑶哭得愈发伤心,眼角的脂粉都被泪融得粉光腻滑,柔软如丝缎一般,凭添了楚楚之姿,终究还是软语温存道:“好好说话,孤为你做主。”
傅瑶哭道:“太子妃侍奉皇后尽心尽力,颇得皇后欢心。妾不如太子妃聪颖,想侍奉皇后反而被当众厉责。我朝以孝治天下,故妾欲往东宫服侍太皇太后,以全不能侍奉皇后之礼。”
太子闻言笑道:“原是受了委屈。你放心,皇后虽不是孤亲身母亲,但对孤一直视如己出。要说她平白无故训斥你,孤不信。”
傅瑶搬着刘奭手臂撒娇道:“是真的。”便将白日起耕劝农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与刘奭听了,未料刘奭听罢却随意挥袖笑道:“此事本就是你僭越了。再说母后不过是命郑氏告老还乡,并无当众惩戒你之处。”
傅瑶咬了樱唇,手中绞着帕子垂眸道:“只怕事有蹊跷。会不会是太子妃在皇后跟前说了什么,才令皇后对妾有所误会?”
太子想了一瞬道:“怎么会呢?太子妃并不是善妒的女人。”
傅瑶亦附和道:“妾初入宫闱之际,曾与太子妃一道在披香殿做事,后来太子妃因与漪兰殿那位有些说不清的恩怨而被调到织室。妾与太子妃共事之时,与她交情倒不错,想来她是不会害自家姐妹的。今日太子妃耕作精疲力竭,晚间殿下过去瞧瞧她罢。”
回身再看刘奭,却不知他听了哪一句,此刻脸上阴晴不定,望向她的眼神也似携了冰霜的利刃一般,淡淡笑道:“你让孤去瞧她?孤偏要留在你这儿。”
刘奭次日因要上朝,鸡鸣过后片刻便起身梳洗。傅瑶替他束好腰间金玉绶带,系上佩钩,眼见他迈出房门,方觉心中空落落的。回到床榻上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对镜贴花黄。照花前后镜,说的便是她自己,一面是近在咫尺的枕边人,一面是远在天涯的远游人。她蓦地想起刘奭昨夜浮现的阴冷神情,生生地打了一个寒噤。她与他相处日子不长,却知道这位玉面檀郎于人情冷暖素来寡淡,人前三分笑无非是故作矜持而已。
傅瑶犹自想心事,惊觉镜中多了一位内侍的脸,不知何时进来的,正默默地上下打量她。她刚欲发作,那内侍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上,笑道:“漪兰殿夫人让奴侪问候良娣。”
傅瑶暗自倒吸一口冷气,脑畔青筋直跳。接过信件拆阅,也不过寥寥几行嘘寒问暖,加了私印。她将那信件置于火烛上点燃,才向那内侍颔首道:“不错,确是夫人的手书。”
那内侍也不行礼,捏一把尖细的嗓音道:“昨日良娣所受委屈,夫人亦有所耳闻。那人威风一时,所托不过是个尚未足月的孩子,夫人与良娣均欲除之而后快。听闻太子殿下欲与太子妃、皇长孙于下月前往骊山冷泉苑小住,届时如有意外,是断断算不到良娣头上的。”
东风穿廊而过,夹着杂乱的啾啾鸟声轻轻扑入房门。傅瑶心思渐次凝重,面上依旧笑道:“你回去转告夫人,我必会伺机而动,为夫人除去眼中钉。”
内侍亦向外瞧了一回天色,又从怀中摸出一根磨损的发簪,仍是温吞笑道:“夫人知良娣必会推托,因而已请良娣的兄长前往张氏府邸暂住。公子好过与否,正悬于良娣一念之间。”
傅瑶一见那簪,目光微微一凝,心中有一丝不可遏制的震颤,却极快地稳住阵脚冷笑道:“夫人怎的如此不信任妾身?我早已与夫人同进同退,自然想夫人之所想,急夫人之所急,如今不过欠些火候。你回去让夫人耐心等我消息便是。”
天气渐热,所幸春日里风雨和顺,关中农田已顺利播种,西域战事鞭长莫及。朝中数日无大事可奏,刘奭便带了正妃与幼子前往骊山别苑散心。别苑泉水引自骊山积雪融水,因此清凉甘甜,皇室的避暑山庄依泉而建,得名冷泉苑。清一色的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掩映在蓊蓊郁郁的树丛中。一帘清泉自树丛山石间飞流而下,携了红红白白的落英花瓣,煞是好看。
山中幽寒,夜凉如水。政君闲来无事,待到初夏的第一味莲子和樱桃采摘上来,便熬制滚热的蜜汁为刘奭淋莲子,又用鲜牛乳制成酸酪,将红珊瑚般累累的樱桃湃起来。
政君将蜜汁莲子与樱桃酥酪端到书房与刘奭品尝,刘奭正端坐于案几后读书,随手取了一枚乳酪樱桃丢入嘴中,便连呼香甜可口。政君见他这般孩子气,亦不由地吃吃而笑。刘奭见她开怀大笑,唇畔的笑意反倒渐渐淡了,示意她坐下,执了她的柔荑问道:“孤记得,你从前是永巷宫人,可曾为漪兰殿的婕妤做过这些吃食?”
政君居于深宫,并不知太子与淮阳王之间的芥蒂,未及细想便笑道:“初夏樱桃与莲子是极为难得的食材,此前并不曾做过。不过那时妾的手艺被婕妤看中,倒是做过几味药膳。”
刘奭的心往下一沉,笑中的暖意一分一分地冷下去,见政君犹自浑然不觉,冷声道:“其中就有你去岁做的那道酸枣仁粥?”
政君这才觉出话中的不对来,忆及刚入宫那年夏季一连几日在漪兰殿做药膳的情形,原来张婕妤口中那位夜不安枕的贵人竟是太子。她轻轻透了两口气,低声道:“是。但妾当时……不知那粥要呈给殿下。”
刘奭未料她回答地如此痛快,话反倒一时被噎在喉口,半晌才笑道:“去岁我问你那粥的缘故,你刻意隐瞒。如今看来,她竟放心将药膳假手于你,想必与你是极为熟稔了?”
政君从未见过平日里温和的太子这般诡戾的表情,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与张婕妤之间的恩怨乃是进宫后最不愿触及的一道伤疤,此刻更不知如何向太子说,双手拽住裙裾不出声。
刘奭见她眼神闪烁,嘴唇颤抖不已,自以为应了心中猜测,不由烦躁异常,将所剩的半盅凉茶泼在她脸上,淡淡道:“跪好了,孤要审你。”
上好的龙团茶顺着她脸颊的弧形淌下去,湿哒哒地滴在衣襟上,她头脑尚在云端,心中却早已凉透了,良久终于喃喃开口道:“殿下容禀,婕妤高高在上,当时妾只是一介家人子,如何能与她暗通款曲?”又将放纸鸢、梳头和与木偶花粉,最终如何被皇后所救说了个大概。
刘奭脸色终于有所霁和,命她起来,摇头叹道:“别怪孤多心,这世间真真假假,又有几人没有骗过孤呢?”
政君重忆此段往事,心中暗疮如在流血一般隐隐作痛,瘫软在坐席上半晌回不过神来。此时苏良快步进来,也无法顾及政君面色不虞,勉力镇定回道:“殿下,皇长孙那边出事了。”
原来乳娘晚间照常抱皇长孙出来遛弯,却在过虹桥复道时从玉阶上摔了下来,撞在一旁的青铜兽獠牙上,人业已昏了过去。好在她忠心护主,将皇长孙的襁褓置于腹前蜷住双腿,这才幸免于难。可刚足月的婴儿受到如此惊吓,此刻也是啼哭不止,到下半夜竟发起烧来。
政君眼见幼子哭得声音沙哑,顾不得一切撕心裂肺地吼叫出来,将小小婴儿护在怀中,不许其他任何人接近。待到太医开了药方,婴儿灌不进去药汁,政君急得差些要昏死过去。画眉儿从未见政君如此凶狠又狼狈的模样,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半晌才记起差人去禀报皇后。
天明时分,皇后驾临冷泉苑,好生抚慰政君,训斥太子连妻儿都照料不周,并让另一位乳娘饮下汤药化作乳汁喂与皇长孙。一切安定下来之后,便要命人将护主不周的画眉儿撵出宫去,又让公孙夫人即日起留在太子妃身边照应一切。
政君闹了一宿,此刻双眼熬得通红,犹如一头为受伤的幼崽发狂的母兽。一口咬定是有人要暗害皇长孙,否则乳娘怎会无故从玉阶上摔下,苦苦哀求皇后与太子查清事件始末。
皇后盛怒之余,也只能先命太医给政君开了安神的方子,待她沉沉睡去之后,才对公孙夫人痛心疾首地叹道:“去查!若是真有人想害陛下与孤的孙儿,孤一定不会放过他!”
待到政君渐渐转醒,看到床前黄鹂鸣枝湖绿底的绸帐子,才知道已回到博望苑的宫室中了,守在她床前的却是眉梢微带忧虑的公孙夫人。她挣扎坐起,用帕子拭去脸颊上的泪痕,神智倒是比先前清明多了,眼中凄楚的笑渐渐透出狠厉,“夫人查到了些什么,不妨直言。”
公孙夫人奉上安神汤药,面有难色地回道:“的确有人在乳娘的木屐上做了手脚,木屐底和虹桥玉阶上都抹了香油,因而打滑失足。但为贵人们浣洗木屐的宫人已服毒自尽于房中。”
政君腹中一阵恶心,直要将饮下的药汁都呕出来,恨声道:“当时我死命求皇后查出真相,你们都以为我是疯癫之语。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一定是她要害我的儿子。”
公孙夫人心中一凛,随即颔首道:“原来太子妃并非毫无所知。那宫人自尽之前,有人见到傅良娣园中的一名内侍进过宫人房间,可苦于没有其他证据。贸然指认只会令太子起疑。”
政君一听此言,但觉胸中寒意与怒火两重煎熬,半晌才回转过来,冷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与傅良娣的恩怨起于先妣,事到如今已是不死不休。我怀疑她,根本无需其他证据。”
公孙夫人倒似醍醐灌顶般地想到了旧事,手脚都起了微微的凉意,仍旧好言劝慰政君道:“殿下先别多想,此事便交由我去查。”又说了一会儿宽心言语,服侍政君服药睡下,她转过博望苑雕金嵌玉的寝殿回廊,见混沌暧昧的月色映照在爬满藤萝的影壁上,四个字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闪现——报应不爽。
长安夕阴街一家简陋颓败的民宅,院落里飘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羊肉腥味。当公孙夫人绕开和黑狗打架撕咬的叫花子,踏过积水中腐烂的菜叶叩开这家的院门时,甚至不敢相信这是太子宠姬傅氏的母家。她瞧着眼前这位手提宰羊刀面有菜色的男人,也无法在他眉眼间找到半分与傅瑶相似的痕迹。她按捺住心中疑惑,颔首致意道:“你便是傅良娣的兄长?”
男人见这位中年美妇衣饰华贵,腰悬玉带,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小人子桓,正是阿瑶的二哥。夫人光临寒舍,莫非是阿瑶在宫中闯了祸?”
公孙夫人命随行宫人扶起子桓,环视四周道:“使君多虑了,不知今日利市如何?”
子桓讪讪地笑道:“哪有什么利市?不过勉强糊口度日而已。”
公孙夫人轻轻击掌,便有身侧宫人奉上大盘金玉珠宝,看得子桓眼花缭乱。她微微欠身道:“皇后念在傅良娣深得太子宠爱,特地赐下些许金银。傅良娣未免也太不看顾母家了。”
子桓喜得抓耳挠腮,一边接了乘金银的漆盘一边叹道:“不瞒夫人,我家本是兄弟三人,阿瑶是老父领回来养的。她除了与三弟子元交情略好些,与我和大哥并没有太多情分。”
公孙夫人“哦”了一声道:“皇后殿下对良娣家世知之未深,不知良娣生父是何人?”
子桓细想了半日,赔笑道:“此事也未听老父多提,这许多年过去,我只依稀记得她家原是姓淳于的。”
那两个字落入她耳中,公孙夫人登时额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心底暗暗惊骇,面上却依旧笑道:“是么?如果我没记混,淳于大人是安池监,淳于夫人是太医署的医女领班?”
这回换做是子桓瞠目结舌,半晌才伸出两根哆嗦的手指问道:“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