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阴雨,博望苑内石阶下的青草绒绒地蔓延开来,放眼望去宫室中显出一片阴沉旧态。就连铜质门环和木质廊柱似乎都从内心里透出陈腐气,是无论怎样熏香也掩盖不了的。
刘奭站在窗前抬头望天,心中的烦郁之气更甚于薄暮暝暝的天色。苏良引萧育前来拜见之时,萧育冠上的红缨带已被雨水濡湿,湿哒哒地往衣襟上渗水。与他自小在承明殿为同窗十载,倒是第一次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待他站定作揖,刘奭便指了地上的软垫道:“坐吧,将帽缨取下再说话。”
在主君面前解下簪缨本是极失礼的举动,但他与刘奭亦臣亦友,加之湿发冠的确令人不适,萧育便缓缓取下进贤冠,待刘奭南面安坐之后才席地而坐,举目望去,几扇朱窗外风雨如晦,夹着隐隐惊雷,连带他脑畔青筋也在隐隐跳动。只听刘奭神色肃然道:“匈奴有急变,呼韩邪单于之兄郅支本已远迁漠北,但近日却屡屡骚扰西域诸国,更与康居国王结为翁婿,意图征服西域。今日朝会父皇本欲派都护骑都尉甘延寿携校尉陈汤率军前往,谏大夫却以你曾参与平莎车之乱为由,举荐你出任副校尉征伐匈奴。”略一思忖,又道:“父皇亦有意于此。”
萧育侧耳听见窗外滚滚惊雷,眉心渐渐皱成川字,“边关战事胶着,臣七尺之躯投效军中自是应当。但臣出任太子庶子不到半年,张氏亲族便提出此议,只怕淮阳王又要有所动作。”
刘奭迟疑道:“匈奴一去快则一两年,慢则三四年,并无定数。而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日久恐生大变,孤亦希望你留下多费心,莫让宵小之徒钻了空子。古人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今之计,只有孤去请老师上书,以你长兄去岁过世、如今只余少子为由留你在长安。”
殿外风声雨声不绝于耳,萧育冷冷一哂,终是无奈道:“萧君侯视臣为逆子,更何况举贤尚且避亲,多说怕是无益。若臣果真免不了远行,只想送给殿下一句话:殿下最大的靠山,不是史氏许氏外戚,也不是中朝显贵。而是殿下您的父亲,这四海寰宇和巍峨庙堂的主宰。”
刘奭苍白的脸颊上浮出一丝讥嘲,“孤知道,你是要孤奉父皇以孝道,时时动之以情。父皇虽爱重淮阳王,但终究得顾念他做给天下人看的‘故剑情深’。”
萧育抬头看向面南而坐的主君,心下不禁慨叹二人境遇何其相似,微叹一口气又道:“不仅如此。陛下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殿下若是早有嗣子,立为太孙,亦可固储君之位。”
天色向晚,近处馆阁皆已湮没于黑暗之中不可分辨,然而雨毕竟小了些,转为牛毛细雨。苏良守在殿外,却见两位青衣宫人提一盏羊角珠灯、执一柄桐油纸伞在风雨中蹒跚而来,正想喝止,却见是新晋的王孺子和派去侍候她的宫女画眉儿。两人到近前,罗衣皆已湿了大半,娇喘微微,大有不胜雨后轻寒之态,怀中却还捧了一个漆木食盒。
自入博望苑以来,这位孺子只受太子宠幸过一次,平日里太子也很少宣召她。因此苏良虽可怜她一番心意,却还是拦住她赔笑道:“殿下庶务缠身,恐怕此刻无暇召见孺子。”
那孺子漆黑繁重的堕马髻上缀满晶莹细密的雨珠,在羊角灯昏黄的光晕中与发髻上垂下的银线流苏一起泛出细碎的光。她将食盒递给苏良,敛衽垂眸道:“这是我熬制的酸枣仁粥。听闻殿下近来夜寐不宁,酸枣宁心安神,小米养脾补心,想来对殿下是有些益处的。”
苏良揭开漆盒的盖子瞧了一眼,却闻得一阵田间碧粳米饭和黄白酸甜果肉的清香,心中疑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接过漆盒,行礼道:“孺子有心了,天气湿滑。画眉儿,好生扶你家孺子回去。”
苏良眼见二人身影连同那盏忽明忽暗的灯在雨中去得远了,才向身边的小黄门递了个眼色,让他将粥转交给尝膳的内者试毒。小黄门笑嘻嘻地接过食盒,对苏良道:“这名王孺子果真如阖宫内传的那样,举手投足间有两分神似司马良娣。这不,连粥膳都做得差不多。”
苏良的脸顿时沉下来,斥道:“主上的事情是你随意可以品评的吗?当心拔了你的舌头!”
小黄门吐了吐舌头,吞下辘辘饥肠激起的唾沫,不迭声地道:“阿公教训得是。”
还在说话间,萧育已从殿中议事出来,苏良略知他或将前往西域,对这位如蒹葭玉树却并不饱食终日的相门之子倒有两分景仰。忙迎上前去道:“天色已晚,老奴送送公子。”
萧育径自取了小黄门手中的桐油布伞,笑辞道:“怎敢劳动公公大驾?殿下与我说了这许久,快要到晚膳时辰,公公自有要务在身。还是劳烦这名小倌引我到太子宫门吧。”
苏良闻言,便谢过萧育,让黄门提了一盏烛光明亮的风灯领他出宫去。
那小黄门亦仰慕萧育俊朗姿容,屁颠屁颠地领了差使。一路上搓手不迭,只盼能跟他攀谈两句,却蓦地听到萧育悠悠道:“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劳烦小倌在雨夜奔波,实在有愧。方才我在殿内听得门外有喧哗之声,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小黄门听这么个美男子竟主动与自己搭话,虽然不懂那诗是什么意思,但心中喜不自胜,未及思量便脱口而出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一名新进的孺子来与太子送粥糜。”
萧育做恍然状,笑道:“有如此佳人红袖添香在侧,殿下真是风雅人物。”
小黄门知道萧育乃是太子发小,见四下无人便小声道:“这名孺子不太受宠呢,只是刚进宫内时被宠幸过一次。我有一个同伴那天值夜,说内殿……隐隐闻得哭声,到次日丑时方才消停,怕是侍候得不好。”话已至此,小黄门捂嘴讪笑道:“这些都是我私下说与明公听的,明公可千万别在苏公公面前提起。”
萧育自然应允,又与小黄门东拉西扯一阵,方至博望苑门口。上了回乐府的马车,渐渐松开袖内紧握的拳头,这才察觉手心已被指甲抠出了血红的印记,脑中却是一阵麻木的钝痛。掀开车帘,淅淅沥沥的雨倒是停了,重瓣莲花般的暗云中些微地透出昏暗的月光来。他还记得年少时去西域,暮色四合时到沙漠中看月出,皎洁的月光映在砂砾上,犹如茫茫千里雪野。这片妩媚风流的江山,值得每一个大好男儿用性命与鲜血去守护。但是她呢?他年少时走遍千山万水,只想归来时再见她一面,将他看到的一切告诉这个世间唯一愿意听他讲述的人。他以为来日方长,原来这一切在须臾片刻之内便能戛然而止,短暂得只容许他仓促写下尾生之约。明渠一夜,大雨倾盆,他痴候在明渠桥边,想问她一句她是否诚心所愿成为太子妃妾,如若不是,他拼尽全力也会求大长秋成全。但现在,她即便过得不好,他又能怎样呢?她已有夫,以后还会有子。况且,她侍奉的夫君是他效忠的主公啊!
雨声渐小,草丛里的夏虫又唧唧地鸣叫起来,终于给这年阴沉的夏季带来几丝热闹。画眉儿将四面门窗都关上,仍旧觉得烦躁不堪,在屋中走来走去。反观政君却坐在案前读《诗》,心中不由地更加烦闷,终是忍不住凑到政君跟前问:“孺子辛辛苦苦熬制三遍方做成这道粥膳,剥酸枣肉剥得脑仁儿都疼了,不会还是见不到殿下吧?”
政君将手中竹简卷起,在画眉儿额上轻轻敲了一记,才放在身旁,边翻寻另一卷竹简边道:“谁说做粥是为了见殿下?咱们这样清清静静的,读书才好。”
画眉儿娇憨地蹭着政君胳膊,笑道:“孺子若不是进了博望苑,便是去考个女史也不难。”
政君愣了一晌,恍如觉得这话许久之前也对昭君说过,那时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读书。她这么想着,无意间侧头微微一笑,指着竹简上松烟墨写就的字对画眉儿道:“你瞧,这诗多美。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颙颙昂昂,如圭如璋。”
政君虽不得见刘奭,但画眉儿娇俏可爱,主仆二人相互做伴,也将长夜无聊派遣了一二。未料这晚刚过戌时,便有含丙殿的内者来请政君过去。政君听他语焉不详,只恐是粥膳出了什么变故,倒是画眉儿立即喜上眉梢地替政君更衣。
见了刘奭,政君瞧他气色并无异样,才稍稍放心下来。刘奭却并未让政君起身,指着那细瓷碗内早已冷却的酸枣仁粥道:“这粥是你做的?”
政君听他语气霁和,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无,心中反倒惴惴不安起来,也来不及细想,便如实答道:“是,是妾亲手所做。”
刘奭轻轻啜了一口茶,抬眉问道:“是何人教你的?”
政君愈发不解,回道:“酸枣仁粥的工序并不繁复,只是去枣核略花功夫。寻常人家的女儿都能熬制此粥,妾无需求教于他人。”
刘奭沉默良久,才绕过桌案扶她起身,温颜道:“孤多心了。”想了想,又拍拍她的手背重复道:“孤多心了。这些日子,孤无暇去看你,都在做些什么?”
将她叫来只是为了问这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政君心中狐疑不止,却也不敢再问,只拣平素与画眉儿做的女工针黹之事说给刘奭听。刘奭闲闲地听了,又嘱咐了一些七夕与中元节礼的琐事。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让苏良将她送回房。
画眉儿眼睛睁得滴溜溜圆,仿佛不敢相信政君今夜还能完璧归赵。政君被她意外的目光看得又羞又恼,便哈了气去挠她的软肋。两人闹了一会儿才各自阖被睡了,一宿无话。
六月雨后,七月流火。皇帝颁下旨意,命汉朝军队出征康居,剿灭侵犯西域的郅支单于。都护骑都尉甘延寿、校尉陈汤、副校尉萧育赫然在率军出征之列。
与此同时,中元节悄然临近。因皇帝近来身体欠安,祭祀鬼神的节日便过得尤其隆重。七月十五,皇太子代皇帝前往太庙拜祭祖宗。酹酒三巡祝祷上天之后,一群声势浩大的巫祝扮作各色傀儡鬼怪,头戴面具,身披茅草,在宫中点起松香上演傩戏。
许是夜里受了凉的缘故,政君近来腹中极为不适。但想到新来太子宫,并不敢以此为由向太子告罪留在宫内歇息。仍旧在画眉儿的侍候之下勉力穿戴起来,戴上九尾狐彩绘面具,随唱念有词的傩戏人群四处在宫内跑动祝祷以求辟邪。
政君奔跑了一阵,只觉胃中绞痛,便停在一边扶着墙喘气。待到抬起头来,才发现画眉儿不见了踪影。政君料她是嫌博望苑内的傩戏花样不够繁多,因而偷偷混入去未央宫的队伍了,也不再寻她,自己摸索着回内眷居住的馆阁。喧天的祝祷之声远去之后,周围是一片开到荼蘼的落寞,偶有风至,带来松香微苦的气息,夹杂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伶人的绵软曲调。
她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恐惧,不由地加快脚下步伐。心如擂鼓般地绕过几株参天古木,她的腰突然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揽入怀中。她大骇,正要惊呼出来,那揽她入怀的饕餮急忙在她耳边道:“政君,是我。”说着又轻柔地放开她,解下脸上罩的面具。
她回过身,见到是萧育,心也似漏跳了一拍,待反应过来,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育一双清亮的眼眸堪堪盯着她,她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转身就要跑。萧育早已拽住她的手腕,趁势将她再次带入怀中,如握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不住地求道:“别走,我只与你说几句话。”
太子宫内院长年深锁,池馆寂寥,她并未听说萧育即将征伐西域的旨意。但觉胃中抽痛,死命挣脱出来,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冷声道:“我与明公早已是路人,何必再彼此为难?”
萧育听此一言,悲极反笑,“好一句已是路人!即使你我为路人,我也要亲口问你一句,你究竟过得好是不好?我那日有事外出,回来才知道你来乐府寻……”
政君打断萧育,横下心来道:“我的好与不好,现在都由不得明公前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我是储君的孺子,从今往后,我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他一人。过去之事明公不必再提了。”
萧育听得愣在原地,他知道她并不受刘奭宠幸,以为自己问她一句好与不好,她定会委屈落泪。就为她的眼泪,他也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转送出宫的。主君的女人他必定不会再有非分之想,但他的红颜知己也断断不会让她再受磨难,从此愿伴她隐姓埋名、清静度日、了此残生。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在他为自己的感情处在精忠报国与锦绣前程的夹缝中而苦恼的时候,她却已经决绝潇洒地转身离开,留他在原地妄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几番启齿,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我只想让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一生无忧?”政君喃喃念着这个词,嘴角牵出一丝恍惚的笑,“我何德何能让你许下这样重的诺言?我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你我自年少相识,迄今不过几番邂逅。”
她略顿一顿,望向他身后渐渐跑近的高声唱祷的巫祝队伍,凄然笑道:“你忘不掉的根本就不是永巷中的王政君,而是当年鹅毛大雪中骗过父亲与大哥离家出走、在陋隅蓬门高卧不起、与贫家稚女高谈阔论的你自己。”
她眼角的泪渐渐淌下来,留在她弧线美好的下颔上,她殷红圆润的唇轻轻吐字。令他想到月夜被露珠沾湿的绛色昙花苞衣,在朦胧欲醉的月色下徐徐绽放,当他惊叹于那娇嫩洁白的花瓣花蕊时,它们却在刹那间枯萎凋谢。他虚空而固执地伸出手去,仍旧是无计留春住。
狰狞的鬼神面具从他眼前一一掠过,混杂着松香微苦气息的风和诡异的唱祷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他仍保持着伸出手去的古怪姿势伫立在原地,却没有办法去挽留渐行渐远的她。在昙花凋谢的前夕,他瞧见她樱唇翕动,吹气如兰的口中好似在说:“次君,你一直都错了。”
政君当日回到内眷的馆阁中便呕吐不止,把擅离职守的画眉儿吓得直掉眼泪,慌忙请了御医来诊脉。张太医捋着一把细细的山羊胡须,隔着乳白帷帐确诊了一回又一回,跪在地上向政君作揖道:“恭喜孺子。孺子身怀龙嗣已有月余。当务之急应遣人告知殿下。”
人生若有金贵圆满、锦上开花的繁盛,也不外如是。当太子侧妃怀孕的消息传到未央宫宣室之时,皇后正在侍候皇帝进一味极苦的药,皇帝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孙儿降生,当即就高兴地将药汁如美酒一样一饮而尽,紧握住皇后不再光滑如绸的手,不住地念道:“意卿,若是平君还在,那就好了。”皇帝已多年未唤王皇后的闺名,病重之际的这一声呼唤成了宣帝杜陵的山丘上已长满青草时、邛成太后回想起来仍然会泪下沾襟的回忆。
东西两宫甚至不知从哪里传出谣言,说去岁中秋前后,有宫人看到明渠上漂来一盏河灯,上面的木牌就曾经天降谶语,预言这位太子侧妃将来要做皇后。这位一夜得幸便身怀龙裔的侧妃是否能成为皇后尚属未知,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兄长王凤在期门军中进位为中郎将却是不争的事实。
树上的鸣蝉叫得声嘶力竭。萧育将乐府中自己必需的一应物品收拾好,又将琴瑟笙箫均细细擦过一遍直至纤尘不染,顿觉自己与这汉宫最后的牵绊也被斩断,心下不禁一阵茫然。
随风送来一缕非兰非麝的幽香,傅瑶一袭芙蓉折枝鹊鸟暗花纱罗的襦裙,腰间缠了透明轻薄的冰纨鲛纱,恰如其分地裹出曼妙的腰肢。不知何时抱琴楚楚站在门外,怨怪道:“先生尚未教几首曲子,便要抛下弟子去西域了。”
萧育蓦地抬头,只觉映入眼帘的明丽令人呼吸微微一窒,回过神笑道:“我在永巷中也呆了一年有余,一直碌碌无为。弟子尚一心要做人上人,先生却不思进取,岂不是贻笑大方?”
傅瑶行至近前,在案几边随意坐了,抽出腰间的水碧色帕子拭去额角的香汗,嗔道:“我学琴不过是因为喜好乐理。先生却以为我要做人上人,真是冤枉。”
萧育见她嘟嘴置气,心中顿觉好笑,只是即将远行,也不欲再与她打哑谜,便笑道:“是我猜错了吗?那博望苑内的主君精通琴技的名声可是人尽皆知。才人特意求太皇太后跟我学琴而非箫非笛,我若是再看不出才人的用意,真是枉为人师了。”
傅瑶以为心中所想只有上官氏知道,没想到连教她练琴的萧育都没有瞒过,神情不由地颓丧下来,摇头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
萧育看了一眼傅瑶,回过身望向窗外渺远的青天,手中的玉箫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掌心,他笑道:“你想明白些什么?”长安城中爱恨苦乐皆是纵情到了极致,因而时光不再宽容,一回眸便是沧海桑田。他凡事从来不愿多想,留得片刻温存便是好的。她拿琴曲做进身之阶也好,涵养性情也罢,只要他教得兴致盎然、她学得心甘情愿,其他种种又何必苛求明白?
眼前温润秀美的男子静静立在窗前,便如一座玉山一般流动着光华。他这一去,不知以后是否还能再见。若能再见,光景流转,岁月摧折,彼时二人又是个什么模样。傅瑶自诩从不伤春悲秋,此刻也禁不住眼角的微微湿润,双手拂动琴弦,却是一曲《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窗外锦茵绣木,乱红飞絮,一切还尚未开始。三十余年后,当她在幽暗潮湿的地牢中望着对面两鬓斑白、眼神轻蔑的男人,才察觉到昔时的她,对于殊途二字,实在是缺乏深刻的领悟。
烛花轻爆,院中的满架荼蘼按说是早已谢了,政君却恍若闻到了不甘寂寞的幽香,便叫画眉儿过来道:“你去看看,外头什么花这么香。”回眸间,却见刘奭大步迈进来,眉宇间是平素不可多得的欢愉,政君还未行礼,周身已被他的气息笼住。他抱她在空中轻旋,大笑道:“夫人,你有了孤的孩子。孤真是高兴。”
政君脸上腾起云霞般灿烂的红晕,年轻的太子从未发现貌不惊人的妃妾有如此意态娇柔的时刻,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成熟少妇的唇舌如甘甜绵软的果实,刘奭再度深吻下去。直到她鬓乱钗横、脂漫粉融才勉力自制放开她,满目柔情似要溢出水来。政君卸下钗环,轻轻喘息道:“我替殿下梳头吧。”
刘奭听话地坐在黄铜镜前,政君将他的高山冠和犀角簪取下,一手执白象牙镶金的梳篦,一手拢住他又软又轻的黑发,细致地梳理这万千青丝。黄铜镜中,俪影成双。
毕竟是少年夫妻啊。政君心中这般想,从前多少纷扰,终究会随岁月的冲刷而忘却的。
待到政君将他的头发梳理好,刘奭转过身来,话语中是抑制不住的感怀,“我小的时候,父亲宠幸霍婕妤,常常留待母亲守在椒房殿看蜡烛垂泪到天明。我那时候就想,若是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必定会对他的母亲珍而重之,不让她和孩子受半分委屈。”
听刘奭讲起年少时的经历,分明还带着孩子气,政君心中隐隐觉得酸涩。刘奭揽她入怀,下颔抵在她的发间,轻声道:“待到咱们的儿子出世,孤带你去骊山过上一段清闲日子。”
窗外月色如洗,照在屋内相拥而坐的璧人身上,一切都美好到不真实。刘奭又道:“有空,咱们还要去一次边关,去看云中、雁门、代郡、上党、北平的晓风残月。你看这月亮,照在长安的丝帛上和塞外将士的盔甲上,应当是不一样的吧。生于深宫,孤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但这锦绣山河,孤是一直都很想和一个人一起去看一看的。”
一滴冰凉落在政君后颈上,她不知为何刘奭突然想到边关,更不知此刻的长安月下正一片捣衣之声,妇孺老幼正将沉甸甸的牵挂随同征衣一起塞进征夫的行装。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他曾经想执手共看山河的那个女子,此刻又是被埋在哪处冰凉的黄土垄中。这么想着,她轻轻从刘奭怀中抽身出来,将帷幕拉下来遮住月色清辉,唇边挤出一抹笑,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