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君如所有正值青春韶华的女孩一样爱美,但进宫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精心地妆扮过。漆黑如绢丝的头发挽成如意高髻,上面插了一柄小巧的墨玉梳篦,米珠流苏垂至鬓边,耳中穿了米珠珰,眉间用阿胶粘上少许明明灭灭的金箔花钿。公孙夫人特意差人送来的是一袭长不及地的的浅绛色轻罗曲裾宫裙,上面绣着疏疏的几枝木樨花。
为她梳头的老宫人赞叹道:“姑娘的发线生得这样高,真是有福之人哪。”她怔怔地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掌握在她手中的是一生享之不尽的荣华。
自她被选去太子宫的谕令发下,织室便专门为她腾出了房间居住。巧玉不知何时推门进来,见到她打扮好的模样也愣了一愣,半晌才上前扶着她的肩笑道:“真美。”巧玉自小为婢,从来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真美二字,便是她对眼前姐妹真心实意的最高赞美。
政君见镜中的巧玉脸色异样,知道她此番前来必定是有体己话要对她说,便吩咐梳头老妇暂且退下。巧玉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了,看了眼门外,才从袖中抽出一张布帛递给她。
政君接过展开,一见落款为玉,登时心头大跳。再细看书信中文字,原是“闻君之事,终日惴惴,诚君之所愿乎?夜半明渠桥畔,尾生之约,盼君一至”,那一勾一画几乎要将她的双目刺痛。她将帛书揉捏成一团攥在手中,那团柔软仿佛也生了刺一般硌疼了她的手。
巧玉凑在她耳边轻声说:“本来经过上次,这种传话的活儿我实在不敢再接。但不瞒你,我早年出于萧府,老主人的请求总不好拒绝。里面不管写了什么,你看明白意思就立即烧掉。”政君点点头,马上就取来蜡烛,将帛书置于火焰上点燃。
巧玉眼睁睁地看着政君手中的布帛被火舌一寸一寸舔舐干净,竟有几分难以置信。政君回过身来看她,苦笑道:“事已至此,已经别无他法。何必连累他人?”说话间又从箱底把萧育所赠的半枚玉珩和碧玉月牙耳坠都取出来,用丝帕包好交到巧玉手上,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了,耳坠就送给姐姐。玉珩是你家主人之物,还求姐姐帮我送还。”
巧玉听她语意哀凉,也不敢多说,赔笑道:“以后大富大贵了,可别忘了我这么个姐姐。”
午后天色就阴沉沉的,不多时便下起雨来。政君凑到窗口瞧那毛毛雨渐渐连成一条线,忽然想起母亲来。母亲在她四岁那年过世,至今样貌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她身上清凉苦涩的药味。天下每一个母亲的愿景都是儿女成家立室、平安喜乐。不知母亲如今在天上,看见她即将去见那个决定她终身命运的至尊之人,是否会为她感到高兴。
雨声渐大,落雨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阵阵雷声就落在浓荫之后,桐花在雨中瑟瑟发抖。她环抱自己的双臂蹲下去,在床榻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像一片被雨打风吹去的梧桐叶。
第二日公孙夫人便安排马车过来接她,政君瞧见马车内已经坐了好几个她这样年纪的少女,均是衣饰鲜亮、姿容明丽。一路上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之中似乎洋溢着流云般的绮梦。
马车一路向北驱驰,进入博望苑太子宫室侧门,一应宫人便下车由侍卫带领前往太子宫正殿。博望苑本为武帝时卫太子别苑,昭帝崩逝后当今君上以卫太子后裔的身份承继大统,便下令将它修缮一新,并作为后世皇太子居所。因其临近长安北郊,远望便能见骊山上一片草木葱茏,苑内亦多植参天绿树,雨后更显清幽雅致,正应了本朝所倡的储君修身养性之道。
政君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暮春时节的雨后晴空干净澄蓝,没有半分渣滓。她暗暗记下,这是宣帝甘露三年的六月初三。
穿过长长的复道,又有舍人替换下侍卫将众人引入宫室的配殿更衣。愈往宫室内部愈显得纵深,众人在马车上还彼此嬉闹,此刻已经是个个屏息噤声,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只听得舍人击掌由远而近,更衣室内照顾众女的舍人忙命众人起身整顿仪容。政君捋平衣袖上的皱褶,垂眸趋步走出配殿,只见公孙夫人已在外等候。
公孙夫人却并未刻意看向政君,唇畔抿了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扫过众人,最后缓缓道:“皇后与太子殿下顷刻就会驾临正殿,请各位家人子稍安勿躁,现在随我一道过去。”
政君身后两个少女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以示成败在此一举。
公孙夫人携众人穿过草木扶疏的内庭,便见到一座斗拱飞甍的大殿,殿脊垂兽、雕花阑干皆类比宣室,只是形制略低一级。殿内的狻猊香炉正缓缓溢出一股雨后青木的香味,众人在殿内的青铜高案前跪好,不多时便听得舍人尖细的嗓音——“皇后殿下、皇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均垂眸敛容,俯身下拜,口中道:“皇后殿下福寿未央,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政君匍匐在碧色的茵毯上,瞧见一双赤凤衔珠丝履与一双青色夔纹丝履渐渐迈近,在高案后面朝南向坐好。政君心中无端地觉得好笑,宫人传闻太子殿下生得好相貌,没想到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他的脚。却听得皇后如沐春风的温和嗓音道:“平身,都抬起头来让孤看看。”
政君深吸一口气,缓缓仰起脸,宫人除非有命,不准用双目直视主上。因此政君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皇后的蚕青色云纹三层深衣,腰间黄绶带,发髻笼在花冠满头钗中。皇后身旁的那个身形穿暗红色衫衣,白绢下裳,小绶带上加饰金带钩和双佩,定是储君无疑。
政君感到皇后高高在上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向公孙夫人满意地点头,才又看向太子,关切地问道:“太子新丧良娣已有月余,其后再不亲近太子宫内眷。陛下亦甚为担心,特让母后为你挑拣掖庭中相貌姣好的妙龄女子入太子宫侍奉,你可看中什么人不曾?”
太子顿了半晌,终于开口回话,清越的音色有如风碎玉裂,透出的却是疏离淡漠、事不关己的语气,“令陛下与母后费心,皇儿万死不能辞其咎。只是皇儿实在于此事无心,也不想耽误这些女子青春韶华,就让她们各安天命罢。”
政君闻言,虽知皇后必然不会就此作罢,但先下倒是对这位仁慈的太子涌起了几分感激。跪在身旁的家人子却蓦地朗声道:“奴婢魏郡郑氏琼佩,今日得见皇后殿下与太子殿下金面,喜不自胜,与同乡张氏特备吉品,乃是平日亲手织就的物件,愿太子夜夜安枕无忧。”
太子仍未置一言,倒是皇后笑道:“你有心了,呈上来。”郑氏忙面带喜色地将吉品献上,原是一件“子孙无极”字样与云气鸟兽纹交织的韩仁锦枕套。政君听见身后几名少女似有不甘风头落于人后的叹息,嘴角不免又是暗暗一笑。
皇后略看了一眼舍人手中的枕套,复又柔声劝太子道:“这几位宫人都是品性纯良,对你也心存爱慕。我儿就当不辜负陛下美意,也让母后少操心,至少留下一位宫人侍奉左右。”
太子思忖半晌,最终还是顺从地答道:“是。”政君只听得身旁郑氏呼吸声异常急促,心中激动已然不言自明,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上首的声音道:“留那位穿绛色烟罗的宫人。”
政君尚未反应过来,已有齐刷刷数道形容各异的目光聚拢在她身上。皇后也愣了一晌,公孙夫人见状迅速凑到皇后耳边轻声说了好几句话,她脸色终于缓和过来,笑道:“太子眼光果然与众不同。”政君又茫然地看向公孙夫人,她却赞许似的地颔首道:“还不快谢恩。”
政君恍然觉得这殿内的青木熏香简直要将她闷得透不过气来,她心中惊愕到了极处,手脚却木然地行过谢恩大礼,动作的迟缓引得身边那位少女的眼神愈发透出鄙夷与委屈。
此后的声音政君便听不大分明了,恍若是吵吵嚷嚷的一片,而政君却能听得到自己心脏大力的跳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幸运或厄运,她甚至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忘了去看一眼她未来的夫婿此刻脸上究竟是什么神情,她本可以从中判断自己被挑中的微妙原因。
待到戌时,窗外忽得又噼噼啪啪砸下雨点来,檐头铁马也跟着铃铃响个不停。傅瑶抄完上官氏当日的起居注,想好明日该怎样搭配膳食与御医的药材。往内殿瞧了一眼,鲛绡帐中上官氏已然睡熟,便又用银匙挑出几丝沉水香来丢进博山炉,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找六顺。
六顺今日正好值夜,在长信宫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冷不丁身边有人拍他,吓得一跃而起,直抚胸叫道:“好姐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方才正梦到那金灿灿的黄白之物……”
傅瑶佯装愠怒地笑道:“小兔崽子,我们俩这么久交情了,遇到姐姐我你还想讨便宜呢?下回再有谁偷了太皇太后吃不完的老参出去赚私房银子,我可就不管了。”
六顺新近有把柄捏在傅瑶手中,立马换了一副猴儿模样,直抓耳挠腮道:“我的姑奶奶,你声音也小些,这事儿可不是说着玩的。”
傅瑶也从身后拿出一顶斗笠在他跟前晃了晃道:“我自然事事为你着想了,这外头下雨,你夜里要是有个走动也不方便,拿着这个吧。快将正事说来与我听!”
六顺嬉皮笑脸地接过斗笠摩挲了一番,笑道:“还是姐姐疼我,罢了,我就直说吧。申时从博望苑传来的可靠消息,今儿个皇后册封一名织室宫人为孺子入侍太子呢!”
傅瑶忙问:“怎么只有一名宫人受封?还是织室的?你可知道那人姓什么?”
六顺咂嘴咋舌道:“这连珠炮似的,姐姐你倒是叫我先说哪个呢?那宫人姓王,听说原先也同姐姐一道在披香殿侍候,没准儿还打过照面。虽然在织室做事,但身家还是清白的,与那些没入宫中为奴的罪人之女自是不同。至于太子要选谁的心思,谁能猜到呢?”
六顺尚未言尽,只见傅瑶一双凤目在暗夜中似要燃起簇簇火焰一般,神情说不出地骇人,忙同仇敌忾道:“不过依我看,他这几回来长乐宫请安都是由姐姐通传,对姐姐亦青眼有加。姐姐这般人才品貌,只要稍作留心,做个良娣姐姐也不在话下,何必将区区孺子放在眼里?”
只是那一瞬,傅瑶已经咯咯地笑出来:“你个兔崽子说什么呢?什么良娣姐姐的?那个王孺子正是我从前在披香殿的好姐妹,她如今飞黄腾达,我为她高兴。”
天上的无根水如浓稠的墨汁般连绵不绝地落下,她隔着雨幕遥遥望向北边,暗夜之中连博望苑的一星灯火都看不见,她却能想象那含丙殿内兰室桂梁的华彩和摇曳旖旎的烛光。她回身转过长信宫的殿角,没有即刻回到殿内,而是任泪水无声地肆意涌出。
也是这样一个夜雨缠绵的时节,她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母亲正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母亲为了阿瑶,做鬼都值。”母亲去世之后,她也渐渐听说一些母亲做了刀下鬼的缘故。但她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那个将羽林军引来的人,母亲是可以逃过一劫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可她怎么能够容忍那个女人的女儿活下来,享受金粉玉阶的繁华好梦?
夜里的水漏已经过了二更,政君房门外才响起拍门声。太子宫负责侍寝的教养嬷嬷连同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鱼贯而入,侍候政君香汤沐浴,又特意嘱咐她在胸前多抹一些茉莉清露。政君穿的素单蝉衣果真薄如蝉翼,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少女窈窕的**。她隐隐地猜到这一切装扮与取悦男人之间的关系,脸庞因为焦躁不安而潮红毕现。这在老于世故的嬷嬷们看来却不以为意,反倒将那更细节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告诉政君。
拾掇完毕便有舍人过来催促。几个嬷嬷一看竟然是苏良亲自前来,忙给政君引荐了。政君听说他是从小跟随太子的内监,便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也弯身作了福。苏良忙道不敢,又嘱咐打点一番才将政君带往太子的起居之所含丙殿。
一路上雨脚如麻地叩在廊外青石阑干上,苏良又将太子平日何时入睡、何时起身等习惯絮絮地说给政君。政君默默记在心中,蓦地问道:“公公,殿下在雨夜是否稍能神智安舒?”
苏良顿下脚步,回头缓声道:“老奴没有说的,都是孺子您不需要知道的。”
不多时便到含丙殿,苏良轻轻叩了殿门,里头小内监吱悠一声打开门,又与苏良轻语一阵,才让政君一人进去。政君心下忐忑,苏良却笑道:“孺子莫怕,殿下从不为难内眷。”
政君点点头,鼓起勇气走入含丙殿。殿外雨意微凉,殿内却仍焚着白日里的独特熏香,烘得暖洋洋一室如春。她身着轻薄春衫,此刻也仿佛是多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太子正坐在案前读一卷书,不同于白日的装束,身上只余雪白中衣,发髻用犀角簪束好,颊上却腾起两抹妖冶的酡红。政君心知是他饮过酒的缘故,俯身下拜行了礼,太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去倒碗茶来。”
他说话的口吻仿佛与她相识多年,倒令她在这会儿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殿下,酒后饮茶本无妨,只是已近子夜,殿下还是饮姜茶更能暖身。”
太子有些惊诧,抬起头看她,在认清她的样貌之后眼中似有微微失落。政君却不懂他心中所想,只怪自己又多言。还在胡思乱想间,太子已走到近前,刚好高出她一头,不费力便取下她挽发的梳篦,又将那梳齿上带下来的两三根青丝捋下来,才把梳篦放到了桌案上。
政君如云的乌发散落在肩头,一切都似曾相识,她觉得他大概要拿那梳篦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想到他只是回过身来说:“既然时近子夜,孤与夫人一道安歇吧。”
她顿时浑身僵直,显然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太子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径直向暖阁中的寝塌走去。她没有挣扎也不知该如何顺从,任凭自己被轻轻放在塌上。外间早有识相的宫人捻灭蜡烛,将寝塌旁的水红色帷帐放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如同嬷嬷们告诉她的一样,她大汗淋漓,绸缎般光洁的脊背逐渐被汗水润湿。他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吻下去,在她没有来得及微微喘气之前又封住了她的唇舌。她耳畔是冷雨敲在竹篾纸上的声音,隐隐夹杂有呼啸而过的风声,恍若奔跑在长安上元夜的街道上,不断向后退去斑斓成一片的是街市上五光十色的花灯,照亮她前路的是长安的月亮。
他似乎不满她的心不在焉,狠狠地咬在她的颈项上。她吃痛地叫出声,他最终还是不忍地吻上那道伤痕。她睁开眼,看见丈高的画梁、松花绿的底,双双对对的牙白燕子、泥金勾勒的锦绣山水。山水之间是连绵不断的雨线,她的颈中似乎也有冰凉蔓延开。她以为那只是错觉,直到他在欢爱到极处的时候齿缝间逸出了一声“昭兰。”
他仿佛被梦境魇住了,叫出一声之后仍没有足够,一声接一声地唤着那个不是她的名字。或许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知道,这样乍惊乍喜、患得患失、忽悲忽喜、直令人肝肠寸断的呼唤只能是对那个人,那个已经逝去的司马良娣。
她此刻终于能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王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俊美得如同不像尘世中人,却终究不是那个携她之手看遍长安烟花的人的样子。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月下吹箫、临风诵诗,或许以后还会去西域,听驼铃阵阵,看雪满天山。本该这样的,他原本就该有这样平安闲逸的人生。尾生之约,尾生之约,不过痴人说梦,不过自欺欺人。她觉得身心剧痛,泪水不断向外涌出,冰凉的质感漫上她的肌肤,要让她遭受没顶之灾。
一场夜雨过后,廊下的梅树枝叶已被雨打风吹去了许多,肥厚的碧叶浸泡在廊下的雨水之中,逐渐显出颓败的迹象来。傅瑶拐过回廊的转角处,只见萧育正负手立于屋檐下观雨,扑面而来的清凉雨雾已在他的前襟上漫开一片深色的痕迹,他却不为所动。一阵潮湿的晓风将他发髻上的丝质绢带缓缓吹起,他才顺着那阵风看到了同样痴痴立于雨中的傅瑶。
她触到他眼神的刹那,立即展颜巧笑道:“自先生依太皇天后意旨教妾习琴,妾一直勤加练习,自觉这几日有所进益,可否有劳先生清耳一听?”
他亦极快地回转过来,闲雅地侧首微笑道:“才人言重了,请进屋说话。”
傅瑶进屋后解开束琴的帛布,将萧育赠与的那把栖梧置于案中,纤纤柔荑拂过琴弦调音,双睫轻垂,笑语宴宴道:“上回得见先生,先生训示说‘琴者,禁也。’奏琴以养德行,有情而不滥情,是为乐而不淫。妾回宫后反复揣摩,终于有所体悟。”
萧育在长案对面席地而坐,闻言兴致颇高地“哦”了一声道:“那才人先奏一曲与我听。”
傅瑶依旧低垂粉颈,问道:“先生想要听什么曲子?”
萧育道:“才人信手奏来即可。”话音未落,一时玩心大起,复又望向傅瑶笑道:“既要试才人定力,我们打个赌如何?我猜才人所奏必定为郑歌《风雨》。”
傅瑶挑眉不以为然道:“原来先生心中,妾竟如此蠢笨。在先生明猜是《风雨》之后,依然会奏此曲。既然先生颇有雅兴,妾自然乐意奉陪,只是不知赌注为几何?”
萧育审视她的目光渐渐悠远起来,最后落于她的樱唇之上,音色也变得朦胧,“易事耳。若我赢了,只盼一亲才人芳泽。”
傅瑶未料萧育作此回答,但也听说他素日游戏花丛的行径,不想今日让她遇上,陪他玩玩又如何?于是浅嗔道:“先生怎知自己一定能赢?若先生输了呢?”
萧育拊掌大笑道:“才人果真是情趣中人。若我输了,便为才人做一件事如何?”
傅瑶低眉顾琴,算是默许。思忖片刻便欲奏一首《流水》,尚未奏出几个音,萧育已走到她身后,张开双臂环住她腰身,一手按住她按弦的左手,一手握住她抚弦的右手,拨出《风雨》起首的泛音。在傅瑶反应过来之前,连续奏出了“风雨凄凄,鸡鸣喈喈”的音调。
傅瑶大惊,气急败坏地欲从萧育怀中挣脱出来,怎奈双手牢牢被萧育缚住,挣扎时乱动的手指被他轻巧地带成一阵华丽的走手音。萧育在傅瑶耳边轻然笑道:“才人,愿赌服输啊!”
傅瑶又羞又怒,情急之下突然冷声笑道:“原来先生昨夜痛失佳人,今日才想用另一个女子聊以解忧呢!”
琴声戛然而止,只听得天地间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的绵绵密密的雨敲在瓦当上,发出一片镂金断玉的脆响。傅瑶趁这个机会挣脱开来跑出几步,满眼嘲讽地回身盯着萧育。
萧育抬起头,脸上的笑意似乎尚未散去,兴致倒是减了几分,佯装左顾右盼道:“这屋里何来的酸味?也罢,唐突佳人实在非我所愿,这一吻你暂且记下。”
傅瑶心中气急,怎甘心就此罢休,依旧是不依不饶道:“若先生真要证明自己的魅力,何必为难一个寂寂深宫中的才人?倒不去将那博望苑内的太子新宠夺回身边!太子昨夜临幸的孺子,听说与先生旧时……”
傅瑶话音未落,萧育已大步上前,重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劈头对着她吻了下去。傅瑶呜呜之声不绝,牙齿奋力咬在他嘴唇上,他却不管不顾嘴中的腥甜,轻易便将她双手扭到一边。傅瑶此时才真正明白这场游戏的危险,方才的惊怒交加完全转为了恐惧,与一个年轻男性的体力对抗,她根本微不足道。隐隐意识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她眼中的清泪终于顺脸颊流下。
就在她放弃挣扎之际,萧育手上的力道却霎时松了。她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眉目英挺的男人,她用言语激他,他本该恶狠狠的眼神却是出乎意料地温柔。待到他呼吸甫平,才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无辜的语气中含着一丝狡黠:“你呀,尝到玩火**的滋味了吧?”
傅瑶眼里含泪,定定地看着他,显然还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拙劣的顽笑。萧育轻柔地为她整理好衣衫,双手扶住她的肩笑道:“看来真是吓得不轻。今日是我不对,这场赌算我输了,今后定为才人做一件事,但凭吩咐。”
确认萧育是在说真的,傅瑶顿时泪如泉涌,起先只是抽噎,最终却倚在他怀中大哭起来。先是要拳打脚踢地挣脱他,现在又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这算什么?傅瑶深恨自己的无力,就如她刚刚意识到,她在永巷中奋力一搏争得人上人的全部资本,也不过是这区区清白之躯。
萧育倒似很满意她现在的表现,话语中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惜之意,但那飘忽的声音响在耳畔,却恍若有几分不真切。隔着窗外雨水的穿林打叶声,傅瑶似乎听到他喃喃地说:“我这次第一次瞧见你哭,为什么总要在人前装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模样?我最讨厌你那副模样,为什么不敢脱离这宫闱的桎梏?为什么不敢做真正的自己?”
傅瑶在上官氏那里求了恩典跟随萧育学琴已有月余,二人总是谦恭往来,“先生”、“才人”相称,君子之交淡如水。入宫后头一回有人与她这般坦诚说话,她只觉得心中说不出地怪异。然而,她毕竟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缓缓爬起来拭干净泪水,倔强地说道:“是妾心中定力不够,因而不能克制琴音,日后自当更加勤勉。”
不知道把情绪设置得这么哭天抢地是不是合适呀=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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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回 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