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几场春雨过后,地气萌动的长安便一日暖似一日,整个未央宫也被笼上了新柳的蒙蒙绿意。虽然风中余寒尤厉,然而毕竟交了春,料峭的风也不由得沾染上了几丝杏花杨柳的暄暖和热闹。这日,政君见外头太阳正好,便取了压在箱底的衣物出来晒。
抖开一件素淡忍冬印花纹的棉袍,政君触手摸到一件冰凉凉的硬物。翻出来一看,居然是萧育年前送过来的半块玉珩,上元那天本来都要还给他,结果一闹又忘了。她将玉珩对着晶亮耀眼的阳光,眼睛眯成一条缝,瞧那莹白色的玉里面云蒸霞蔚似的脉络纹路。想起那天晚上的种种经历,政君不自觉地将唇角抿成了一个弧度。
一个讥嘲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又着什么疯魔了?对着一块玉傻笑?”
政君慌忙将玉珩握在手中背到身后,仿佛被人发现做了不该做的事。原来是她刚来织室时碰到的那个娇俏绣娘,唤作宝婵的,此时正与另一个绣娘莲心抱着一竹箧要晒的衣服倨傲地站在她跟前。政君见是她,仍旧是面上淡淡地见了礼道:“你们先忙,我回屋取一些冬衣。”
柔和的阳光照在太皇太后上官氏的脸庞上,显出了平时不甚明显的细密皱纹和发间银丝。她倚在靠窗的黄杨百蝠藤椅上假寐,下首跪着新来的长乐宫才人傅瑶,正一边替她捶腿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她从内监和宫人嘴里听来的民间故事。
上元节前长信殿侍奉太皇太后的一名才人年满三十岁,按例放出宫去了。傅瑶自知在琼芳阁继续呆下去实在是自讨无趣,因此主动补了这个缺来了长信殿。又因做得一手极好的桂花松鼠鱼和酒酿糯米而被上官氏挑到了身边伺候,竟成了东宫有头有脸的才人。
长乐宫与未央宫仅一水之隔,却与未央宫截然不同。在未央宫的条规戒律和宝相庄严下是奔腾的血气和浅淡的调侃,把纵横方正的灰色殿脊涂抹成大红大紫。每当晨光熹微、日影翩跹之时,庞大的宫廷机构运转起来,掖庭八区宫人内监穿梭其间,这滋滋的热闹就如沸腾的海。与之相比,长乐宫就如搁浅在海滩的沉舟,锈迹斑斑,拉之欲朽。纵使身旁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她的主人也只能守着这座潮打寂寞回的空城,守着上一朝天子的遗像与往事,直到这一切随她缓缓沉入西风残照中的陵阙。
为此,傅瑶的到来无异于为长久不见新人的长乐宫注入了鲜活的青春气息。她侧着头微微仰起脸,散落在颈项上的碎发如仲春清白柔嫩的玉兰花蕊,“殿下您猜,最后那个比武的人是跟匈奴王子说了些什么,匈奴王子才认输的呀?”
上官氏没有睁开眼睛,而是轻轻哼了一声。她喜欢听傅瑶从各处搜罗来的民间趣闻,因此傅瑶也不遗余力地向各方打听,她现在说的就是上元节那晚在尚冠里前街随呼韩邪单于来长安朝觐的匈奴二王子与长安游侠比武的传闻。
傅瑶知道上官氏的意思是让她继续说下去,便笑道:“那名侠士说‘这里就靠近承天门,若是你胆敢在这里闹事,就是公然挑衅我大汉天子的颜面。’所以匈奴王子才不敢轻举妄动。”
上官氏轻咳了几下,仿佛是想笑又没有笑出来,傅瑶忙将温在玉盏里的冰糖雪梨羹喂给上官氏喝下,她这才问傅瑶:“你必定又是听六顺胡诌的吧!他一向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哪有侠士这样说话的?那个匈奴王子的侍从敢在承天门拔刀,又岂会被几句话吓唬到?”
傅瑶顺着上官氏的话说:“殿下明见,奴婢初听时也颇觉夸大其词,依您看又是如何的呢?”
上官氏抚了抚怀中一只油光水滑的猫,慢条斯理地说:“那个侠士与匈奴王子的师父必有渊源,只怕还是同一人。他既报上师门,对方一定不会再为难他。”
傅瑶细细想了一回,果然前因后果都能说得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人在模仿另一人,但也有可能是学过同样的招式。否则出招怎么可能比用弯刀的匈奴人还快?傅瑶心悦诚服地笑赞道:“殿下真是明察秋毫。”
再抬起头看上官氏,她不知何时又阖上了双眼,神情安详,似乎已经入睡。傅瑶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在长乐宫一个月有余,她对这位孝昭帝生前唯一的女人也有所了解。她看似对什么都不闻不问、性情漠然,实则是因为对什么看得通透,什么也都入不了她的眼。论精明持重和对世情的洞若观火,未央长乐两宫之中若是有人能及得上她,那也只能是皇帝陛下。
就如她听故事的时候,看似是神游物外。其实长乐宫里一响一动,她都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的很。有时不挂在嘴边,只是生性冷漠寡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一名宫人迈着小碎步进来,在珠帘外细声细气地禀道:“太皇太后,太子殿下前来请安。”
上官氏半晌没有声响,安息宁神的沉水香从九层博山错金镶绿松石的香炉中袅袅地升起。上好的沉水香,只消一星,那香气便可萦绕殿中,数日不绝,正合上官氏做事说话沉静如水的脾性。帘外的宫人依然低垂眼眸,静得只听到黄铜水漏中,水滴坠落时细不可闻的滴答声。
傅瑶轻轻唤道:“殿下,外面起风了。您要是想歇息,奴婢扶您到榻上去。”
上官氏终于吩咐传话宫人道:“让他回去罢。回去以后,让他好好想想,昨日陛下斥责他的那件事,他究竟错在哪里。”语气虽然淡然,但是对太子避而不见,可见确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傅瑶心中微微一惊,待到服侍上官氏歇下了,就去问长信殿里最为机灵的六顺。六顺抓耳挠腮了一阵子,就是扭捏着不肯说,直到傅瑶把手上一只翠汪汪的翡翠镯子褪下来塞给他,六顺才勉强透了一些口风。原来是司马良娣生病,太子在宫中请巫医祝祷,因而遭陛下斥责。
傅瑶暗自琢磨了一回,又问良娣生的是什么病、病得重不重,六顺却一点都不肯再说了。
司马良娣死了!死在韶光灿烂、惠风和畅的四月末她的二十整岁生日上头。这个消息在永巷不啻是平地一声雷,接踵而至的是夏初第一场大雨。待到雨后天晴,永巷甬道里石砖缝隙间的积水还没有干透,树上的蝉声便隐隐地响了起来。
对于这样一朵年轻鲜活和汁液饱满的、却在刹那间凋谢的红颜,有人惋惜,有人窃喜,有人捕风捉影,有人未雨绸缪。唯一能肯定的是,帝国的皇太子刘奭为爱妾的死而日夜伤心。不但因为悲痛而形销骨立,不再亲近身边其他妃妾,而且行事宽仁的他居然下令杖毙了一名孺子。据说,那名孺子因为嫉妒司马良娣的盛宠,将一只腐烂发臭的死老鼠放在了送给司马良娣的寿辰礼盒中,令她受惊心悸而死。
当三月有声有色地描述司马良娣惨死、太子悲恸欲绝的情景之时,织室中的绣娘却均为太子的深情所倾倒。这其中自然包括政君,她突然想起了冯媛所说的七夕宫宴,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扭伤脚的司马良娣呵护备至的举动。她甚至为冯媛叹息,即使她顺利嫁入太子宫,恐怕也永远无法赢得这位心扉紧闭的忧郁皇子的欢心。
可这对绣娘而言毕竟还是事不关己,真正为太子忧心如焚的是王皇后。因为皇后的阴郁心情,永巷上下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事,生怕自己的一不小心冲撞到了椒房殿哪位贵人的怒气。织室却在这当口被发现有绣娘与内监将私相授受,将内宫的绣品盗出宫去贩卖。平日里念在绣娘油水不多,少府内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时无异于顶风作案,正撞到了风口浪尖上。为此,杨姑姑受了大长秋的训斥。她痛定思痛,决心将织室的习气整肃一新。
廊下盆栽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千叶重瓣的殷红石榴花,底下衬着绿油油的阔叶子,如落霞织锦一般灼人视线。政君用花草汁子染过的碧青色丝线补着一件翠底黄鹂鸣枝的素单蝉衣,却见三月急匆匆地跑过来对她讲:“政君,不好了。上回被逮住的那个小内监今天受审讯之时,居然咬出曾经给你私底下传递过东西。杨姑姑发了好大的火,现在叫你过去呢。”
政君只想到夹带织物这回事,放下手中针线茫然道:“我并没有让人私带绣品出宫。”三月催促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先过去看看吧。”
到了织室的议事厅,政君只见杨姑姑端坐在上方,地板中间伏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内监,下面分两排站立的绣娘大气都不敢喘,巧玉见到她,却向她一连丢了好几个眼色。初夏时节本就有些闷热,众人挤在狭窄的议事厅里,汗流浃背中更添了几分烦躁。
政君不敢多看,小心翼翼地跪下施了礼。那名小内监却转头看她,声音沙哑地指控道:“就是她!那天一个男人将一枚玉珩交给我,让我转交给织室的王政君姑娘。”
政君未料到是玉珩惹出的官司,脊背上冷不丁出了一阵汗,但忆及那天收受玉珩时是巧玉做的中间人,她根本没有看到内监的脸,这名内监也自然不可能认识她的脸,便稳住心神,勉力镇定地答道:“杨姑姑,我是有一枚玉珩,但那是我自小的随身之物,并不是男子相授。至于这个小内监怎么知道我有玉珩,我就不得而知了。”
小内监极快地回应道:“我与这位王政君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不是她真的违反宫规,我如何能知晓她有玉珩?又何必冤枉她?”说罢又没好气地对政君道:“我劝你还是别抵赖了,不如像我一样赶快坦陈,还能减免一些刑罚。”
杨姑姑素来不喜政君,本欲趁此给她一个下马威,喝令身边宫女去政君住处翻寻箱笼。不多时便有宫女拿着玉珩急匆匆地折回,又对杨姑姑耳语一阵。杨氏手中捏着玉珩,斜睨了一眼地上脸色铁青的政君,“既是你随身之物,为何不随身携带?”
政君自知失言,尚未想好如何开口辩解,倒是宝婵蓦地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去晒宫衣的时候看见政君握着这块玉珩发呆。看到我过来立即神色慌张,将玉珩藏到身后。当时还不觉得,现在再想想,这其中必定有蹊跷。”
莲心点头小声附和说:“当时我也看到了。如果真是她的东西,她必不会那般鬼鬼祟祟。”
四五月里,天气已经颇有暑意。政君被滚滚袭来的热浪罩在里面,汗一层层逼湿了衣裳。她从未想到那次晒宫衣的无意事端,竟与他们几个的串供织成一张罗网,将她缠得不可脱身。
杨姑姑逼视地看向政君,冷笑道:“看你的脸色,宝婵和莲心说的是真话?”
政君知道杨姑姑也想借此事拿她立威,脸上却仍不肯露出气馁之色,只望着她道:“玉珩的确是我的东西,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会承认。”
杨姑姑道:“既然你执意不认,那我只好让人打发你去掖庭狱,那里的宦官会严加审问。”
掖庭狱!政君身上一凛,浑身汗毛都仿佛竖了起来。一年前在那里做杂役的日子尚未离她远去,现在想来仍旧是不堪回首。掖庭狱虽不比暴室脏乱潮湿,但劳役繁重,少说也得脱一层皮才能出来。她强忍住身体的不适,俯身下拜道:“政君没有私相授受,一旦身陷牢狱,却极易屈打成招。事关政君清白,还望姑姑兼听则明,将来我必定感恩戴德回报姑姑。”
巧玉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见政君始终没有将她供出,心中又有几分愧悔。眼见此刻她的证词已经是政君获救最后的希望。她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回禀道:“姑姑,宝婵与政君向来不和,她的话实在是不能全信。我也见过那枚玉珩,政君在我面前并无惊慌隐瞒之意。”
双方各有说法,众人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止,有两个平日里使唤过政君的大宫人甚至大着胆子帮她说好话,提议交给公孙夫人审问。杨姑姑窝了满腔的火正欲发作,却听得门外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道:“姑姑这里说什么这样热闹?好似在说公孙夫人?”
进来的人一身抹茶花鸟纹绸裙,向杨姑姑屈身行了礼,递上牙牌盈盈笑道:“见过姑姑,奴婢椒房殿弄影。公孙夫人命我前来传一名唤作王政君的绣娘过去问话。”
杨姑姑虽然觉得来人眼生,但见她衣饰光鲜,的确是皇后跟前的大宫女才有的仪制。只得稍稍收敛了怒气,打圆场道:“姑娘来得正巧,有人方才说这个王政君与男子私相授受。公孙夫人日夜辛劳,本不该麻烦她。但眼下实在争不出孰是孰非来,还请公孙夫人慧眼明断。”
公孙夫人因为连日来宽慰皇后而显得神色微带疲倦,沏着手边提神的半盏芙蓉瓜片点薄荷。听完杨姑姑的禀报,道:“原来是为这事。将那玉珩拿给我瞧瞧。”
杨姑姑忙从怀中摸出玉珩呈了上去。政君想到公孙夫人与萧育的关系,只怕她看出端倪,心中愈发忐忑不安。未料公孙夫人转而问政君道:“事已至此,何苦不向杨姑姑道出实情?”
政君抬起头,满眼惊惧地看向公孙夫人。她低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珩,与政君的那半块拼在一起,竟组成了完好无瑕的一枚玉玦!不仅是杨姑姑,连政君也惊呆了!幼时萧育留给她的那半枚玉珩被她收在家中,公孙夫人手中怎么会有可以与之相配的玉珩?
公孙夫人转头向杨姑姑不动声色地笑道:“这的确是她随身之物。她母亲曾是我未入宫时的手帕交,这块玉玦本是我与她母亲一人一半,她娘过世之后便将半块玉佩留给了她做个念想。我从没有叫内监传递过此物,想来他必是受了有心人的指使,用诬陷他人来减轻罪责。”
话音未落,杨姑姑额头上早已汗涔涔一片,虽然直觉告诉她公孙夫人是在出言袒护,但是的确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为何她与政君的玉佩恰能凑成一对。只能连声恭维夫人明断。
公孙夫人又递了一盏花茶给杨姑姑,柔声道:“眼下永巷正在整肃宫规,姑姑勤加教诲底下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只不过百密之中更容易有一疏罢了。”杨姑姑受宠若惊,却不敢去接公孙夫人的茶。公孙夫人也不勉强,只留下政君问话,吩咐弄影将杨氏好生送出去。
待杨姑姑走了,政君这才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软了下来,虽是满腹狐疑,但也来不及去想、更不敢开口去问公孙夫人玉珩的因由,忙拜倒在地:“多谢夫人回护之情。”
公孙夫人也不再提方才的事,手中把玩着整枚玉玦,自顾自地说道:“今日叫你过来,想必你也听说了。自司马良娣过世之后,太子不思茶饭,抑郁成疾。皇后殿下也是忧心不已。”
政君道:“夫人为照料皇后殿下,必定也是夙夜难安。政君只恨自己不能为夫人分忧。”
公孙夫人不由地轻笑出来,政君暗自诧异,公孙夫人持重端庄,从未在人前哑然失笑。只听得她已开口道:“你在我面前何时学得这样世故,竟也说起场面上的话来了。”顿一顿,又道:“不过眼前倒真有一个为皇后殿下分忧的机会,只看你是不是心甘情愿。”
公孙夫人将后话说在前头,可见绝非易事。政君将头深深埋入膝盖中,再拜道:“皇后于奴婢有再造之恩。但凡奴婢力所能及的,不敢不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公孙夫人忙让她起来,微微笑道:“你这丫头,哪有让你要死要活的?皇后殿下不过是希望挑几个可心的人儿,去太子宫侍候太子殿下。”
那一字一句如裂雷一般落入政君耳中,她大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脑中嗡嗡直响。半晌才强压住语声中的颤抖,“奴婢……奴婢愚质。别的事自然不敢推辞,只是……从未想过能以粗鄙之身侍奉于储君左右。”公孙夫人说得隐晦,政君却何尝不明白。此去明说是伺候太子,实为侍妾去抚慰太子情伤。殿外恍惚卷起一阵热浪,摇着累累红珊瑚般的石榴花簌簌地落下,这样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盛景,正如上元那日满天璀璨烟花,姨娘满脸喜色地对她说:“姑娘好福气,这么快就得了皇后殿下的赏。”皇后的用意,到今时今地终于有所了然。
公孙夫人似乎早猜到她会推辞,因此并不气恼,反倒柔声劝慰:“你为人敦厚,守矩知礼,并不因为太子权势而想依附于他,皇后殿下几次三番没有救错人,也没白给你家里恩典。”
她从案后起身走近政君身旁,用手掌轻轻抚过政君的面庞,语中尽是怜惜之意:“你见过太子吗?想来是不曾见过的。若是见过,便不会舍得拒绝他,以你的秉性,定会诚心待他。”
政君颊边已有泪痕。一入宫门,百般苦乐,皆为他人所有。唯有一己之心,她不愿违拗。可若不是皇后将她从暴室中捞出来,她此身已不复见于人世,何况一颗清宁自在之心。
公孙夫人沉沉叹了一口气,掰下她那半枚玉珩,问道:“你可是在挂念这玉珩的主人?”见政君缄口不答,兀自抽噎,心中的猜测便肯定了几分,道:“汉宫宫人除非有恩旨,否则年满三十岁才能出宫,他如何能等你那么久?况且,他家里早为他定好亲事。”
政君不愿做太子的侍妾,本是看透天家富贵背后的荣辱无常、恩宠变幻,在织室中平底起波澜,她尚且难以自保,更何况是处在宫廷风暴中心的储君身边。却听公孙夫人提到萧育,不解之中竟泛起莫名的隐痛,只怔怔地抬头望向她。
公孙夫人自认为说中政君心事,蹲下身来替她擦去泪痕,继续说道:“萧育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他诗文策对、骑射校练无一不精,的确容易令女儿家动心。可他生性风流不羁、漂浮不定,惹碎芳心一地,自己却片叶不沾身。你听我这个老人一言,他并非你的良配。”
看政君神情恍惚的样子,公孙夫人心下也是一时不忍,又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实在想不通,我也不勉强你。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到六月初三,我带你们去太子宫。”
政君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织室,杨姑姑余怒犹未消,不过是碍着公孙夫人的面不好发作。见她回来,便命她去把刚领回来的丝线去拾掇顺溜。
新出的丝线极易分叉,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竟是怎么捋也捋不顺。政君烦躁之极,蓦地瞥见拴在腰间的那块玉珩,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一个念头顿时蹿了出来:她要去见萧育!无论如何,他现在是宫里她唯一能商量的人了!
她向玲珑告了假,只说家里有急事,要出宫一趟。又求巧玉暂时替她捋线头。自己匆匆循着记忆向乐府找过来。未央宫的地面全是由致密无缝的金砖铺就,被阳光下晒得烫脚。政君心内焦灼,完全顾不得脚底的炙热,绕了好些冤枉路,终于找到了乐府门前。只见鞋帮顶上居然被蹭开了一个大口子,突兀地露出她通红的脚趾头。
政君向四周打量了一眼,此时空无一人。她稳了稳心神,拐过几个回廊,正是曲径通幽花枝横斜、怪石嶙峋清泉旁逸,环境甚是幽静清凉,却独独记不起萧育的住处。
正兀自焦急,政君却听得近处似有琴箫之声,想了想便顺着那乐声找了过去。
她远远瞥见廊下的梅树,便知是萧育的住处无疑。冬日里结满白花花雪凝的梅枝,此刻却挂满了肉厚汁多的青黄梅子,羞怯地藏在重重碧叶底下。她如濒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眼中倏地起了亮色,不觉加快了脚步。
未及她敲门,屋内琴箫戛然而止,里面的人先推门而出,见她站在门口,不禁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政君,那歌姬才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姑娘!来找公子吗?他又不在呢。”
政君并不记得见过她,此时只觉嘴里发苦,心直直往下坠了三千丈,亦没有功夫与她多寒暄,只问道:“他上哪儿去了?若是不久就回来,能不能借用姐姐的地方稍等片刻?”
歌姬无奈地摇头道:“公子哪里会告诉我们他的行踪?姑娘若有什么要紧事又信得过我,可以写下来由我转交给公子。”
政君此时已是失望之极,一路飞奔过来的汗水被风一吹,皮肤上起了麻栗栗的一层疙瘩,后心里也凉透了。静下来想想,她突然出现在乐府,实在是头疼脑热的冒昧举动。她与萧育有何干系?她早年间虽对他有一饭之恩,但他也都偿还干净了。皇后要她去侍奉太子,这种话又怎么能对男子启齿?即便不顾廉耻说了,他又能怎么样?他与她对彼此皆不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难道他还能就此抛下锦绣前程,与她亡命天涯吗?退一万步想,即便他念及当年恩情助她逃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她和他的家人亲眷该怎么办?
歌姬见政君神色茫然如坠云端,两只眼睛虚空地望着前方,睫毛上的泪珠像秋后蝴蝶的断翅一样忽闪忽闪,也不禁起了心疼之意。连叫了两声“姑娘”道:“你没事吧?”
政君愣愣地摇头,回转过身,跌跌撞撞往回走。脑中思绪如碎萍乱絮一般杂乱,根本凑不到一处。出了一间院门,没留神脚下,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住,便撞到了另一人身上。那人正欲发作,待抬头一看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惊。
那丽人却是傅瑶,她怀中抱琴,束琴的布帛正是眼熟的双绉面料。府内那歌姬原不放心,要送政君出来,此刻遇上傅瑶更是讶异,福了福身歉然道:“傅才人,今日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没想他竟然没给才人通个消息,害才人白跑一趟,明日一定要他好生赔礼。”
政君听歌姬言下之意,仿佛萧育与傅瑶早就相识,而且频繁会面。她一颗心如坠冰窖,咬紧牙关全副精神地忍住眼泪,再不理傅瑶,径自向外摸去。待到乐府门口,见四下无人走动,才松开牙关。许是忍得太久,竟连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了。
就在政君赶往乐府时,萧育刚刚到达太子宫后门,径直被内侍苏良引到了后园,见太子刘奭正负手立在园中假山的亭中,便提袍拾阶而上,躬身行礼道:“殿下。”
新近丧妃的太子恍若是大病初愈,唇线紧抿,脸色亦苍白得要紧。见他来了,忙托了他的手起来,手指远处道:“你也来看看这暮春之景。”
萧育翘首看去,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以望见长安城郊的骊山,正是一片郁郁青青之色。南风掠过,千叶万声,迎风作响。萧育只觉心胸开阔,万籁清明。回首去看刘奭,只见他广袖当风,衣袂翻飞,俊朗湛然如谪仙一般,不由地微微而笑道:“殿下似乎兴致不错。”
刘奭沉默了片刻,攒眉道:“从前她还活着的时候,最爱登高望远。可惜孤从来没有与她一起共登这风烟亭。如今她去了,孤才觉得,如此美景,岂可辜负。”
萧育拱手道:“良娣至死不肯指认淮阳王。殿下许她一死,全其名节,已经是仁至义尽。”
刘奭笑了笑道:“孤的钦弟真是好本事,能调教出这样玲珑剔透的人来。孤自问平日里待她不薄,但她宁愿一死都不肯指认。”
萧育叹道:“以后殿下身边是断断不能再留此种人了。上次殿下假意在宫中请巫医祝祷,不过半个时辰,陛下就亲临太子宫巡视。下次还不知传出什么闲话来。臣听公孙夫人说,皇后殿下正在遴选家世清白、又受过皇后大恩的宫人,届时殿下就不必对女人敬而远之了。”
刘奭用手指轻轻叩在白玉栏杆上,嘴角抽动了几次,终于摇头长叹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
萧育诧异地抬起头去看刘奭,只见风烟亭下几株石榴的落英正被风高高卷起落于他袖幅上,他的脸一半在明亮阳光下,一半却隐在背光暗处,不禁慨叹若这张脸若肯真心笑出来,会是多么倾倒众生。可惜此时却如鬼魅一般,让人心里直发凉。沉默了半晌才想起此次来的正事,忙禀奏了最近今上在石渠阁令各派儒生辩论五经异同的情状云云,道:“陛下似乎有意让梁丘临的《易》、大小夏侯的《尚书》和尹更始、刘向的《谷梁春秋》这些原属民间的学派进入太学设立博士。这些新晋博士现在虽无实权,却有奏对进言之路,今后的仕途更是难以限量。殿下一向崇儒好仁,本就为儒生所拥戴。若能将这些人收为己用,必定更能赢得陛下青眼。”还有关于河东蝗灾的一些奏报,也一一说给刘奭听了,这才告退出来。
萧育出了太子宫,已经将近黄昏。只见血红色的天际有一阵昏鸦飞过,叫声凄厉哀转,终是长叹一声,不忍再听。心中却暗自思忖,若刘奭是个闲散宗室,此刻便可以拥美唱和,设酒飨客;若是个平常士子,此刻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此刻也可与闾里相聚,斗鸡弄狗。可他偏偏生在这帝王家。
最后一段取自雪满梁园的《鹤唳华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九回 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