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三年的元月里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继匈奴王子先贤禅之后,匈奴的呼韩邪单于也率部众前来归降。虽然自武帝绝幕之战以来,漠北匈奴早已失去与汉朝分庭抗礼的实力,但是这支匈奴的臣服对于昭显汉朝国威和平靖西域与羌族的局势显然具有非凡的意义。因此在骊山甘泉宫得到了宣帝举行的隆重接见。
正值新年万国来朝之际,兴致高昂的皇帝令长安街巷在夜晚遍燃烟花,璀璨的烟花临空绽放,将半边城池映成灯火辉煌的花海。未央宫浩瀚深沉的夜空如一袭缀满珠宝的华美袍子,处处繁花锦簇、流光溢彩。
在甘泉宫礼乐齐鸣、外邦宾客穿梭如云之时,织室里的绣娘们也在忙着准备作为节礼赏赐的长寿龙虎纹绸。一忙过后上元节已翩翩而至,这是新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一年一度长安城开放宵禁,未央宫允许宫人与亲人团聚的日子,在长安没有亲人的宫人也多会乐意结伴出宫赏灯玩。
冬日的未央宫寒气凓冽,但上元这一天却处处洋溢喜庆的笑脸和真心或不真心的吉祥话。待到夜幕初降时,大多数宫人已经陆续出宫回家。玲珑却突然急火火地跑过来,对政君道:“披香殿卫夫人上次送来一件貂皮大氅,我寻思着今晚赏灯或许用得上,你快去永巷跑一趟。”
政君正想回琼芳阁取一件东西,因此立即答应了。因怕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马上收拾好往掖庭这边过来。与披香殿衣物上的宫女做了交割,回到琼芳阁时,正如政君所愿,阁子里黑着灯,可见人都已经走了。她走到沅菀从前的床铺前,蹲下身屏息凝神在沅菀床下摸索,希望能摸到类似暗格的机关。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寂静的阁子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动。政君又急又怕,直至额上细细密密地涔出汗,却仍是一无所获,并没有沅菀死前所交代的信物。政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物件已经被张婕妤发现带走?还是……沅菀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她为什么要骗自己?
千般滋味涌入心头,政君鼻腔里一阵酸楚,差一点要打出喷嚏来,慌忙掩上门出去。回眸时不经意间看到傅瑶的床铺空空如也,但来不及细想,匆匆忙忙向宫门口赶去。
万家团聚的上元之夜,未央宫死寂得如同空谷回响。但一出宫门,闹市上便有灯影交错、流光舞榭,男男女女过往流连,将政君心中的恐惧慌乱都冲淡了,她便就近在街上雇了一顶小轿去往城门街的家中。
回到家中,政君惊诧地发现原来颓败的堂屋已经被整修一新,原来门前泥地上的藤萝杂草也被尽数除去。家人正扶老携幼,连着她十来个兄弟,在堂屋里备好瓜果糕饼,等她回来共同祭拜月神。政君拜过父亲与继母,心中还兀自疑惑,父亲王禁却一把用力扶她起来,将她的胳膊都捏痛了也浑然不知,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堆在了一块儿,一迭声地道:“没白养你这个闺女,在皇后跟前当的好差使,院子是用她前番命人送来的金银修过的。她说是给你的赏赐,正好用在咱们家刀刃上。”
没等政君反应过来,继母赵氏也跟着赔笑道:“姑娘真是有出息!入宫半年便得了皇后殿下的赏。说句没轻重的,将来若也留在宫里成了夫人,那咱们王家祖坟上都得冒青烟哩!”
政君素来不顶撞继母,但见这句话说得实在离谱,还是忍不住道:“姨娘可千万别这么想,那宫里头的夫人都是有些家世的。咱们虽不能自轻自贱,但也不能存有多少非分之想。”
赵氏脸上讪讪的,忙连声附和。小弟王商已经忍不住,闹着要吃饭,王禁见状也嚷起来:“女人家就是嘀嘀咕咕的麻烦,还都杵在这儿干什么?快开饭吧!”
一家人别别扭扭地围着桌子坐了,絮絮叨叨地侃着些有的没的,竟然安安稳稳地将一顿饭吃了下来。没有了从前的鸡飞狗跳和横冲直撞的喧嚣,于政君而言自母亲被休以后还是头一遭,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团圆饭了。酒足饭饱以后,政君仍像从前那样想去刷碗,妹妹君力早已将脏碗摞在一起抱去了厨房,说什么也不让她动手,反倒让政君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一母所生的哥哥王凤解围道:“时辰不早了,政君难得出宫,我先带她去外头转转。”王凤经人举荐,在戍守未央宫的期门军里头混了个微末的职位,虽还未成亲,但已经在外头自立了门户。其他弟妹自然是怕他的,赵氏也不敢多说,王凤便取了件斗篷与政君出门。
拐出巷口,街市上全是卖花灯的商铺。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夹杂着璀璨的花灯,令人如同在瑰丽星空之中穿行。夜空里明明灭灭随风飘散的是希冀吉祥安康的龟甲灯,沧河中星星点点随波逐流的是祈祷永结同心的莲花灯。远远看去,仿佛是降落在人间的河汉清浅。
王凤却没有心情赏灯,而是转头问政君:“你在宫中如何,皇后为何会赐下那么多金银?”
政君听大哥的语气隐约有责问的意思,忙道:“你别担心,我在宫中并未见过皇后,更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也不知为何皇后会突然赏赐,而且还是直接送到家里来的。”
听此一言,王凤眉间的川字又深了几分,斟酌着对政君开口道:“大哥知道你很有分寸,但那些个娘娘从来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一定要多加小心,别被一些小恩小惠蒙蔽双眼。从前你还小,我一直都未告诉你母亲真正的死因。现在你已经入宫,告诉你也是给你提个醒。”
政君心中巨震,迎面袭来的寒风吹得她手脚冰凉,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瞧着王凤:“真正的死因?难道不是因为恭哀皇后难产而亡,母亲作为医女有失职之罪么?”
王凤脸上有淡淡的讥嘲,“失职之罪又怎会中途被放出宫?我在期门军当差,有时也会向羽林军里的老人打听一些旧事。才知道放母亲出宫或许根本是一个圈套,只是为了让母亲引出那个一直抓不到的医女,她才是在恭哀皇后生产之际谋害她的罪魁祸首!”
政君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长久以来想不明白的死结被解开,露出底下狰狞可怖的腐肉。她脸色几近煞白,下意识地拽住王凤的衣袖,问道:“那……那个医女可还留下什么子女?”
王凤摇摇头道:“她被满门抄斩,想来是不会有漏网之鱼的。”说到此,他面庞渐渐变得柔和,伸出手揉了揉政君的头发道:“大哥并非拿当年之事吓你,而是想告诉你,人心难测,你可千万别做出被人出卖反对人感恩戴德的傻事。”
政君无力地松开王凤的衣袖,嘴角泛出苦笑,脑中不住地回荡着——原来如此!四个字翻来覆去,如千钧重地压在心头。她没记错,鸡窝之中的确藏着一条逃过大劫的漏网之鱼!
她对王凤说:“大哥,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会一切小心。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再想想。”
王凤满是担忧地瞧了她一眼,并没有做声。政君只好改口道:“放心,我同两个宫里的姐妹约好了在前面的馄饨铺见面,你还怕我丢了?”王凤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看着政君郑重地点点头,才舒了一口气叮嘱道:“别玩得太疯,早点回家。明早又得走了。”
政君不迭声地答应了,目送王凤向来时的方向走去。王凤仍是不放心,一边走一边往回看。政君挤出笑向他挥了几次手,王凤的背影终于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看不见了。
政君叹了口气,默默地向人流更深处走去。上元时节,家家灯火,八角垂绦的走马灯如变戏法一般转动不休,忽明忽暗的光打在政君脸上,她怔忪地看着灯笼每一面所绘的广寒仙子,或月下独酌,或衣袂飘舞,或回眸浅笑,或迎风欲泣,每一幅都是姿容秀美、栩栩如生。
店家以为政君有意买灯,忙赞道:“这位姑娘好眼色!这灯笼架用的是岭南白竹,您摸摸,细腻光滑,触手升温。这糊灯笼的纱布是名贵的冰鲛纱……”
政君微笑着摇了摇头,想迈步继续往前走。才走出两步,却惊诧地定定站在了原处。
隔着人潮汹涌,她看见萧育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向她微笑挥手,仿佛是在黑暗雨夜泥泞中赶路的游子,瞧见原野尽头亮着一星橘黄色的灯火,一颗空荡荡的心顿时有了着落。
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待到揉了揉眼再看,萧育已经走到近前,年轻俊逸的脸上如微风吹流云一般徐徐绽放着笑容,笑问政君道:“怎么了?又发呆?”
政君猛然醒悟过来,忙作福道:“明……公子,好巧好巧!”萧育呵呵笑了几声道:“这样人多的场合无需拘礼,倒叫外人看着奇怪。看你的样子,病已经大好了?”政君经他提醒,才想起一个月之前生过一场大病,忙将荷包里萧育的半枚玉珩取出,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已经好了!多谢。”
没想到萧育竟将手掌摊开,政君啊了一声,心中暗想送出去的东西居然有要回去的道理。萧育看着她,笑得好整以暇。政君无奈地撇撇嘴,要将玉珩放回他的掌心,刚伸出手,却又立即缩了回来,牢牢攥着那枚玉珩藏到身后,笑道:“不行,你既然把它送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你现在想要我的东西,就得再拿一样东西来换。”说着,目光就落到了方才的八角垂绦走马灯上。
萧育向灯笼铺瞧了一眼,笑声显得格外清亮。他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既然要送东西,总不能太落俗套。不如随我去承天门那边逛逛?”
承天门外就是店铺林立的尚冠里前街,上元节必定是那里最为热闹,花样也最繁多。但距离政君的家有不远的一段路程,政君面露难色。萧育笑吟吟地说:“不过承天门离此处的确远了一些,还得麻烦本公子我把你送回来。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政君立刻绽放笑颜,“去!”
尚冠里这边果然是人如海、灯如昼,不但是观赏烟花的绝佳地点,而且还多了许多卖热酒熟菜糖葫芦奶油酥的小贩,饿了的行人买一些吃食,又能驻足半天。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政君嚼着刚买的冰糖葫芦,望着庞然大物承天门上的灯火,踮起脚尖一边看一边问道:“听说陛下与皇后殿下每年都会在上元节登临承天门与民同乐。你说今天能看得到陛下吗?”
萧育随口答道:“今年陛下与皇后在甘泉宫过年,定是太子代替陛下前来观瞻。”
政君心里又起了好奇心,想问一问太子宠姬司马良娣是不是也在。但转念一想,既然是皇后才有资格登上承天门,那么自然是太子的正妃才能过来,很快就把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蓦地瞥见一家武馆门口搭起了高高的擂台,台上两人正在比武,台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她忙拍了拍萧育道:“公子,不如我们过去瞧瞧。”
待到挤进人堆,政君才看清楚台上两人缠斗得正紧。一人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出快拳如千斤压顶,密不透风,但不免失于无聊。他的对手却是一位翩翩的青衣公子,此刻正腾挪闪跃,招式百出,看得人眼花缭乱。政君听见身旁两名看客正交耳咋舌,“已经过了百招,还未分出胜负。”眼看大汉已经气喘吁吁,那位公子却突然发力,凌厉的掌风从空中直罩大汉面门劈下。只见一片玄青色的长衫笼罩而下,就如雨过天青云破,苍穹直压头顶。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大汉避之不及,转眼间那公子的手掌已横切到他颈前。众人愣了一晌,待反应过来,全场登时掌声雷动。彪形大汉也并未恼怒,而是极有风度地抱拳示意。那名青衣公子也是微笑着欠了欠身,举起武馆奖赏的一等宝物——一柄盘虬卧龙的玄铁宝剑向众人示意。那名大汉因为之前连赢两场,因此挑选了一件二等宝物——一只蝴蝶银流苏发簪,交到台下一名观看的少女手中。少女的脸升腾起了绯红的云霞,在人群善意的哄笑声中跑开了,留下那名大汉红着脸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台下看客纷纷提醒他:“快去追呀!”
政君转过头去看萧育,他似乎并没有兴趣与那位青衣公子一较高下,面色如常地品评道:“这家武馆的老板倒很有心思,不但用不同的礼物吸引比武之人,而且挑选礼物也是个噱头。”
政君有些气恼,故意不接他的茬。却发现台上已经重新站了一名黑脸年轻人,那人年纪不大,却因为深陷的眼眶和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而显出不合年龄的老成。青衣公子愣了愣才转而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是外邦客人有兴趣玩玩,那我就出让三招以奉陪。”
黑脸青年轻哼一声,用蹩脚的汉话不屑地回道:“用不着!”
台下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有暗骂黑脸青年不知好歹的,也有揣测黑脸青年身份的。青衣公子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但仍是耐着性子问:“兵器还是赤手?”
黑脸青年拔出腰间的佩刀,却是一柄铮亮如天山明月的弯刀。青衣公子便直接以方才赢到的玄铁剑对阵。除去剑鞘,剑锋如一泓秋水倾泻而下,寒气逼人。
双方都看不出彼此的破绽,因此选择了对峙。一人握弯刀,有如草原上一往无前的凶猛虎狼,一人持长剑,如中原大地上温和儒雅的一缕清风。本来喧闹的台下此时是出奇地寂静,看客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这一对气势非凡的比武者。
突然,青衣公子手中的剑如流星、携雷霆之势迅捷地刺向黑脸青年,青衣公子使剑之时虽然招招凌厉,但身姿俊逸,如雪落九天、柳随风舞,瞬息之间便已击出极快的六招,黑脸青年只能堪堪躲过攻击,惹得众人齐声叫好。政君却听见身后萧育轻声叹道:“招式灵动变化有余,力道却优柔不足。沉不住气率先出击,无疑是主动暴露空门。”
话音未落,黑脸青年似乎已经摸清青衣公子的路数,站稳阵脚开始反扑。令人惊诧的是,他是以左手持刀,重重地劈在玄铁剑剑刃之上。浑厚的力道穿透剑身,竟然迸溅出暗红的火星。出招伊始变化奇诡的青衣公子本还欲虚与委蛇地拖垮对方,怎奈从小都是学习如何对付右手持兵刃的人,遇上这位黑脸少年竟连续攻了几个虚空。往往是他借助玄铁剑才挡住雷霆一击,还没缓过气来,弯刀的招式便恍如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铁墙,一刀接一刀蕴着十成的力道劈下来。青衣公子被攻得连连后退,已经退到了擂台边缘。黑脸青年仍没有住手的意思,反倒趁对手躲避弯刀的时机虚晃一招,“叮”一声将他的剑打飞出去。黑脸青年一手接住剑,一手持弯刀,如同耍双刀一样舞了半晌,才将剑往台下的泥地中一插,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灰尘道:“使得还算顺手,这把剑我要了。”
青衣公子捂住伤处,险些气结,咬牙忍痛斥道:“你又不用剑,夺我的剑去又有何用?”
台下的人也看得分明,黑脸青年明明可以再挑一件宝物,却硬要夺取青衣公子的宝剑,显然是存有侮辱之意。看客中有不少是路见不平拍案而起的尚武之人,见状纷纷骂将起来。
黑脸青年斜睨着眼,冷声道:“还当中原人待人接物多么友善,原来是一把剑都输不起。”
众人看他言谈之间颇有几分傲视天下的气概,一时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现在比武已不是简单的比武,已然牵扯到了民族尊严。众人既不能抽身而退,又没有实力与胆气与之决一死战,碍于他刚才的话更不能破口大骂,只能在台下气得干瞪眼。
萧育碰了碰政君乌发间的青玉簪问道:“你这根簪子是哪儿来的?”
政君也正因为黑脸的无礼而义愤填膺,哪有心情顾得上萧育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随口答道:“地摊上淘的。”未料萧育却道:“那就好,借我一用。”
政君啊了一声,发簪已被萧育解下,浓密的乌发失去束缚,如黑绸一般铺在肩上,脸霎时就红了。萧育在人堆中高声喊道:“且慢!”人群开始骚动,纷纷往政君这边看过来,而这一间隙的功夫,萧育已经干净利落地跃到擂台之上。待黑脸青年看清楚萧育那一套行云流水的步伐,不由得微点了下头。看样子必定经过高手指点,是个值得一斗的对手。
政君发簪被夺,又羞又恼,却根本来不及发作,只能紧握拳头注视着台上的萧育,胸口怦怦乱跳。只听他朗声道:“我们汉朝有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是按照今天比武的规矩,是胜的人有资格先挑选宝物。为了顾全规矩,不如我们再来一场比试。若是我赢了,宝剑物归原主。”
黑脸少年有意与萧育比试,却不愿意收敛傲气,昂头问道:“若是你输了呢?”
“若是我输了,”萧育边说边瞥了一眼青衣公子,见他重重点了一下头,才笑道:“归你。”
黑脸青年眼色阴沉下来,对方居然能如此自信,着实令他吃惊。“我用弯刀,你的兵器?”
萧育看似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青玉簪,微微而笑:“就是它了。”
台下一片哗然,政君险些被气昏过去。甚至有人高呼:“兄弟,若你没有兵器,可以再去宝物中挑选一件。别拿性命开玩笑啊!”萧育敛衽拱手,微笑着平静地看向对方,黑脸青年的眼神先是愕然,随后渐渐变为讥讽,恨声道:“你可别后悔!”
黑脸青年瞅准时机,满蕴力道向萧育攻来。招式中既有饿虎的凶猛,又有豹子的矫健,如猛虎下山,长蛇出洞,比刚才对阵青衣公子的刀法更为精彩,也更具杀意。反观萧育,虽然闪避之间衣袂翻飞,身姿宛然自若,风流天成——但是终究在闪避。甚至一瞬间黑脸青年的弯刀呼呼地从萧育头上划过,挑衅地割下他一缕头发。
方才的青衣公子以为萧育也要采用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策略,不由得摇了摇头,双眉紧蹙。十招过后再往台上看时,却见萧育已经开始进攻。青衣公子凝神看了一晌,霎时目瞪口呆。萧育的出招路数与黑脸青年一模一样!只不过比黑脸青年的刀法更快,在对方的弯刀触到自己肢体之前已经用青玉簪迅速地击中对方。围观的人群这才对青玉簪的妙用恍然大悟,原来看似脆弱的玉簪竟是点穴的利器!几处大穴点下来,不怕那个黑脸不浑身酸软地倒下去!
事已至此,黑脸少年才知道自己方才犯了多愚蠢的错误。对方攻击时眼中的狠厉阴冷与刚才的温和慵懒判若两人,幸好对方所持的是玉簪,若也是弯刀,自己身上已经不知有几处筋脉被挑断。这样杀意腾腾的破解手段,只有传给自己刀术的师父能够想出来。但比起师父更为可怕的是,眼前的人用的……也是左手!
铮地一声,黑脸少年再也无法握紧手上的弯刀,弯刀掉落在擂台上,眼看萧育胜局已定。众人还未来得及欢呼,忽然,从人群中跳出数个身手敏捷的匈奴人,将萧育包围在中间。
萧育自知寡不敌众,自然停下来,摊开手掌,脸上习惯性地带上人畜无害的笑意。
黑脸青年挣扎着爬起来,一旁的匈奴侍卫想要上前来扶他,却被他气急败坏地一手推开。他恶狠狠地盯向萧育,那名侍卫恭敬地垂立在侧,用匈奴语与那名黑脸青年交谈。众人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在为萧育捏一把汗。萧育突然开口,说了两句匈奴语。
黑脸青年的眼神转而变得茫然起来,打量萧育的目光也微微温和了一些。他思考了一瞬,终于挥手示意手下放开萧育。又用汉话对围观的人群说:“我输了,宝剑归你。”
全场顿时沸腾开来,兴奋的人群冲上擂台围着萧育又笑又跳,乱哄哄地问他刚才说了什么,那情景仿佛比天下大赦还要值得庆贺。武馆的老板是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好不容易挤进人堆,可他说出来的话很快就被人声所覆盖,萧育只依稀听到所有的一等宝物都可以送给他。
政君在人墙外面,踮起脚来怎么看也看不到萧育,心下不禁有些着急。却突然被一个闪出来的人影拉住手,飞快地往人烟稀少的小巷里跑。政君以为萧育还被围在人群之中,也看不清眼前人是谁,她心里十分害怕,连声叫“放开”,那人却置若罔闻,一心只拉着她一路飞快地跑。待到她摆脱了狂欢的人流停下来,脸颊已经被冷风吹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才发现眼前之人居然是萧育!
萧育也跑得气喘吁吁,一看政君脸颊红得都熟透了,又吭哧吭哧地笑起来。政君委屈地跳起来:“你还笑!”想到萧育方才与那黑脸青年以命搏斗的殊死瞬间,她的眼泪居然如决堤一般纷涌而出,心事往事一起涌上心头,她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眼泪,仿佛是要将半年以来的辛酸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母亲的死、沅菀的死、傅瑶的怨毒、大哥的担忧逐渐都离她远去,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只想哭他个天昏地暗、龙血玄黄。
萧育显然也被政君毫无征兆的大哭给惊呆了,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鲁莽。急忙凑上去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政君边哭边将自己的眼泪全都抹到萧育身上。萧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一向最为爱惜仪表与服饰,但政君这么做,他心里反而有一丝酸涩夹杂的欢喜。
“阿秋——阿秋——”政君打了两个大喷嚏,才将哭慢慢止住了,却见原来是萧育从路边摘了一朵狗尾巴草在她鼻尖上挠,眼角一酸又要哭出来。萧育忙扔了狗尾巴草,从内襟里掏出一对月牙碧玉耳坠,歉意满满地说:“真是对不住,我再也不敢抛下你了。但是当时乱成一团,若是再不走,恐怕羽林军就要来,情急之下也只给你拿了这对耳坠。”
政君看萧育眼神真挚得要拧出水来,身上的衣服却皱巴巴的不成样子,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萧育见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垂头叹道:“幸好上元灯市就要散了,这里行人又不多,否则别人还不知道我们出了什么事。”
政君一摸头发,这才发现秀发还都散落在肩上,因为方才不顾形象的大哭早已乱成一团,双眼红肿,满面泪痕,实在容易引人遐想。慌忙将头发重新挽好,又用萧育递过来的水洗了洗发烫的脸颊,直到别人不能轻易看出她哭过的痕迹之后,才同意被萧育送回城门街的家中。萧育一路上又絮絮叨叨同她说了许多话,比如那个比武的青衣少年其实是冯媛的三哥冯参,又比如他对黑脸少年说的匈奴话其实是半真半假、连蒙带骗,所幸那个少年真的信了。萧育自己都说他未曾在别人面前说那么多话,可惜不知是因为太累或是其他原因,事后政君都记不得了,甚至许多疑惑也忘了问他,比如他跟那个匈奴人究竟说了什么,又比如为什么专挑这副月牙耳坠。只记得那一个奔跑在长安大街小巷的晚上,似乎并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意彻骨的夜风,照亮她前路的是长安上元的月亮。
多年以后,冯媛曾经自以为精辟地替她总结,之所以她会对萧育动心,大抵是因为她这大半生,在旁人面前总需要拿捏着情绪过日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而在萧育面前,她是一个真情流露、跳脱潇洒、敢爱敢恨的、不再顾忌后果但求俯仰之间无愧于心的王政君。
政君却从来不承认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情愫,正如她不知道,命运的罗盘在这一年的上元夜开始转动,她此生为数不多的灿烂光明就这样戛然而止。当她披散的长发被浓黑的晚风掠起,她哭着叫着跑过花团锦簇的尚冠里前街,拐进迂回曲折的深巷之时,有一个人正孤独地站在高处承天门城楼上,笼在灯火微带暖意的晕黄光线中,嘴角微微上翘地注视着长安月下满地星光之中的她。而当他在红绡帐中就半盏烛火打量着眼前新人怯生生的面庞时,他却并不记得,他们曾经相逢在上元节火树银花的晚上。
哈哈,为什么他们的招式会这么像呢?看过《云中歌》的可以YY一下,倘若孟珏没有死,汉朝疆域内自然不会久留,那会去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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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回 上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