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芫花 第67章 蒲草野花

车队前方为首的马车中，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此刻正端坐在软垫上沉默着，那白皙光润的面容上尽显不悦，偏斜着身子似不想搭理自己身侧那聒喋不休的男人。

“我的好夫人，这是还在生气呢？身子气坏了可不值当。”男人说着，又从旁侧的一方小碟中取了块精巧的糕点递去，耐心哄道，“夫人不如吃块点心吧，啊～”

“拿开！”

挥来的香袖显些将点心打落，杨老爷拿稳点心朝身侧看去，见自家夫人的躁脾气还没降下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点心塞进自己嘴里细细嚼了片刻，随后又不紧不慢地倒了口茶水吃下。

“夫人，其实吧，我瞧着那姑娘举止大方，相貌也生得姣好，虽说是乡野孤女，可那周身的气质倒也不差，不似夫人你想的那般……”

“况且咱们都将人捎上马车了，既是元儿喜欢，不若…随他去吧？”

试探的话语一出，杨老爷瞬间挨了一记锋利的睨眸，随后老老实实闭上嘴，不再多言了。

就在前些天，杨游元将自己要带上程家姐妹俩一同去往长安的事禀明了双亲。

杨老爷想着只是多了两个小姑娘的口食，并不妨碍行程，所以并没有什么意见，可在场的另一人却不似这般好商量了。

姜氏听后直接被气得气不打一处来，瞬间脸色发青，直直盯上了杨游元的眼。

自己一向娇生惯养的儿子，为了一个寻常女子挨了打也受了骂，如今都要搬家了还要带上那女子一起走，怎能叫她不气？

“逆子！”

“你是想气死你母亲吗，当我们家是救济堂，随意是个女子都要接来？你想带上她？我不允！”姜氏双目中似有一股无形的怒火，直直盯着杨游元决然说道。

“母亲…她阿兄前些时日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若她阿兄还在身畔，我都能安然离开，可……若她姐妹二人仍留在此地，没人护她们，生存必然艰难……”

“母亲，儿子求你了……”

都说商人重利多狡黠，瞧瞧，她生的儿子心多良善，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都做到求人的地步了。

姜氏低头不语，片刻后像是忽地想到什么，心中的火气也跟着降了些，随即，柔和了许多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杨游元身上。

姜氏缓和了语气，向杨游元说道：“元儿，母亲知你是个好孩子，对那失了兄长的姑娘，约莫是多了几丝怜悯之心……这样吧，母亲也不愿当什么恶人，若你能应下母亲一件事，我便允你将人带上。”

“我应！只要母亲能答应，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应。”杨游元一听有商讨的余地，根本无心思考，急忙地应了下来。

姜氏的条件，便是要求杨游元能够沉下心来读书，一心一意地考取功名。

得知条件，杨游元眉头微皱，但也只有片刻的犹豫，随即毅然答道：“好！”

姜氏对于程芫的去留只有一个判断标准，便是她是否能帮促她那无心学业的儿子稍加长进些。

见杨游元这般果断，姜氏露出欣慰一笑，轻轻点头道：“你既已应下母亲的条件，那便去吧。”

*

车队抵达长安已是半月后的事了。

一下马车，入眼的便是气派的府宅大门和忙着搬抬木箱的奴仆，程芫见并没有人搭理她们姐妹俩，牵握住自己身侧的小手，瞬时多了几分无措。

正在吩咐小厮做事的杨游元忽地记起另一件事来，匆匆跑去了车后寻人。

“芫娘——”

听见呼声，程芫扭头看去，只见杨游元到一路小跑过来。

待他喘息之际，程芫抢先开口道：“杨公子，多谢你的马车载我们来长安，还有这些天为我们准备的一日三餐、茶水点心，我想……”

似是察觉到什么，杨游元快速出声阻了她的话：“不妨事，你我之间无须客气。”

杨游元四下张望，随后好奇问道：“你的狸奴和兔子可是还在车上，抱着可是重？不如我命人来替你抱它们吧。”

赶路途中车队停下歇脚那时，他曾无意间看见姐妹俩一人抱着个什么东西走到了不远处的草地上。

出于好奇，他跟了过去，凑近些距离后才发现那抱的东西竟是一只橘色大肥猫和一只白色兔儿。

那两只畜生好似十分亲近人，被放置在草地上得了自由也并未脱逃跑远，一只懒懒散散地躺在草地晒太阳，另一只则发呆似的咀嚼着草根。

“噗——”

细微的声响传来，一猫一兔及时察觉异样，飞快跑到了主人的脚边。

程芯看见杨游元的身影，随即扯了扯自家阿姐的衣袖，用着气音提醒道：“阿姐，是坏蛋哥哥来了。”

程芫刚抬头看去，就见杨游元笑意盈盈地走来，一面说道：“芫娘，你这狸奴同兔儿养的真好，尤其是狸奴，长得圆滚滚的……”

话还没说完，脚边儿猫儿像是听懂了人话，立起尾冲杨游元哈气。

“你这狸奴真是性急…我还未说完话便急着朝我哈气，我还要夸你煞是可爱，煞是喜人呢。”

猫儿似不屑般的睨了一眼说话的人，又悠悠转回原地躺下了。

“哎你这……”

男人吃瘪的模样引得一旁小女孩抱着肚子“咯咯”直笑，程芫想阻止这阵阵笑意，可奈何女孩儿笑得专注，根本不理会她的示意。

随即，程芫叹了口气，向杨游元解释道：“杨公子，我这猫有些懂人话，听不得别人说它胖，你下回见它，夸它聪明可爱便是，莫要在说它‘圆滚滚’了。”

杨游元一滞，不曾想竟有这番缘故。

听得懂人话的猫？还真神了！

自那以后，杨游元时不时地派人给猫儿送些鱼干，好似有赔罪道歉的意思。

只短短几日，本就有些圆润的橘猫被那源源不断投送来的鱼干喂得更胖了，如今就连抱起有些吃力了。

有时候看着呼呼大睡的猫，就连程芫都忍不住感叹：平时还要左右翻滚几下肚皮，好歹是动了几下，现在除了吃鱼干就是打瞌睡，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

听到杨游元的话，程芫突然在心里泛起嘀咕：要不是你送那么多鱼干给猫吃，它至于长胖还重到要叫别人来抱嘛……

“不用了杨公子，我和芯儿能行的。”

拒绝了杨游元的提议，程芫说道：“杨公子，你家新迁，我瞧着你还有许多事务要操持，那我便在此恭贺公子乔迁大吉，喜到门前。”

“杨公子，其实刚才我不光是想感谢你，我还想跟你说，我和芯儿麻烦你这么久，也该离开了。”

纵使眼前的一张小嘴说着令人讨喜的祝福话，可一听她要离开的字眼，那颗心却怎么也跳动不起来了。

“多谢……”

杨游元嘴上道着谢，脑子里却不停运转着，瞬时灵光一闪，想了个留人的由头。

“芫娘，你姐妹二人你二人初到长安，又未曾提前寻得住所，太过仓促去寻住所，万一被心怀不轨的牙子哄骗，极易丢失银钱，且年关将近，许多店铺都该打烊了，若你想找家客栈暂时歇下，怕是也不太容易……”

读书人的脑子太过好使，只短短时间考虑得极为细致，这一番说法程芫听得认真，倒真觉得出现的问题有点大。

是她把搬来长安的事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带上银钱，她们姐妹俩就能顺利找到住所，不再欠杨游元的人情，可万万没算到，还有过年这一遭……

杨游元见程芫似在思考，又说道：“不如这样吧，你们姐妹先暂时在杨府住着，等过完年，街边铺子重新开始做生意，到时我在吩咐一个有经验的下人随你们一同打听住所，也稳妥些。”

“芫娘，你我到底是朋友，我是真心实意为你考虑的，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话，若觉得有半分不妥之处，那只管告诉我便是，我马上命人随你去打听住所！”

话都说到这份上，程芫看向各自忙活的仆从，也不好意思推拒了，轻轻开口道：“那…那再麻烦你一段时间了，我和芯儿过完年再走……”

眼前的姑娘一抬头，杨游元便收起得逞的模样，迎上一抹温润的笑对她说道：“不麻烦，多几人一块儿过年，府上也热闹，你二人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多住一天，欠的人情也越多，年过得也不似想象中那样热闹，甚至是十分清冷落寞、煎熬备至。

有一件事，是程芫根本没想到过的，那就是杨游元在除夕夜前夕邀请她吃年夜饭。

初听见时，程芫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可置信地看着杨游元问道：“杨公子，你说什么…邀我一同吃年夜饭？”

程芫心想：这年夜饭是家宴，她一个外人怎么能上桌？况且他那个妈，压根儿就没给她过好脸色，每每见到她，总是以一种近乎鄙夷的目光看过来。

程芫不懂，这些商人妇到底是有多高贵？虽说这里的人有等级区分，她是一个普通女子，又不是被卖到谁家打了烙印的奴仆，为什么会受这样的对待？

一想到这事儿，程芫心里有些不舒服，展出一抹生硬的笑推拒道：“不了杨公子，多谢你的好意，你家里的家宴我去不合适，我和芯儿在自己屋里简单吃顿饭就行了。”

杨游元知道程芫有些倔，会拒绝的一般是她不情愿做的事，随后，他也不强求，只轻轻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吩咐下人明日多做些菜送来，你姐妹二人好好地吃个年夜饭。”

程芫也不再多言，应声道：“多谢。”

邀程芫姐妹一同入席的事，也是杨游元好生磨了一番姜氏磨来的结果，只可惜……

夜宴上，看着空了座位，姜氏朝杨游元轻瞥去一眼，那目光似在问“你邀的人呢”。

杨游元只好坦言道：“母亲，她昨日以不合适的由头拒了我，不会来了。”

姜氏颔首，心道：且算她还有些自知之明。

“既如此，那便开席吧。”

吃完年夜饭，杨游元匆匆命人去了一处地方，自己则去取那提前备好的“年货”去了。

小厮到厢房的时候，程家姐妹俩正吃过饭，这才刚坐下歇了片刻，便听见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姑娘，我家少爷请您和您的妹妹到庭院一聚。”

昨天才拒了家宴，今天又来邀人，程芫不知道杨游元想干什么，冲门外的小厮问道：“你家少爷有什么事找我们吗？”

“小的不知，姑娘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程芫：……

询问无果，程芫叹息一声，牵着程芯的手走到门边，随即开了门对小厮说道：“劳烦你带我们过去吧。”

庭院中，各式的烟火爆竹摆到了庭院中央供人挑选，只是少爷邀的人还没来，一旁的下人只能眼巴巴地将爆竹看着，无法把玩。

“来了来了！”

听见丫鬟的几声喧闹声，杨游循声看去，身着朴素棉衣的姑娘迎面而来。

杨游元上前几步，说道：“芫娘，今日是除夕夜，你怎不穿我命人给你二人送去的新衣？”

程芫没有答话，只淡淡开口道：“杨公子，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找我和芯儿呢？”

杨游元一怔，莫名感觉到了一丝疏远的意味，随即讷讷道：“我买了许多爆竹，特意邀你们来这儿一起玩……”

庭院热闹非凡，爆竹声夹杂着众人的欢笑声在不远处的焰火腾空中升起。

程芫陪着程芯玩了一会儿，似是提不起兴致，黯然走到了廊边的长椅上坐下，又将脑袋倚靠在了圆柱上。

阖上眼皮休息间，一个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这是累了？”

听见声音，程芫蓦地睁眼，只见姜氏与一个仆妇站立在隔她几寸距离的地方。

程芫站起身来，缓缓回道：“多谢夫人关心，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罢了。”

静默片刻，姜氏的目光从程芫身上游移到庭院中央与小女孩正玩得开心的杨游元身上，“我从未见过我那儿子有今日这般模样，你瞧，他与你那幼妹玩得多开心。”

程芫也看了过去，随口附和道：“过年了，自然是该玩得开心。”

“可这些东西都是他为你备下的，你在此处，莫不是扫了他的兴致？”

对上妇人逼问般的视线，程芫不禁发笑。

姜氏不明，瞬时冷了脸：“你笑什么，你莫不是以为元儿他喜欢你，便可恃宠而骄了？你如此举止，将来便是给元儿做妾，也怕是……”

话还没说完，只听程芫轻笑一声止了面前妇人的话语，随后面不改色道：“杨夫人你听好，我不会做妾，也当不成你儿子的妻。”

原本扬着笑兴冲冲跑来的人，听见这话当即怔愣在了原地。

程芫自然看见了杨游元的身影，径自离开长廊，一步步向他走近，轻笑着说道：“像我这般蒲草野花，自知与你们杨家这样的富贵人家不相配，杨游元你也听好，我从未有过嫁你的想法。”

耳边响起的一番话直白得不用含在嘴里品味，无疑是给了杨游元当头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