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斜,一辆驴车缓缓驶在一条无名小道上,只听车轮辘辘作响,还时不时传来几声“嘎吱”的声响,似行得有些艰难。
此刻,驴车的前端正坐着一个浓眉大汉,挥鞭驱赶着前头的老驴,而他身后的板车上还坐了两人,正一左一右守在一个昏睡不醒的男人身旁。
“山哥,这头驴也跑忒慢了,就照这王八爬似的速儿,咱们得走到啥时候啊?”赶车的人有些不耐烦地念叨出声。
石鹏山神色不明,淡淡说道:“别他娘的废话了,有车坐还嫌叨啥,不想坐就下去走路,没人拦着你。”
胡子被怼得一噎,瞬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老老实实赶车了。
过了一会儿,石鹏山似想起什么,随即出声道:“胡子,去找处水源,咱们该歇歇了,也让驴子喝喝水。”
身下的驴车,是抗人离开树林之际无意间发现的,那时他便猜测是这猎户汉子驱来打猎的,只因板车之上还放了几只拴住翅脚的野鸡。
既掳了人,索性连车也一并顺走,好生利用起来,与其将驴放在原地被林子里的猛兽吃了,不如他们几人用着赶路来得划算。
眼下火急火燎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头老驴拉上几个大男人本就跑得有些艰难,先不说人滴水未沾,就连驴也是没喝上半点水,要是再不歇下,驴就得被活活累死了。
“好嘞山哥,我这就去!”胡子将驴车驱停在一处空地上,随即下了车,离开了其余二人的视线。
大约两刻钟后,只见胡子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在不远处高声呼喊道:“我找着水源了!近得很!近得很!”
等胡子跑到车前,老六不禁疑惑道:“既离得近,你咋还去了那般久?”
胡子挠着脑袋解释道:“嘿嘿,方才我顺着相反的方向找去了,幌了一圈倒转回来,这才发现那水源近在眼前!实在是冤枉走了一遭!”
说完,胡子重新蹬上了驴车,驾着车往水源方向缓缓驶去。
几人来到河滩旁,只见那河里的水缓缓流动着,丝毫没有结冰的迹象。
石鹏山发现,只要隔上一座山,气候便立马不同了,在离开淮京的一路上,便能看见地上的积雪随着路程不断变薄,到此处时,已能瞧见原本地上的土壤了。
“老六,你和胡子先去喝水。”石鹏山说完,又转头向胡子说道,“胡子,你喝完水之后也把驴牵到河边喝几口水。”
老六瞅了一眼板车上的人,笑着说道:“山哥,你这么谨慎干啥?这汉子不还没醒嘛,咱仨一起喝呗!”
“废话什么?让你去你就去,人要是跑了,谁再给我找一个人回来?嗯?”
一句反问将老六的话彻底堵回嗓子眼里,随即尴尬一笑,回道:“山哥说得对,还是谨慎些好,我和胡子这就去!”
盯着二人去往河边的背影,背后忽地传来一声动静。
石鹏山立马转过背,便看见此刻昏睡在板车上的汉子眉头紧闭着,似在梦魇中一般蹬颤着腿,引得板车上的干草发出声响。
“芫…芫……”
听汉子嘴里像是在念叨什么,石鹏山一时好奇,便凑耳听了过去。
“芫娘!”
突来的喊声毫无防备地灌进耳里,惊得石鹏山连连后退几步,忙搓着耳朵惊呼道:“嚯嘘,吓老子一跳!”
“山哥,怎么了——”
河边传来一声询问,石鹏山高声冲人回应道:“没事儿,你们喝你们的。”
转过头后,就见板车上的人蓦地睁了眼,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上看,似是脑子有些发懵,还没反应过来他此刻的境遇。
见状,石鹏山忍不住上前提醒道:“喂小兄弟,你醒了,要喝水不?”
闻声,林宗义怔愣了片刻,呆滞地朝人看去时,忽地发觉自己的手脚如同那角落里的野鸡一般被人用绳子牢牢拴住了。
立马反应过来,一记阴鸷的眼神瞬间扫视而去,眸中似炸开火花,死死盯住了身前的陌生男人。
“土匪,你想做什么,赶快放了我!”
石鹏山听得一愣,正想反驳这番话,随即又想到他的掳人行径确实跟那土匪无异,只好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好生开口说道:“这位兄弟,你稍安勿躁,我石鹏山绝非无恶不作的匪徒,至于掳了你这事儿,确实是我做下的,此事我认,先向你道声对不住。”
“谁要你的对不住!快将我放了!”林宗义怒吼道。
石鹏山拱手回道:“我方才的道歉出自真心实意,至于放了你……”
“绝无可能。”
*
与此同时,杨游元派出的几批人已经在西北方向的密林中大致搜寻一番。
结合白日里在小巷中听得的一番对话,让杨游元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心想:若是去了离得远的地方打猎,那人是绝无可能在一上午之间就能够及时返回家中的。
将那棠石山彻底排除在外,打猎之地故而只有一处,那便是郊野的密林。
极寒气候,尤其雪后更加不利行踪的搜寻,经过一天一夜,人的脚印甚至是轮子压出的车辙早已不见踪迹,若要找人,便只能通过林中遗留下的线索追寻。
杨游元命人快马加鞭赶到密林,并要求他们在天黑之前结束搜寻,以免在夜间遭遇不测。
派出的几批人效率极高,在太阳彻底落山之际已然抵达杨府门前。
随后,领头之人在家丁的一路指引下,来到了杨游元面前。
此时,杨游元用过饭不久,正用青盐含着温水漱口,对着痰盂吐出一口盐水后,用帕子沾了沾嘴,随即开口道:“如何?你们可寻到人的踪迹了?”
领头的人回道:“我们在林子里仔细探寻一番,并未寻到人的踪迹。”
“可有被兽食过的尸骨碎块,或是衣衫血迹?”杨游元问道。
“有尸体和血迹,但不是人的。我们在林中一处雪地上发现了一只失血而亡的白狐,那狐狸腿上有箭伤,应当是杨公子寻的那名猎户所射。”
话落,杨游元道:“就没了?”
“没了……”
“对了杨公子,我记得您曾说过那猎户是驾着驴车去打猎的?我们一路搜寻,却未看见那俩驴车,甚至没有驴被野兽啃食后的迹象,但在离密林入口不远处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些断裂的干草,猜想那干草应是给驴备的口粮。”领头的人补充道。
思忖片刻,杨游元似有了想法,不疾不徐道:“所以,我的猜测是对的。他打猎的地方确实在郊野的密林中,可人和驴车,皆不见了踪迹对吗?”
领头的人点头附和道:“那里留下的线索确实与您的猜测一一对应得上,当是如您所说,人跟车都失踪了。”
“豆子,带人去领赏钱。”
将人打发走后,杨游元不禁陷入了一阵茫然之中,心道:失踪的话…那人,岂不是还有几分活的可能?
他一时怔然,讷讷道:“活着?”
“活着……”
“活着……”
豆子回来,便看见他家少爷像失了神一般,嘴里直念叨着什么。
“少爷,您在说什么活着呢?是程姑娘的阿兄还活着吗?”豆子疑惑地出声问道。
被声音扯回神思,杨游元淡淡回道:“嗯。”不过也不一定……
豆子道:“那挺好的呀,这样少爷也能快些给程姑娘一个交代了,她的阿兄既还活着,那程姑娘也不必那般神魂落魄了,听见好消息多少能开心些。”
豆子的一番话像是突然点醒了杨游元一样,随后便听他急忙喊道:“豆子,备马车!”
“啊?少爷,都这么晚了,您该不会是要去找程姑娘吧……”
“嗯?”杨游元向豆子投去一记犀利的眼神,面上似有些不悦。
豆子低着头认错:“知道了,是小的又多话了,小的这就去备车。”
一刻钟左右,一辆马车拐进柳湾巷之中。
杨游元下了马车,对着门轻轻敲击了几下,随后便听见了里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嘎吱”一声,门打开了,一张焦急的小脸随即映入眼中。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是…是有消息了吗?”
略带颤抖的声线传入耳中,杨游元看着眼前被风吹得飘摇的身姿,一瞬间心都被抓紧了,故作轻松般展笑,向她点头道:“芫娘,外头风有些大,我们不如进屋说吧。”
“好……”
进了一间屋子,程芫叫杨游元先坐在了凳子上,随后便转身去一旁的桌上,拿起杯子倒水。
屋里极静,杨游元被程芫拿杯盏时发起的磕碰声吸引,随即便注意起她倒水的动作,似有些发抖,肉眼可见地能发觉一些水溢在了桌面上。
杨游元叹息道:“芫娘,你不必害怕,这个消息于你而言,应当算是个好消息。”
闻言,程芫猛地回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杨游元,忐忑地开口问道:“好…好消息,那是他没有…你找到他了?”
程芫带着极大的期盼静静等待着回应,随后只见杨游元摇了摇头,一下子软倒了身子,勉强撑靠在了桌边。
这一动静惊得杨游元心脏立马提起,见人撑住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芫娘,我说了于你是好消息,你怎还这般吓自己?林宗义他没死。”
“那…他人呢?”
“他失踪了。”
经杨游元将自己的地一番猜想细细说出,再对上搜寻后那些带有指向性的线索,程芫仍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结果。
“他会不会是驾着驴车朝更远的地方去了,樵夫大哥说过棠石山…对,棠石山!他肯定是去棠石山了!”程芫笃定道。
“不可能。”
“你既肯定他那日午时会回家,他那必然不会去棠石山狩猎。芫娘,他若选择去更远的地方却未告知于你,那便是他失信于你,若你觉得他会去棠石山,那你便是不相信他的为人。”
话已说明,杨游元临走前留了一句话:“你若坚持,那我便派人去棠石山寻一趟。”
……
“山哥,你说那汉子不吃不喝,等咱到地方的时候,他死了怎么办?”
老六坐在火堆旁,双手把着鸡腿啃得满嘴油光,嚼着鸡肉不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石鹏山一听,拿着鸡肉往嘴里塞的手顿时一滞,若有所思地朝板车那处看去一眼,随后扯下一只鸡腿,径直朝板车走去。
“喂,我说兄弟,饿了不,要不来个鸡腿吧?我想你应当是不想死的吧?”石鹏山举着手里的鸡腿在林宗义眼前晃了晃。
林宗义不理人,冲他哼了一声怒气。
石鹏山笑道:“大男人还耍什么脾气,有不爽的直说便是。”
“放了我。”林宗义冷冷道。
石鹏山说道:“不可能。兄弟,太阳下山那会儿我就与你解释了许久,我们哥几个全靠你活命了,你就是我们仨的救星知道不,我怎么放你走?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救了三条命呢!大英雄,好兄弟,你就留下吧,就当是行行好,行不?”
“我不当救星,我要回家。”
从黄昏到夜幕,石鹏山从他嘴里听得最多的就是“放我走”“我要回家”这几个字,也不知他为何这般坚持,难道……
“就因为芫娘?”石鹏山试探着问道。
“不准你叫她!”
见汉子突然睁着猩红的眼激动起来,石鹏山好声好气安抚道:“好好好,我的错,我不叫了,是因为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
一想到自己已经两天不见踪影,林宗义心里愈发着急起来,不断扭动身子挣扎起绳索,试图将身上的束缚之物崩裂开来,可惜无果。
石鹏山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汉子因一阵剧烈挣扎胀红了脸,不禁摇头,佩服他的倔强。
随后,见人像是认清现实不再挣扎了,石鹏山欲转身离开之际,不经意间一瞥,忽地看见一行晶莹眼泪唰啦般地从某人眼眶里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