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完账拿上画像转身之际,程芫一时间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经过,直直向一人撞了上去。
“哎唷!”
听见一声尖细叫唤声的同时,程芫也发觉到了脚下的踩感不对,顺势低头察看状况后,急忙收回了自己的脚,开口朝那人道歉:“抱歉抱歉……”
“不是,我说你大白天的没长眼……嗯?程姑娘!”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程芫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踩的人竟然是豆子。
“啊,豆子小哥,刚才不小心踩到你的脚了,实在是抱歉……”
“没事没事,程姑娘你在此处做甚?”
豆子摆手间,注意到了程芫手里拿着的画纸,不经意瞥见了那画纸上的人像,随即好奇地问道:“诶?程姑娘,这上边儿画的人,可是你阿兄?”
程芫轻轻点头,温声向豆子说道:“是他…他昨天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想拿着他的画像在街上打听打听,或许有人是见过他的……”
“是这样啊……”豆子一脸惋惜,随后安慰道,“程姑娘,你也莫要太过着急了,你阿兄许是还有其它事情未做完,这才归家迟了些,说不定你们姐妹俩出门这会儿功夫,他都已经到家了呢!”
“不过,我瞧你阿兄那副身强力壮的模样,即便是真遇上了歹人,应付下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豆子赶忙转移了话题,说道:“额…程姑娘,我得赶紧去采买我家少爷要的东西了,我便不打扰你了,告辞告辞。”
目送豆子走后,程芫便牵起程芯的小手离开了画像摊。
回到杨府,豆子提上采买好的东西一刻不停地直奔书房那处,生怕自己步子慢下半拍,招惹了主子不快。
自中秋夜那日过后,豆子便发觉他家少爷彻底变了,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像似遭遇了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一般颓丧至极,还极容易发怒了,以致他如今再也不敢同他家少爷提半分玩笑话了。
豆子停在房门处吐息片刻,平复好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腔后,面上盈了笑意,跨槛进入了屋内。
“少爷,小的回来了——”
“福味楼的香酥鸭,百香斋的芙蓉酥,陈记铺子的桂花糕,小的都给您买来啦。”
杨游元漠然置笔,听见声音只轻轻抬了一下眼皮,向豆子瞥去一眼,随后淡淡回道:“嗯。”
气氛有些尴尬,豆子将手中的大包小盒搁置在桌案上,又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走到杨游元跟前故作神秘道:“少爷您猜猜,小的方才在街上碰见了谁?”
杨游元无心猜想,一手撑头一手捧书,面无表情道:“别卖关子,你想说便直说。”
豆子一噎,没了方才的雀跃模样,随后不紧不慢开口道:“少爷,是程姑娘,小的方才在街上遇见程姑娘和她妹妹了,好似是她家的阿兄不见了,二人正拿着画像在街上寻人呢。”
听见名字,杨游元神情一滞,太阳穴忽地突突跳动起来,抬手揉按时又听豆子继续说道:“先前小的见到程姑娘的第一眼,差点儿都没将她给认出来!”
“您是没瞧见她今日那模样,面色发白,眼下青黑,两只眼还透满了红血丝,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活像一枝快要枯死的花儿,哪里还有平日里见的那般鲜活模样!”
聆听话语间,一张娇面毫无防备地浮现在了杨游元眼前,一字一句中,另一番憔悴模样又像东拼西凑似的闯入了脑中。
枯花……
杨游元不敢想象,只月余光景不见,自己曾经惦记的人儿竟成了那般模样……
心中瞬时升腾起一抹酸涩和疼惜,不禁将所有的事怪罪到了满月夜下,那得意至极的人的身上。
他不见了?
像是想要再次确定似的,杨游元快速抬眼,看向豆子问道:“豆子,你方才是说…她阿兄不见了?”
“那你可知那人是怎么个不见法?”
豆子见自家少爷忽然有了兴趣似的向他看过来,一时间有些为难,回复道:“少爷,这……”
“那会儿程姑娘只向小的说了她阿兄是昨日一早出了家门,至今仍未归家。小的见程姑娘状况似不太好,便只出声安慰了几句,怕她听多了伤感…便没敢问得太过详细……”
听后,杨游元不语,偏过头目光游移到了窗外,静默一阵后站起身来。
“豆子,你随我出去一趟。”
豆子一听,惊诧了片刻,心想:自家少爷最近变化是不小,但也算收了心,安心待在家中用功读书了,这还是月余以来头回想出府呢!
“那…少爷,小的可要去夫人那禀告一声……”豆子略带迟疑地问道。
杨游元毅然出声道:“不用。”
“好嘞。”豆子应声,随后与杨游元一同出了杨府。
……
程芫听进了豆子的话,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带着程芯又回了一趟家。
可当看见那依旧落着锁的木门时,心情一时间坠到了冰点。
林宗义…他还是没回来。
一旁的程芯似乎察觉到了身旁之人的失落,用小手握了握大手,轻声安慰道:“阿姐,大哥哥一定还在回来的路上呢,我们快拿着画像去问问那些婶婶伯伯吧,他们要是见过大哥哥,我们就可以打听着方向找过去啦。”
女孩儿的话似有一股力量,将程芫的一时失落驱散,随即盈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好,这就去,一定会找到他的。”
姐妹俩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街上时,杨游元主仆二人也正好坐着马车匆匆赶来。
似是车上的人生怕遗漏掉街边的景象,本该疾行的马车驶得极慢。
豆子一手托着帷帘,一面向杨游元指着马车外的景象说道:“小的那会儿正是在这画像摊上碰见的程姑娘,眼下也不知她们走到哪处去了。”
“将两侧的窗都开着,你仔细些,瞧见了人便说一声。”
豆子得了吩咐,将杨游元身侧的帷帘勾起,又重新回到了自己那处,趴在窗边仔细寻人。
马车行驶了片刻,杨游元忽然从窗边望见了一条街巷当中的一抹熟悉身影。
“停车!”
马车骤然驶停,豆子稳住身形间诧异道:“少爷,怎么了?”
杨游元不语,当即起身下了马车。
姐妹俩方才沿路而来,已经拿着画像问了一路,经过脚下这条街巷时,正好遇上了平日里卖捆柴的那个樵夫。
程芫逢人就打听,自然不会漏掉任何一个路人,于是牵着程芯走到了樵夫身前,打过招呼后问道:“樵夫大哥,你昨天见过我阿兄吗?”
樵夫常给他们家送柴,见过程芫,也认得林宗义,不用看纸上的画像都知道她口中的阿兄是谁人。
樵夫道:“见过啊,昨日我去拾柴的时候,正巧碰见他驾车出城。”
程芫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急忙问道:“那你知道他出城往哪个方向走的吗?”
樵夫想了想,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刚升起的欣喜瞬间覆灭,正要道谢离开时,又听樵夫说道:“不过,我见他背了把弓,应当是要去打猎吧?”
程芫猛然抬头,重重地点头道:“对!他是去打猎的。”
“打猎就好说了,城外适合打猎的地方就只有郊野的密林和更远些的棠石山了,你阿兄应当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一下子有了方向指引,先前的烦闷立马清扫而空,程芫欣喜若狂间,急忙向樵夫道了谢,匆匆拉着程芯转身之际,差点又撞到了人。
“抱……”
一声道歉还没来得及说完,程芫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杨公子,抱歉,差点撞上你,我还有事得先走了。”程芫说完,便要拉着程芯离开。
“你找不到他。”
话一出,程芫一滞,立马停了步子,带着一丝不善的目光向杨游元睨去。
“你凭什么这么说!”
杨游元从没见过程芫这副发冲的样子,新奇得很,不仅不生气,反而舒心地笑了,跟她打趣道:“芫娘,你此刻的模样跟一头小牛犊无异,看着带了几分脾气,实则乖巧无害。”叫人忍不住想抚在手下……
程芫气极了,连杨游元怎么叫的自己都不想管了,内心白了他一眼,心里怒骂道:你才是牛!你们全家都是牛!
那会儿看见她身影时,杨游元便走进了巷中,自然也听全了她和那名樵夫的对话。
可当看见她连抬眼看自己的功夫也不愿分出片刻,杨游元心中一阵悲凉,同时也气愤不已,这才说了那番让她停住脚、还发了冲的话。
他那话可不单单是要让她止步,更是要她认清现实,心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想去打猎的山林寻人,可真是疯了。
“我凭什么,就凭你。”
“芫娘,能供人打猎的地方,即便是入了冬,也是常有凶兽出没的,你若是去了,便只有死路一条,终是到那被狼熊虎豹分食到拼凑不齐一具骨架,甚至会是连一丝骨头渣也不剩的下场。”
看着眼前的姑娘面色愈发苍白,眼神间似是被他说动一般微微颤动,杨游元不禁生出了一丝恶趣味,继续补充道:“啊对了,或许…你的那个‘阿兄’,正是这些林丛野兽冬日饱腹的大餐,毕竟他体格那般壮硕,肌肉那般结实,兽类应当很喜欢他这样的食物才对,紧实可口的肉质,说不定连骨头渣都吃得不剩了……”
程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本就覆满血丝的眼睛蓦地浮出一片水迹蒙在眼前,咬牙切齿道:“你胡说!”
“我胡说,他若不是被野兽啃食了,打完猎怎地不回家,如今又怎会不出现在你我面前呢?”
一句话狠狠敲击着程芫的心脏,她仍旧反驳道:“他…他在路上,会回来的。”
“芫娘,你说的话你自己信么?他要是在路上,你又怎会想寻他的方向,从而去找他呢?你内心很不安吧,因为你也知晓,就凭他的身手和经验,若是能回的话早就回了,对吧?芫娘,其实你一直在安慰自己,欺骗自己,因为你只是不能接受他死了的事实。”
这样一番抨碎人心的话说出口,无疑让程芫的内心彻底崩溃,颤着唇想要张口说话的一瞬,忽然扼声倒地。
见状,杨游元慌了神,在倒地的一瞬赶忙向人扑了过去,幸好及时用手圈住了人,这才没摔个一星半点。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没管一旁小女孩的急促呼唤声,杨游元看着怀中眼角浸满泪水处昏迷不醒的人儿,心脏瞬时被什么东西抓紧一般泛起酸疼,悔意也源源不断涌了上来。
他方才不该……
来不及迟疑,杨游元立马高声喊来了豆子,将程芫抱起的一瞬,衣角突然被人给扯住了。
他回头看去,便听见一声带着十足怒意的童声冲他呐喊道:“你这个坏蛋,快放开我阿姐,都是你将我阿姐弄成这副模样的!你放开她!”
杨游元无奈,立马向豆子吩咐道:“豆子,你将她抱上看顾好,咱们得赶紧驾车去医馆!”
女孩儿的哄闹打骂声弄得主仆二人像是一番强抢民女的无耻之徒,纵使如此,街边仍无一人敢出手制止,随后,只见一架马车疾驰离去。
到了医馆,杨游元赶忙抱着人下了马车,找了大夫给程芫看治。
豆子以耽误大夫给程芫看诊为由,终是让程芯闭了声,随即拉着女孩的手静静站在了一侧。
可心中仍有疑惑,那会儿一路疾行不敢开口,眼下趁大夫看治的功夫终于得了空,于是悄声问道:“少爷…您和程姑娘发生了何事,她怎地成了这般……”
被问及原因,杨游元本可不必理睬下人的好奇心,可心底的亏欠层层生起,便弱弱出声道:“是我不好…我将她给吓着了。”
思绪回神,杨游元焦急地问道:“大夫,瞧得如何了,她可有事?”
“这位姑娘眼下青黑,目中充血,应当是近日休息不当所致,至于昏倒,是气急攻心的缘故,让她好生睡一觉,醒来时喝些平心静气的汤药便可痊愈。”
杨游元听后,霎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吩咐道:“豆子,你跟大夫去拿药。”
二人走后,杨游元回头,便看见程芯不知何时凑到了床榻前,轻轻握上了那只失了血色的手。
“你叫芯儿是吗?”
杨游元正开口,便迅速被程芯呛了回去,压低着声怒叱道:“你这个坏蛋!我才不准你这样叫我的名字!只有阿姐和大哥哥才能叫!”
杨游元一噎,有些不满女孩的敌意,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的阿姐被一个外人气得晕倒,恐怕也如她这般脾气,甚至更甚。
想明白后,杨游元不屑与小孩子一般见识,耐心说道:“好,程芯,大夫已你为阿姐诊治过了,等豆子拿上药,咱们就得离开医馆了,我会将你与你阿姐一同带去我家。”
“不要,我和阿姐有家,才不要去你这个坏蛋的家里。”程芯一时来了脾气,伸出两只手护在床榻边不想让杨游元靠近。
杨游元无奈叹了一口气,好心解释道:“你不必如此警惕我,虽是我将你阿姐弄成这般,可也是我将她送来的医馆,叫大夫替她看治,叫小厮替她拿药。”
“你说,若是送回你家,你阿姐光靠你这小丫头如何照顾?我家中丫鬟仆妇众多,送到我家你阿姐得以细心照料,病才好得快,你也能早些陪她玩闹……况且是因我的缘故才叫你阿姐晕倒,自然该由我承担照料病人的责任。”
这番话说得尤其在理,程芯年纪小一时拿不准主意,静静盯了杨游元片刻,又转头看了看床榻上的人,随后低着头闷声道:“哦。”
见女孩应声,杨游元不禁浮上了笑意,再次诚恳地说道:“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我只会叫人伺候好你阿姐,叫她身体快些起来,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阿姐,到时你阿姐痊愈,我便直接送你二人回家。”
“当真?”程芯有些不信,试探地问道。
“绝对保真,毕竟我杨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可能平白无故一直为你们花钱,病一好便立马送走,当真。”
见女孩眼中似还带着疑虑,杨游元便搬出了哄小孩那套,说道:“你若不信的话,咱们俩可以拉勾,谁骗人谁就是小狗,你看如何?”
“哼,谁要跟你拉勾了,要骗人,就算不拉勾你也是小狗。”程芯睨了他一眼,气呼呼道。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那我们走了?”
见女孩点了头,杨游元会心一笑,走到榻前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程芫,还一面对程芯说道:“你阿姐近来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抱着可真轻巧。”
程芯点点头,有些不开心地说道:“阿姐这几天太过担心大哥哥,饭菜吃得可少了,她定是被饿轻的!”
“是么,那我便尽到责任,替你阿姐好生补一补,让她吃饱些,将饿瘦的身子涨些肉回来。”
很快,马车停在了杨府门外。
杨游元抱着人入府时,将一众人吓了大跳,紧接着又见豆子牵了个小女孩进门,不禁想上前打探一番。
见有人凑来,豆子顶着一脸凶相,轰走了瞎打听的人,随即一脸正色说道:“主子的事,不该问就别问,你我只需各司其职,管好嘴,做好本分便是。”
话音一落,众人立马散去,可消息也传得极快,不到片刻,动静便传到了府上老爷和夫人的耳中。
杨游元刚把人放上床榻掩好被,屋外的走廊上便响起了一阵来势汹汹的脚步声。
“元儿!你疯了吗——”
一声带着怒意的声音连带着重重推门声接连入耳。
声音虽有些刺耳,但杨游元一脸淡然,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安睡的人儿,不禁松了一口气。
“母亲,您声音压低些,这屋里有人睡着呢。”
姜氏一脸铁青,压着声叱道:“我说你最近怎地变老实了,这才一眨眼的功夫便回了原形,眼下竟连装都不装了,都敢直接将人带进房里了,杨游元,谁给你的胆子!”
“是我教子无方,夫人莫气。”一旁的杨老爷亦是生气,仍不忘宽慰自家夫人。
随后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向杨游元说道:“元儿!你怎会如此,好好一个姑娘,你…这般叫人失了清誉,旁人该怎地看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