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面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我发现自己从见面之前尽量避免与关观的相遇,变成了见面后总是暗暗地期待。
其实关观说的很对,我说不在意,并且以杜绝和当年所有人见面的方式来催眠自己加速忘却,其实是在欲盖弥彰。长期的独处和麻醉药没什么区别,看似平静的自洽之下,其实伤口和我的双腿一样常年无法恢复。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滑开了手机屏幕,两下点进和关观的聊天界面。
如果说之前我不想见关观是不想让她太牵挂,见面后我才发现,牵挂更多的可能不是她。
看着空荡荡的界面,我有点失神。
上次大概率是她直接登门,刘芸以为我们约好了就把她放进来了。我觉得有点好笑,明明之前就和刘芸说了不想见人,怕是关观又发挥了一通本领,三下就搞定了她。
“哎,太厉害了,”我轻轻戳了下屏幕,“关观。”
这一周天气都很好,我忽然想出门一趟,于是叫了刘芸。
“出门?”刘芸有点惊奇地看着我,“去哪里?”
“中心公园,”我知道自己几乎不出门,所以刘芸多半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安抚道,“我就是觉得天气好,也得去晒晒太阳。”
看着刘芸沉默的神情,我又补充道:“心情好,也有助于恢复。”
又过了许久,刘芸才应了好。
门很轻地关上,我看了眼门缝,并没有告诉刘芸她的眼角溢出了一点点泪水。我很快拿出了衣服,撑起身体后,一点点把腿挪到床边坐好,静静等着。
刘芸把轮椅推过来,很小心地把我扶上轮椅。其实我的双腿比刚开始毫无知觉已经好了一点点,搀扶之下,也能撑几秒不倒下。我锤了捶腿,抬头笑着看向刘芸:“妈,下次出去,说不定不用它了。”我指了指轮椅。
“嗯,好。”刘芸眼神低低的,我知道她在藏眼泪,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中心公园一年四季都是满眼绿色,没有青草也有郁郁葱葱的绿树,下午的太阳很好,时不时有微风,坐在遮阳伞下,我觉得通体舒展。
“妈,以后也多来,这儿风景真好。”我眺望了一下远方,第一次发现这里这么辽阔。
“好。”刘芸的声音很轻,但上扬着,有着笑意。
溪水聚集在山脚,这会没有大片的鲜花,只有目之所及的草和树。
有个放风筝的小女孩追风筝追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想捡起风筝的时候,一只手比我更快地捡了起来。
“谢谢姐姐。”小女孩望着我的身后,甜甜的笑着,然后将目光放回我的身上,“也谢谢姐姐你。”
我愣了下,直起了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顺带回了下头。
一只手从侧边向小女孩伸去,于是一段白皙的脖颈擦着我的肩膀而过,紧接着是垂下的黑发。我的鼻尖捕捉到前几日闻到过得熟悉的气味,大脑又不争气地宕机了。
“小妹妹真可爱,下次姐姐和你玩风筝哦。”
“好!”小女孩看向我,轻轻问,“姐姐你也能来吗?”
“当然,两个姐姐都来。”关观的声音自然清脆,和往常的冷沉不太一样。我看见碎发后她的笑脸,又晃了下神。
“关观?”
直到小女孩走开,我才出神叫道。
“傻了?”关观的手很不经意地扫过我的侧发,我的耳朵痒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
“中心公园你家开的?我不能来。”关观站在我的身后有点好笑地问,然后把头低下来,下巴几乎要嵌进我的颈窝,她用很轻的气声说,“其实问了阿姨,我就是这么聪明,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感觉颈窝很热,耳根很烫,根本不敢回头。关观的头发像是变成了触角,一下子钻进我的衣领里四处穿梭,心跳如擂鼓,我生怕被发现心声。
“怎么了?又傻了。”
“没……挺,意外。”我轻轻说着,没敢抬头。
肩上的热度消失,我更紧张了,但关观居然一言不发。于是沉默又开始叫嚣,我先忍不住,说道:“又来找我聊天?”
“聊天我另有人选。”关观翻了一个白眼,我笑了下,很有一股符合关观的傲娇的味道。
“还想说上次的事?”
关观的眼睛颤了一下,偏过了头。“不是。就过来看看风景。”
我歪了下脑袋,看着关观刻意地把下巴越抬越高,企图把脸藏进我的视觉盲区。我顿时又起了心思,憋住笑勾了一下关观的手肘,装作没发觉般开口:“嗯,看什么呢,头抬这么高。”
“啊,”显然没料到我这么上道,关观张了张嘴,半秒后吐出两个字,“风筝。”
我抬起头,望向干净的天空,没说话,笑了笑。“嗯,好看。”
又过了很久,我们都没有开口,直到关观站累了坐到我身边。我能感觉到她时不时瞄向我的目光,但我故意没戳破。
关观向来直言直语,她不想说的话,我从来都不喜欢逼她。
“游籽,”关观的声音很轻,“上次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很后悔,我不应该逞一时能不戳破施柚。”关观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却越发直勾勾地盯向我。
我偏头,刚想出言安慰,却看到她不知何时双眼有些湿漉漉的。心脏好像静止了一下,我忽然也后悔了。
我抬起手,想用食指碰碰她的眼尾,却被她的手半途截住了去向。
“小籽,如果你不想听,我不会说了。”关观的声音带着点鼻音,有点颤颤的,比她平时软很多。我看了看被她握住的食指,沉默了两秒,然后轻轻开口道:“为什么,这么忽然?”
“我对所有人都喜欢直来直去,什么问题都需要有答案。”关观顿了顿,开口道,“可是如果对你也这样,你和他们就一样了。”
“所以我和他们,在你这里,不一样?”
话比脑子更快地漏了出去,我顿了下,目光从关观的手指上移开,用拇指覆在关观的指节上轻轻摩挲着以示安慰。
“我没对不起他们。”
我的拇指停了下来,然后骤然捏紧,往我的方向用力一带。关观的发丝扬起了一点,瞬息间我们的鼻尖如此之近,连呼吸都有点难分彼此。
我垂眸看着关观的眼睛,目光下意识地从她的鼻梁绕到唇峰,然后偷偷静止。我静静听着关观忽然急促的呼吸,然后又耐心地等她平复。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样做。但既然做了,我打算就这样听下去,试探着等点什么。
“只因为这个吗?”
关观的目光四处逃窜,然后只能向下垂着,我清楚的看到她咬了一下上唇,然后抿起双唇,闷出一个嗯。
“好。”我很轻地应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反握住关观的手上,停了瞬息,很快放开了她的手。距离一下子回到初始状态,关观的神色明显有几分怔愣,但她很快回神。
“时间不早了,要不要我叫阿姨回来?我应该也要走了。”
我偏过头看了看关观,又回头望向高挂的太阳,“好。”
关观的背影很匆忙,和上次一样。又不太一样。我低头看了眼拇指和食指,轻轻皱了下眉头,没说话。
距离上次和关观偶遇已经一周,这一周关观除了问我身体是否舒适,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这和之前满页都是关观询问关心的画面截然不同。
我回复的也很简洁。
其实我想说一点其他什么,但却总是踌躇在输入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最后也只能放弃,不去细想。
车祸后我的治疗还算及时,后来也一直在复建。我总认为自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既接受了自己是一条鱼的事实,又坚信自己一定能水陆两栖,行走如常。
但这个家除了刘芸不会有第三个人在,这些常年盘旋在我脑海的诡异思绪也从未被我宣之于口,所以我只能默默的想,然后默默地做。
周六下午我正在刘芸的帮助下借助器械努力行走,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小籽,”关观的声音响起,“下周六,高中同学聚会,你去吗?”
“什么?”
“你是不是没看群消息。”
我愣了一下,高中群我早在出事后就退了,关观应该没看到消息提醒。
“嗯。没看到。”我不想解释太多。如果关观问我为什么要退出,我大概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你去吗?”关观问。
“和高中同学挺久不见了,我不太爱这些活动,就不去了。”
“我知道你不想去。”关观一针见血地说,“因为施柚在,眼不见为净。”
我有点咂舌,本来做好的解释和准备一并吞回了肚子,只留了一个长长的嗯。
“但就是因为她在,我一定要去。”关观说,“如果你不去,也没有关系。我一定会去。”
我愣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做错事的人不应该毫无负担地活着,受到伤害的人也应该得到道歉。”关观的声音很冷,每个字都咬字极其清晰,“我看不起她。”
我握着手机的手越捏越紧,忽然觉得眼角一湿,紧接着一颗泪珠往眼眶外一涌,两三下滚到下颌。
“小籽,”关观发现了我的沉默,“游籽?你不希望我这样做吗。我……”
“没有,”我拭走泪水,赶紧回道,“我不想你和她起冲突。关观,这是我和施柚的事,不应该由你出面。”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半晌,我轻轻叫了一声,“关观?”
“游籽,你还怪我吗?”
我顿住了。
这是我一直不想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不想欺骗关观,但我更不想她再为此,为我踌躇纠结太久。
“没有,”我轻轻说,“不怪你。一直不怪你。”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不把我当朋友,或者,你把我放在对立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吧。”
关观的声音又消失了,我耐心地等着。
“啊?”
“不好吗?”我笑了。
“那,好。”
“能蹭你的车吗?”
“啊?”
“怎么,不把我当朋友?车也不让蹭了。”我调侃道。
“没有,那我来接你。”
“好。”
听着手机匆忙的挂断提示音,我慢慢放下了手。这两年我身体上可见的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但很多躯体里的伤口和我的腿一样,并没有愈合的痕迹。
其实我并非勇敢地想为自己挣得什么道歉,而是为了告诉关观我并不怪她,再为她撑一撑场面。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自嘲得笑了笑。或许也只有关观希望我去了。
想起关观,我感觉心口抽了抽。就像不敢面对当年的一切一样,我也不敢面对我给她的答案。
车祸醒来的第一时间,得知双腿失去站立功能的瞬间,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拔掉了电话卡。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因为那个电话,我没有了一切。
但或许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逃避了。
关观把我接走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了组织人是谁,不过关观果然很聪明,马上意识到了我的“蹭车”是因为并不知道聚会地点。
“你退群了?”
“没,”我故作自然地笑了下,“群里值得看的消息不多,我屏蔽了。他们聊的太多了,我没仔细看。”
关观看了我两眼,我努力迎着她的眼神笑了下。她终于收回了目光,没说什么,回过头打开车门扶着我坐了进去。
“和玉堂。吃了饭去和悦所唱歌。差不多这两个地方。”
我低下了目光。和字头的店面基本是施柚父亲的产业,想来组织人也是她。
关观瞄到了我的沉默,伸出手摸了下我的肩。“只是个地点,别多想。我在。”
“嗯。”我笑了笑。
很快到了和堂,关观放好轮椅,扶着我坐了上去。我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和堂,轻轻闭了闭眼睛。
饭店装修奢华气派,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打着领结的侍应生快步走向我,笑着问:“小姐,有预定吗?”我的手抓着轮椅的扶手,手心一阵冒汗,刚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很。
“407,施柚。”关观的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我抬头看向她,发现她也在看我。关观回答完,向我做口型“没——事。”
我点了下头,继续被推着进入电梯,然后来到包厢门口。
门一推就开,里面的光从一条窄缝骤然扩大,哗地刺进我的眼眶。几乎是门打开的瞬间,我就看到了坐在主位的施柚。
黑发,红唇,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一样美丽,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了她提起了唇角,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笑。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露出一个自以为得体的笑,开口道:“施柚,好久不见。”